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霍知非已听不清,更听不明白,只“离婚协议”四个字已犹如晴天霹雳,打得她晕头转向,被抽走脊梁一般浑身发软,撑住箱子才勉强站住。
见她不接,段立言扯扯嘴角,将文件放在鞋柜上,顺手拉开门,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去拖她手里的箱子。
她把着拉杆,死死不肯松手,抿紧了唇,直直地瞪着他,眼里是满满的无助和难以置信。
见状,他无奈地笑了笑,就像以往每一次他拿她没有办法的时候,朝她伸出手,柔声道:“来,给我,听话。”
她心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眶里的泪不争气地掉下来,攥紧了拉杆的手指绷得发白,就像是真的攥住了他这个人,口中破碎的字句近似哀求,“段立言,你别走……我不要……是我错了……你别走……”
“我说过,没有用的。”他微微垂下头,不过片刻便收回了手,转而拉开箱子侧边的拉链,从里头抽出票证夹和移动硬盘,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还没忘了带上门。
“段立言……”她望着紧闭的大门,满面泪痕,顿觉天塌地陷,心如死灰,“你别走……”
今夕(1)
段立言走后音讯全无。霍知非联络不上他,只好曲线救国,未承想和他同去的乔执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在家里枯坐了几日,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打起了DA的主意。只要DA尚有她的一席之地,就不愁得不到段立言的消息。
这打算着实不算太坏,至少她首席秘书的职务还没被撤掉,她名下的各类口令依然有效。一连串的纷扰尚未平息,DA内部倒大有安之若素的平静,仿佛是与外界毫无瓜葛的平行空间,同事们既不惊讶于她再度坐在秘书位里,也没有对她扑朔迷离的身份露出半分好奇,只是理所当然地将一封封请示段立言的邮件抄送给她,好像她只是休了个长假回来这么简单。
她用心研究了最近的业务资料,一丝不苟或回复或安排后续事宜,很快便回到了之前的工作状态。说她自投罗网也好,缘木求鱼也罢,她这样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只是要让段立言知道,她就在这里等他,等到他回心转意,出现为止。
不到下班时分,乔执的回复邮件如雪片般飞进她的邮箱,有问候,有指示,有疑问,有商量,就是没有一个字提到段立言。
一连数日,天天如此。
到了这个份上,霍知非也来了脾气,她不会不知道这种招数出自于何人授意。但乔执不说,她也偏就不问。后来对摆明了隐瞒消息的姜晚照和段律齐也开始不理不睬,除了公事上的交流,其他的不再多提一个字,成天把自己关在那一方小天地里,两耳不闻屋外事,不把Outlook里的功课完成不肯罢休。
对于段立言的避而不见,霍知非也曾想过故技重施,用年少时那种拙劣的方法,将他从深水中炸出来替她收拾残局。但这一次全不同于以往,他绝然转身的那一幕牢牢钉在心底,她不想,也不能再被他看轻,既然他已打定主意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尤其如此。
她的焦躁与倔强,对方是否觉察尚未可知,而对于她的勤勉和用心,却仿佛有着欣然而受的泰然。渐渐地,她开始意识到,越来越多的邮件直接征询着她的处理意见,而并不非要段立言的拍板;一个接着一个的突发事件无暇等待大洋彼岸的回复,急需她立时定夺;找段立言的电话也不时打进她的手机,有时一接便是四、五通,从措手不及到应接不暇……
她不明白段立言到底意欲何为,也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再去探究这些,大量的工作占据了她除睡觉之外几乎所有的生活,她没有一分钟可以用来怨尤用来浪费。
烦冗的事务压得她有些疲于应付,却慢慢开始适应起来,也着实体会到他多年来的不易。偶尔喘息间,只有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过几次——哪怕是要跟她分手,他也必须站在她面前,亲口向她说出“离婚”两个字,而不是由着那一纸冰冷的文书将他们的关系作个了断。
最后还是沈涵姝打电话过来,惯常地不掩鄙夷:“你好大的小姐脾气,连你姐姐的电话都不接了。”
霍知非气不打一处来,脱口就回:“关你什么事。”
沈涵姝气极反笑,“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只不过吃撑了闲的,看你又上了头条,特为来恭喜你一声。也不知道配的几时的视频,笑成那个傻样,倒不像是PS嘛。”
霍知非这才从大堆文件里抬起头,手里的鼠标点开新闻页面,果然是一段不足二十秒的高清视频。
