段立言一面停车,一面答:“登记结婚。”
结婚?!
她惊愕地瞪圆了眼,张了张口,半天才找到自己已然发颤的声音,“结……我们怎么可以结婚?!”
段立言熄了火,解开保险带,转头看着她,“第一,你我都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且未与第三者建立夫妻关系;第二,你我均未患有医学上认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第三,我们之间不存在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关系。也就是说,你我二人在爱情基础上缔结的婚姻关系,毫无疑问将是合法的、有效的。”
段立言从来不是擅长背书的学生,霍知非甚至记得,考试时,他宁可花几分钟在草稿纸上把所有三角函数公式推导一遍,也不肯在考前背一个字。可就是这样的段立言,眼下却能把那些拗口的法律条文复述得几乎一字不差,足以教大惊之余的霍知非再没有时间胡思乱想,脱口道:“可是我问过晓词,在法律上,我们仍旧属于亲属关系……”
“早就不是了。”他推开车门,“下车。”
“这种事怎么能由得你?”她急得心里一团乱,见他一脸笑意,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果然犯了拧,“你不说明白,我是不会下去的。”
段立言已绕到副驾的一侧,拉开车门将她拖出来,“就知道你不信我。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任继安在休息区等他们,一见霍知非便将段至谊留下的声明递过去,不等她开口,大致讲了这份声明的来龙去脉及其法律效力,又把其余资料交给段立言,嘱咐几句就走了。
任继安的专业水准不容霍知非质疑,霍知非捧着这份不足百字的文件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早在看第一遍时,她已完全理解了字里行间的意思,之后的一再重复,不过是心乱如麻之下下意识的举动而已。直到抬起头,她还是不敢相信,“也就是说,我……已经不再是妈妈的女儿了?”
段立言点着文件上的一行字,“严格地说,从姑姑过世起,你跟她,跟段家就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她攥紧装有声明的单片夹,目光怔忡,半天才喃喃道:“我一直在想,妈妈知道我不是她女儿的时候,会有多失望多难过……原来她……她是真的不要我了……”
“傻孩子。”段立言摸摸她的头,“你心里很清楚,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爱你,就连临走时,她最记挂的还是你。”
想起段至谊生前最后的话,抓着她重重跌落的那只手,霍知非鼻子又是一酸,“她让我要听你的话……”
“那你呢?”段立言握住她的手,轻声问,“要不要照她说的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我……”
“你什么?”段立言皱眉,“如果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又怎么会去跟舒晓词打听这些?”
“我……”她立时哑口。
他又挑眉,“难道你没说过要嫁我的话?”
经他提醒,她才想起自己确有口不择言的历史,既懊恼又理亏,“我……可是,气头上的话怎么好当真?”
“霍知非你什么意思?”段立言不乐意了,扳过她的肩,直直瞪她,“什么叫‘不当真’?让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上也上了,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始乱终弃?”
霍知非听得呆住,半晌才睁圆了眼,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怎么能这样……这样不讲道理……”
“不讲理是因为没有受到更高规范的约束。”段立言反倒愈加振振有词,指指号牌上的几个字,“所以,你我之间更应该建立一种受到法律保护的契约关系,是不是这个道理,霍知非小姐?”
一连串的程序后,直到两张鲜红的证书拿在手里,霍知非还是有些恍惚,左左右右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了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就算是结婚了?”
“嗯,段太太。”
段立言的唇角扬起一道弧,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拿着玩具玩得爱不释手的孩子,笑得一脸宠爱。等她欣赏够了,他叠好那两本证,一面打开她的手袋塞进去,一面殷殷嘱咐:“这可是我的卖身契,收好了啊。”
见霍知非“噗嗤”笑出来,他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发顶,不想被她一手打开,仰头瞪着他,既生气又委屈,“你都还没跟我求过婚,连一朵花也没有。”
他一愣,即刻道:“等等——”说完,两眼朝车外扫视一轮,随后降下车窗,长臂朝临近的花坛里一伸,掐了枝嫩冬青回来递给她,“四季常青,长长久久。”
霍知非啼笑皆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段立言索性将枝条来回一拗,折出个心形替她别在衣领上,细细端详后又调整了一下位置,终于满意地不住点头,“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眼光。”
霍知非心里一甜,笑着瞥他一眼,“是嫁给你么?”
段立言亦握了她的手,低低地笑,“是娶了你。”
下一秒,她左手指间一凉,未及低头打量,人已被他倾过身抱进怀里,只听干净淳厚的声音在头顶轻喃:“还要什么?”
