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整个走廊烟雾弥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药瓶子来了,“咚咚”地踢着铁门咋呼:“开饭啦!”
我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全身上下疼得厉害。我挣扎起身子,吃力地往门口挪:“药哥,这么早就开饭啊?”
“这还早?都十点多啦,”药瓶子边递着窝头边说,“昨天我去找过龙祥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正为打寒露的事情写检查呢。林志扬滚蛋了,昨天就下队了,听说去了三车间。算了,不提他们了。呶,多给你两个窝头。他现在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先给你一包烟吧……寒露我也见过了,猴里吧唧的,整个一个奸臣模样。我听说上到政府下到犯人,没有一个不讨厌他的……你说寒露怎么就这么不是东西呢?”
我实在懒得再去回忆寒露的事情,含含糊糊地应道:“还行还行。药哥,敢情蹲小号就吃两顿饭啊?”
“两顿?前几天还一顿呢,”药瓶子摇摇头,突然换了个话题,“兄弟,你不会记我的仇吧?我可真不知道你跟龙祥的关系啊。”
“呵,药哥说什么哪,”我打断他,笑道,“我这人素质太差,就该挨顿忙活,再说,昨天我脑子也不怎么跟趟儿,这不怨你。”
“好了,别说没用的了,”药瓶子顿了顿,索性蹲在了门口,“兄弟,你真的踩人家肚子了?我怎么听着怪残忍的?”
“残忍就先这么残忍着吧……”我哼唧两声,不想多说了。
药瓶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垂下脑袋,微微叹了一口气:“老四,不吓唬你。现在严打,听说枪毙了不少人呢。除了该杀的,剩下的都是些不够碟子不够碗的‘小戳戳’。我估摸着,你们这事儿恐怕加刑加得不能少了,那个老傻据传要‘打眼儿’啊。”
我的脑袋麻木得厉害,他说的事情在我听来仿佛天书……
药瓶子见我不放声,留下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怏怏地提着饭桶走了。
“药瓶子,今天几月几号?”不知是谁问了一声。
“九月二十六号!”药瓶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嗓子。
掐指一算,好家伙,原来我已经进来半年多啦。这半年多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猛然长成了一个预备役劳改油子。我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劳改果然改造人啊。吃饭吧,吃饱了继续改造,美好的人生在等着我呢。
“对门的,”孟姐把头伸了出来,“姐姐给你糖吃,接着。”
糖?这玩意儿是什么滋味我都快要忘了……我连忙伸出手去。
“啪!”一块花纸包着的糖块掉在了我的手上,姐姐好准头!急匆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噶蹦噶蹦嚼了吞下肚去……什么滋味也没有品出来。伸出舌头tian了tian糖纸,发觉腮帮子生疼。我在心里又骂开了药瓶子:儿子啊,你打你的亲爹也这样嘛。
慢慢tian着甜丝丝的嘴唇,我躺下了,转在磨盘上的感觉又来了。
这叫什么生活?暗无天日。如果把灯关上,这里肯定漆黑一团,如果漆黑一团,把一头叫驴牵来,叫驴闻到这股臊味儿肯定会到处找寻草驴:妹妹呀,你在哪里?相公看你来啦。那时候孟姐扮成草驴:哎哟,相公,想煞我了,奴家来也,奴家来也!呼哧、呼哧、呼哧……唉,我成神经病啦。
“胡四,出来。”高队长在开我的号门,哗啦哗啦的声响让我一阵心悸。
“高队,什么事儿?”
“狱政科提审!”高队长的声音像是吃了枪药。
从昏暗的走廊里出来,迎着刺目的阳光,我的眼睛很不适用,甚至有点儿疼的感觉。低着头,眯着眼,跟在高队长后面轻飘飘地走。我感觉两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老是往斜里晃,就像是鸡场里的公鸡转着圈儿撵母鸡的样子,这个姿势在别人看来肯定彪悍得很。
走到操场的时候,我看见寒露跟在郑队长后面正往入监队的楼上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揪得紧紧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怕他?还真有点儿;恨他?我想杀了他!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等我出去以后,花上几千块钱雇人弄死他,这种情形甚至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这时,寒露也看见了我,这家伙神情暧昧地冲我咧了咧少了两颗门牙的大嘴,样子像在挑衅。我顿时气血上涌,猛地向他扑去。第二步还没迈出去,身子先飘在了半空,好像是坐上了飞机的样子,忽忽悠悠很舒服……
看着跟在后面的高队长,我的脑子糊涂得更加厉害了:刚才这是怎么了?飞机呢?