背景里有一棵极大的樱桃树。她挎着一只藤篮,站在一旁的木梯子上,忽地一个不稳朝后一仰,恰好被身后的段立言拦腰接住。不知她说了什么,段立言一脸笑,松了一手勾过她的膝弯。她像是惊了一跳,即刻便被他抱着开始转圈。长长的裙摆在阳光中飞舞,她一手抓着篮子,一手按住头上的草帽,在他臂弯里笑得两颊生辉……
“也不是很傻啊……”她蹙着眉怀疑沈涵姝的眼光,眼风落在一旁的标题上,这回是真的傻眼了,“怎么会这样?!大舅……”
“看到了?你好好研究吧。”沈涵姝点到为止,挂了电话。
当段立言承受的千夫所指即将偃旗息鼓之际,DA长期退居二线的董事局主席段至谦成为了媒体的焦点。
只因一次球会中,他无意间向友人透露,段立言目前的太太霍知非与段家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之所以会在多年前被视为段至谊的女儿,实是段老太太误信了谣言,将狸猫当做太子。事后因体恤孤女,便当作段家孙辈抚养成人。
十多年来,段霍二人情深意笃,最终在全家的乐观其成下结为伉俪。促成了之后的美满姻缘,也算是段老太太无心插柳歪打正着的功德一件。
时雪晴在世时,自然要顾及她的感受,在其过世后又要顾及她的声誉。不到万不得已,段家的任何人都不会将这一内情公之于众。
段至谦敦厚持重,此番言论的可信度毋庸置疑,配上那段毫无矫饰的旧年视频,足以打消外界对段立言人品问题的大半猜疑。联系起段立言出了名的倨傲,即便受尽了误解也不屑向人解释半个字,倒确是他一贯的作风。
舆论犹如风中茨草,立时又倒向势头强劲的一边。而僵在原地的霍知非却从再次震惊中一点一点回过神来——
外婆明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将过失全揽在自己身上,已足够教她惶恐若惊;
大舅久不问俗事,却在这个时候替段立言补了台,不得不让她联想到此次新闻背后必有推手;
她还清楚地记得,这段视频摄于她大一那年,是那天郊游里极不起眼的一个片段。依着拍摄者段怀雍的个性,如无意外,绝不会让这样私密的影像流出段家;
心里已明白了一大半,她的目光陡然落在新闻最后的署名上,只消“华蓁蓁”三个字便使惊消怒起。
她按捺住手指的颤抖,点开相关新闻的链接,其中五天前的一条标题赫然写着:
奇招频出DA完成并购 JH原CEO闪电离职
她拎过听筒,飞快拨出内线,对方尚未开口,她便先声夺人:“段律齐,财务部说你纽约回来的机票时间有问题。”
“怎么可能?!”段律齐忙得四脚朝天,显然是不耐烦应付这样芝麻大的琐事,“十一号中午十一点,这样的时间怎么会错。”
连负责具体条款的段律齐都回来了,霍知非再无任何怀疑,忍着怒意冷冷地问:“那其他人呢?”
段律齐从未听过她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脑子里滚过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被她诈了一道,来不及抹了头上的冷汗,更不及腹诽她近墨者黑,先在口里服了软,“知非姐,你别生气,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霍知非“哼”了一声,他便又道:“我的确是等并购完了回来的,合约原件在我这儿,双方对细节都作了让步,回头详细跟你解释。姓祁的当天就提出辞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至于……至于别的……别的什么人,你饶了我吧,我真不能说。知非姐……”
不等他说完,霍知非“啪”地挂了电话。
原来谈判早已结束,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原来他就在这世上不知哪个角落,冷眼看着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毫无章法地乱冲乱撞瞎折腾!
他自忖有着把一切都玩弄于鼓掌的本事,同时也天经地义地养成了同样的恶趣味,都说不要她了,却还是不放过看她笑话的每一次机会!
她甚至不敢设想,自己的不退缩不服输在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眼里,已经沦至何等幼稚可笑的地步!
霍知非恨怒交加,积蓄了半个月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扬手狠狠一挥,桌上如山的文件轰然落地。
她张大嘴喘着粗气,直直瞪着散开一地的狼藉,感受不到丝毫发泄的快意,只觉悸痛的一颗心一阵阵发凉……
不知望了多久,直望到胸口憋得缓不过气,眼里湿意凝结溢出眼眶,她擦掉那滴眼泪,缓缓蹲下身,一本一本捡起来。
最后,她抱着所有文件蹲在地上,侧过脸颊贴在上头,静默半晌,忽然喃喃地叫了一声:“段立言……”
段立言,你在哪里……
霍知非赶在大楼锁门前完成了当日所有的工作,踏着上弦月的清辉回到家,时已深夜。
她疲惫地靠在门上,无力地捶了几下腰,还没来得及换鞋,手机突然收到一个无名号码的呼叫。
接通线,她脸上的惊讶之情无从言表,“乔策?”