“鲜花”、戒指……从她两手空空跟着他来到这里,到今天嫁他为妻,一切的一切,只要她要,不管有没有他都愿意给。她曾说过,除了他,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而今日夙愿得偿,只恨自己无以为报,又怎能贪得无厌到一次次向他开口。
“没有了。”她伸手圈住他,抑住满腔酸涩,脑袋在他怀里轻轻摩挲,“真的没有了……”
他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抱着她,笑容自嘴角一点一点慢慢漾开,“那么,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嗯?段太太?”
她思忖片刻,靠在他心口缓声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跟外婆说一声,还有佳音舅妈?”
他心头一热,手臂跟着紧了紧,“不怕么?”
“怕。”她由衷地点点头,顿了顿又道,“但我更怕不能和你在一起。”
两人驱车回到段家小楼,自段怀雍起,一众兄弟姐妹齐集于此,个个满脸喜色,显然是已得了风声。段律齐看了看他们交握的两手,笑着凑到霍知非耳边,“这下麻烦了,往后我该怎么喊你才好?”
换作平日,霍知非早一个栗子敲在他头上,此刻却低着头,两颊飞红,任他取笑作弄,一句话都不敢还口。
段律齐小人得志,不防段立言的皮手套“啪”地拍在他额头上,“没完了是吧?”
他“嘿嘿”一笑,这才将路让开。
段立言带了霍知非在时雪晴的遗像前行完大礼,出来便问:“我妈呢?”
“在她自己房里。”姜晚照尚未开口,段律齐抢先道,“我说你到底有没有事先告诉她啊?她的脸色可不怎么好,你要小心了。”
霍知非心里一紧,下意识去看段立言。他面不改色,只将她的手用力一攥,拖着她去敲邵佳音的房门。
邵佳音放下水仙,拭净了手,也不理段立言,只说:“阿齐,你们先出去。”
“二妈妈……”段律齐知道自己来替这对新人壮胆的用意被邵佳音看穿,又怕她真的发难,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姜晚照过来拉他,“好了,我们就别在这儿碍事了,跟我替佳音婶婶到厨房里看着她的银耳莲子汤。”说完还没忘了看段立言一眼。
她对着段律齐,话却是讲给段立言听的,让他放心,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救驾。
段立言心领神会,听见关门声后,“咚”一下跪在邵佳音面前。重重的撞击声听得人心惊,他却一派任打任罚任她发落的大义凛然。
霍知非心跳一停,想也不想跟着跪下了,膝头结结实实磕在才上了蜡的老柚木地板上,疼得脸顿时就白了。
段立言眉心一皱,却囿于邵佳音长时间的沉默,不敢多生枝节。
不知过了多久,邵佳音默然离座,霍知非浑身发冷,一颗心直直向下沉,垂在身侧的手忽被一扯。她立时抬眼,看见段立言拧着眉看过来,朝她比着口型逐字道:“快起来。”
三位舅妈中,大舅妈心直口快,小舅妈伶俐乖巧,唯有这位佳音舅妈言语不多,虽然平时对她也不乏疼爱,许是因为邵佳音是段立言的母亲,反倒教她生出一种对别人没有的敬畏。
虽说段至谊的一纸声明和任继安之后的操作让她摆脱了同段立言法律上的亲属关系,但正如十几年的情分不是说断就断,十几年的认知也不能说改就改。何况上一辈人的观念和他们相去甚远,没准两人的关系在长辈们眼里仍属大逆不道。
自己是否让邵佳音满意尚不得而知,何况看着长大的外甥女一夜之间成了儿媳,一时半会要她接受这样的状况更是强人所难,遑论段立言将这么件大事先斩后奏,生生把亲生母亲瞒在鼓里。
霍知非心虚不已,低着头一声不吭,轻轻挣开他的手。只要邵佳音能解气,她就是跪上三天三夜也心甘情愿。
段立言心里一急,索性起身,伸手便来拖她。哪知她横了心,腿上像是有根生在了地板里,任他怎么使劲都不肯移动分毫。耳听里屋响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忙之间,段立言只得收了手,才刚退回原位,邵佳音复又走到面前。
“起来吧。”她略略俯身,搀起霍知非。
霍知非不敢造次,只好顺着她站起身,两条腿僵得全无知觉,悄悄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母亲发了声,脸色也不算太难看,段立言心下着实缓了口气,手在地板上一撑,左腿刚一离地,便被邵佳音低声喝住。
“我几时让你起来了?”她语气淡淡,却不怒自威,“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原谅(2)
段立言一怔,“咚”地又跪了回去,直着脖子喊了一声“妈”,又道:“是我错了。”
“哦?你还能有错?”邵佳音微微一笑,“DA的段总,独断专行,一手遮天,威风得很哪。你奶奶和姑姑惯得你连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还会知道自己有错?”