我爬起来,迷瞪着眼睛打量蓝绸缎一样光滑的天空,除了明晃晃的太阳眩目地挂在天上,向我抛着恶毒的飞眼儿以外,哪儿有什么飞机?寒露去哪里了呢?刚才我分明看见他跟着郑队长上楼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莫非是我想寒哥想糊涂了?不应该呀,我不应该这么虚弱的。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能乱了脑子,关键时刻到了。
我晃晃脑袋挺挺胸,迈步走向前方,气势汹汹,直接走进那抹遥远的阳光。
进到队部大院的时候,门口站着郑队长。
我下意识地站住了,接着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脑子来,看来我是真的想寒哥想疯了,人家郑队长不是在这儿站着吗?
拿着《起诉书》回监号的路上,我的两条腿飘得更加厉害了,就像是走在软绵绵的云彩上,脑子也糊里糊涂的,像是装满了烟。我感觉自己这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大哥正在旁边数落我:你想把咱爸和咱妈气死?你整天不回家,在外面“作”什么?我三哥和我二哥劈面就打: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老胡家早晚败落在你的手上!姐姐也奔我来了,她的手里拿着擀面杖……
“你趴墙上干什么,睡着了?”药瓶子扳着我的脑袋摇晃着。
我哭了吗?我抬手摸了摸腮帮子。唉,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湿漉漉的。
我回头冲药瓶子尴尬地笑了笑,脑子里还在想着老母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一句话说不出来。
回到号子,我头晕得厉害,点上药瓶子给我的烟,还没抽完就迷糊了过去。外面走廊上“咚咚”的踹门声夹杂着孟姐似唱似哭的骂娘声,一lang高过一lang。我烦闷地坐了起来。咦?我妈怎么来了?我揉了揉眼睛,猛地爬起来向她扑过去。我妈转身就走,我跟在后面没命地追:“妈!妈!别跑呀,我要跟你回家——”我妈依旧跑,她跑得很辛苦,巨大的喘息声像旋涡一样罩着我。“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追得很累,几乎要趴在地上了。我妈站住了,她在冲我招手:“好儿子,快跟我回家。”说完,扭回头,迈步朝大门口跑去……
我摸着胀得生疼的脑袋,侧了侧身子,枕头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我想家了,我想外面灿烂的天空,我想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我想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我的朋友们。
捂着胸口闷坐了一阵,走廊头上的大铁门突然打开了。
我把头从窗口伸出去一看,来的人还真不少,门口那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药瓶子像一只刚踩完母鸡的公鸡那样,趾高气扬地甩着钥匙在前面带路,黑压压的一群青脑壳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一个值班的不时用脚踢他们的屁股,赶牲口似的往里踹这群“畜牲”。
第十二章 龙游浅滩
我有些紧张,把嘴巴伸到窗口外,吆喝了一声:“药哥,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药瓶子边回应着边开始挨个门往里塞人:“娘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几天的‘买卖’真他妈好,简直像赶海。”
我的号门打开了,药瓶子一手一个掐着后脖颈把三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矬子给掐了进来。
呵,还算不错,药哥照顾我,给了三个占用空间少的伙计。
我听出来了,这三个家伙都是南方人,不然我不会一句话都听不懂。
我在这三个人面前就像是羊圈里站了一头骡子,无比高大。这三个家伙傻乎乎地瞪着关进笼子里的麻雀那样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是哪个山头上的山大王,这让我的心情变得很是不爽。研究什么,想收拾我吗?你们还嫩了点儿吧?我斜眼乜了他们一下,摸出香烟,用嘴巴叼出一根,“嚓”地划着了火柴,火苗儿在烟头上一晃,反手将火柴戳进了被子里——玩个造型“闪”你们一下!
经过半年多的改造,我明白了不少道理,在这种环境下,你是条龙得盘起来,是只虎得卧起来;如果是只羊,首先得披上一张狼皮,尽管你压根就不想吃人,但是你必须得时刻威胁着别人,不然你就会被真正的狼吃掉;如果你根本就是一条蛆呢?那你绝对得装成一条蛇!在保护自己的同时,时不时地探出脑袋来恶心别人一下,让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你随时可以打击任何敢于侵犯你的人,不然的话——“噗!”
我这里刚完成这个造型,旁边的一个矬子就野猪踩了地雷似的嚷了起来。我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看着他。
这家伙好像是个蚂蚱托生的,上下左右蹦达几下,“呼啦”一下脱了裤子,瞄准旁边的一床被子,猛地拽出了家伙。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我的造型玩得有些过火,用没灭的火柴戳被子,被子着火了。
看着三个矬子围着被子撒尿,我吸溜几下鼻子笑了。哈,幸亏着火的不是我的被子,尿吧,算我奖励你们放个茅。
忙碌完了,那个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矬子,用蹩脚的普通话怯生生地说:“先生哥,我得有好几个月没捞着烟抽了,能不能可怜可怜我,给我也嘬上两口?”