乔策似是在一个空旷密闭的场所,简单数语的交代夹杂着不甚真切的回音,竟扰得她失了最基本的接受力,几乎陷入耳鸣,“你说什么……车祸?谁的车祸?谁……什么不行……”
那头的乔策经她这么反复折腾,更是急躁异常,声音大得像是要吼她清醒过来:“段立言!车祸!A院急救!赶快!”
今夕(2,完)
霍知非跳下出租车,也不顾司机在车里直着脖子喊,拔腿就朝楼里跑。
等在门口的乔策慌忙替她付了车费,快步追过去时,已见她拦住距离最近的护士,“车祸急救的病人……姓段……”
没等她说完,那护士不耐烦地指指不远处的一扇门,“病人还没脱离危险,现在还不能进去。”话都没工夫多讲一句,脚不沾地又走开了。
没有人比霍知非更熟悉这个医院,一望便知是急救重症观察室。她朝那块硕大的玻璃扑过去,只消一眼,便听脑袋里“嗡”一声轰鸣,两腿一软,一下子瘫在门上。
病房里的观测仪器全线开动,床上的病人浑身缠满绷带,原本英俊非常的一张脸也因为各种器械的捆绑而面目全非……走时还全须全尾神采飞扬的一个人,现在就那样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躺在她眼前却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不能对她笑一笑,不能骂她一句“笨蛋”……
长久以来积压的不安担忧惧怕……在这一刻彻底将霍知非击垮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过往,她的现在,她的将来……统统都没有了……
他给了她名字,给了她新生,给了她整个世界,却又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把这一切原封不动地拿走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一颗心碎得四分五裂,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全身上下再没有一点点力气,顺着门框重重坐到地上,靠住门的下一秒忍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着他的名字:“立言……立言你不能这样……你醒一醒,醒一醒看看我……”
像是在煎熬中等了几个世纪,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是今天的结果。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我错了,立言……从头到底都错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要我做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我……我会跟你离婚,我不会再让你操心,也不会再缠着你了……”
她哭得气堵声噎,“求求你,立言……醒醒,睁眼看看我……只要你醒过来,我……我马上就走……我……我不爱你了,还不行吗……再也不爱了……行吗……”
带着满腔的内疚与悔恨,她的哭声撕心裂肺。一旁的乔策犹豫着走过来,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泄气地转身,又回到方才所站的位置,侧倚着墙,垂了头一声不吭。
凄厉哭泣里的哀恸传遍了整条走廊,不时引得人动容驻足,闻声心绞……
霍知非哭得气都喘不上,直到发顶上落下轻柔的抚摸,带着低低笑意的熟悉声音落在耳畔,“怎么了?又是谁欺负你了?”
她如遭雷击,猛一抬头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张了张口,更发不出一点声。
段立言蹲下身,将浑身颤抖的她轻轻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一叠声地轻哄:“乖!不哭啊……是我,不怕……没事了……”
她伏在他肩头,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在他的柔意抚慰下“哇”一声哭出来,“他们……说你出了车祸……快不行……不行了……”
他即刻板了脸,“谁?谁说的?”
她头也不抬,伸手朝乔策所站的方位遥遥一指,“他……”
“我——”乔策懵了,心里一个劲喊冤,头一低就撞上段立言那双盎满笑意的眼睛,顿时幡然醒悟。
他在电话里重复了乔执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说错,哪晓得现在回头看来,是大哥为了帮段立言,竟然诓着亲兄弟在霍知非跟前演了一出好戏。说来说去,还不是全因自己素来厚道诚实,不会让她生出半点疑心的缘故。
想明前因后果,乔策一扭头,拂袖而去。
额角上同样挂了彩的乔执忍着笑,也跟着走了。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
“也不怨小乔,是我没说清楚。不哭了啊。”段立言一面扶她起身,仔细替她擦净满脸的泪,半抱着她走出急诊楼,一面耐心地解释,“车祸不假,可我在后面的车里,所以没事。”
霍知非的视线逐渐清晰,攥着他血迹斑斑的衣袖顿时又气又急,“还说没事!这血哪儿来的?还说没事!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消息,你早不回晚不回,为什么偏偏要赶在今天?偏偏赶上这趟车祸?!”
她的蛮不讲理让段立言哭笑不得,索性将缠了纱布的手臂伸到她面前,“皮肉小伤,过几天就好了。你看,抱你一点没问题。”说着真的将她朝胸口一揽。
霍知非猛地撞上他的胸膛,鼻子一酸,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眼眶又是一阵热,慌忙就去推他,“谁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