换作别人,现在一定会识相地闭口不言,以求平息母亲的怒火,段立言倒好,根本不管霍知非拼命向他使眼色,一仰脖子索性对上邵佳音的视线,“不只今天,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把她从E市带回来,不该带她回来又把她的身世瞒着姑姑,更不该去跟奶奶说那样的话……可错便错了,我认了就是,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些错,我让她走了多少弯路,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难道您就忍心拆散我们?如果您介意的是外头的风言风语,大不了放弃DA,就算没有DA,我照样能让您衣食无忧,不是吗?”
他诚恳得无以复加,可邵佳音对他肚里的算盘又岂会不知,“少跟我来这套。我不是你奶奶,要走要留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拿DA威胁不了我。”
“妈!”段立言有些沉不住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邵佳音叹了口气,缓缓道:“立言,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妈妈。”
“妈……”段立言疑惑地抬头,霍知非更是一脸茫然。
邵佳音苦笑,“你自己说,从小到大,念书,工作,交女朋友,我可有干涉过你一桩半件?”
“没有。”段立言答得不假思索,话音一落才觉出不对。
家里的长辈中,母亲无疑是最开明的一位,只有自己的顽劣惹她生气,却从不见她将个人的意志强加于人。
两度升学,他都放弃了最为理想的学校;
及至工作,他也并未同任何人商量,只按自己的想法,朝着目标一步一步迈进;
至于恋爱交往,除了敷衍过场的几次相亲,他只带华蓁蓁回来吃过饭,此后便没了下文。段怀雍段律齐相继成家,长辈们背后的议论他不会不知道,小婶婶甚至开门见山地问过,只有母亲从未在他跟前提过一字半句,既不催促,也不好奇,难道……
他登时恍然,“妈!原来你……”
霍知非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现在却同时有了不忍的神色。
邵佳音无声轻叹,“至谊和我,十多岁时就认识了。”
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姑嫂,段至谊心里的隐秘瞒住了母亲兄长,瞒住了寄予厚望的段立言,独独不会瞒着情同姐妹的邵佳音。
以邵佳音的敏锐,不会对段立言和霍知非异于常人的亲密没有一点察觉。她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现在看来只有一个解释——霍知非的身世,邵佳音怕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硬着头皮多方布局,却纯属枉做小人,段立言从未像眼下这般懊恼,憋了许久也没说出一个字。
他瞒了她们这么久,可这些至亲至爱的人又何尝不是同样在瞒着他。他以为全盘局势尽在掌控,却不想自己才是她们手里如假包换的一颗棋子,任凭再使尽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也跳不出这方渗透了太多情感的棋局。
邵佳音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心中终究一软,伸手扶起他,“你既然下了决心,一定是有了万全的对策。DA那里我不管,但这么大的事你不该瞒着我——”她忍不住指了指门口,“要是让外头有些人知道你们擅作主张任性妄为,人多口杂,你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可知非毕竟是姑娘家,她以后要怎么做人你有没有想过?”
“佳音舅妈……”霍知非喊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话。
“傻孩子。”邵佳音循声转头,“新婚头一天,怎么好哭?”说着替她擦了泪,瞥见她领口的冬青不由得笑了,“大过年的,插个草标做什么?”
霍知非破涕为笑,也不敢说是某人的求婚礼物。还是段立言走过来,给她正正衣领,向邵佳音“嘿嘿”笑,“我送的。”
“没个正形!”邵佳音忍不住打他,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袋交给霍知非,“打开看看。”
霍知非看了她一眼,又不禁看了看段立言,在他的暗示下抽开绳结,原来是一方和田脂玉印章。
反向的篆书字形难辨,霍知非见邵佳音微微颌首,便向书桌俯过身去,揭开青花瓷盖,蘸了朱砂泥,在铺好的白纸上慢慢钤下……莹润洁白的玉石被轻轻提起,留下光鲜细腻的四个古字。
段立言看得不甚明了,可对于霍知非而言,眼前的笔势、用刀,甚至章法,无一不勾起深埋已久的记忆。
她睁大眼凝视了许久,才唇齿轻启,照着纸上逐字念:“诚,候,佳,音——这是我……”
“不错,你果然认得。”邵佳音点头,“当年至谊为了巴结至诚,让他在老太太面前替你爸爸说几句好话,便让你爸爸刻了这章。至诚拿它娶我进门,还没等他开口,至谊却已不告而别……到了今天,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这个旧物,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