好嘛,刚才我正琢磨着怎么伪装成狼吓唬吓唬你们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用拿烟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说:“想抽就爬过来喊我一声爷爷。”
那矬子犹豫了一下。我以为他要发作,正准备给他来个下马威,他忽地就扑到了我的脚下:“爷爷!”说着,伸手来抢我的烟。
我吓傻了,好家伙,难道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人?下意识地把烟递给了他。
三个家伙一怔,立马抢成了一团。
天哪,这帮鸟人比我还下作,哥们儿义气哪儿去了?
看着他们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把刚穿上的狼皮脱了下来:“哥儿几个,别抢了。来,一人一根。”
给三个“孙子”分完了一圈儿烟,烟盒里也就所剩无几了。
看着矬子们猴急猴急地抽着烟,我随口问刚才叫我爷爷的那位:“朋友,你是哪里人?”
我孙子回答:“你是问我的老家是吧?我两个老家,第一个是我妈那个x,第二个是江西。”
妈的,什么玩意儿!我不愿意再跟他说话了,怏怏地闭上了眼睛。
听着孟姐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我索性打开小窗把剩下的烟丢了过去。
真难受啊……在这里,白天黑夜根本就搞不清楚,只能根据开饭的时间来判断此刻是中午还是晚上。几月几号那更是糊涂的不得了,只有通过在墙上划道道来记日期,一旦哪天忘记划那条道道了,那肯定就过糊涂了。经常为今天是几号,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多亏药瓶子来送饭,问问他才能够结束这场争执。有时候药瓶子不耐烦,故意多说了几天,引得大家还老高兴:“嘿!谁说劳改难挨?这不是过得挺快嘛。”等到明白过来,大家都沉默了,像突然吃了一个哑巴亏。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浓烈的香烟味道呛醒了。
睁眼一看,三个矬子挤在一处,一人手上夹着一管狗粗的卷烟,“tian盘子”般猛吸。
我急忙翻身来摸我的枕头下面,心头蓦地一凉:烟丝没了。
我火冒三丈,抄起枕头朝他们摔过去:“混蛋!哪来的烟?”
“陈大郎”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嬉皮笑脸地回答:“大哥,反正你也抽不了那么多烟,你就发扬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匀给大伙儿抽抽还不行吗?”
不行,那我不就成冤大头了嘛!我猛地坐了起来:“你娘……”我顿住了,看着陈大郎刀子一样的眼睛,我的心里猛然一懔,来不及多想,口气立刻软了下来,“我没别的意思,稍微给我留点儿。”
说完这话,我不由得一阵沮丧,我还是个男人吗?答案是确定的——不是!为什么?不知道。我连加刑都不怕,我到底怕什么呢?还是不知道。潜意识当中只有这句话:我不能再惹任何麻烦了,我谁都惹不起了,我只是一条可怜的蛆,这种情况下谁都可以一脚踩死我。兄弟们,下了队再说吧。我幻想着,等我下了队,跟我曾经联系过的朋友们联络一下感情,第一个就拿“陈大郎”试刀,我就不信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还治不了一个侏儒。
三个小子见我软和下来,很大度地往我的手上递烟:“大哥,有福同享嘛,来来来,你也抽两口。”
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这是要拿我当死耗子玩呢。我装做听不懂他们口音的样子,摊摊手,战战兢兢地蒙上毯子,躺下生闷气去了……龙游浅滩遭虾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怏怏地想。
又一次开饭的时候,陈大郎凑到了窗口,瞧那意思他是拿自己当了这个号子里的老大了。
药瓶子扒拉开他的脑袋,低下头往里面瞅:“老四呢?老四,不舒服吗?”
我苦笑一声:“药哥,麻烦你跟高队说说,能不能给我调个号儿?我的脑子乱得很。”
药瓶子想了想:“好吧,呆会儿来一个越狱加了死刑的,看看能不能让你和大有哥去看着他。”
这话让我的心里一阵舒坦。好,一箭双雕!不但逃离了狼窝,又可以结识大有哥了。我连声道谢。
药瓶子的脸阴沉得像只鞋底子,边往里舀着菜边说:“看来你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去了,上面又发走了一批。龙祥当了值班组长,小迪也发走了,听说是去了三车间。走的时候无精打采的,唉,都怕磨啊,在这里呆久了,什么脾气也没有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打断他说:“祥哥没让你给我带个什么话?”
药瓶子停了手,沉吟半晌,慢慢摇了摇头:“没有,他顾不上了,上面乱七八糟的,整天吵吵。还有那个叫小杰的,整个一个战争贩子,昨天去水房拉水又把人打了,挨揍的伙计还是我朋友呢,叫耗子。听说他们两个人在外面就有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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