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把勺子黑乎乎的,下面吧嗒吧嗒滴着白汤。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面粉制成的稀饭在这里有个相当壮阳的名字——老虎熊。
管他什么“熊”呢,有粮食味儿就好。有一溜口水顺着我的一边嘴角掉到了地板上。
“人呢?把碗拿到外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外面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吃屎也得趁热乎!”
“来了来了,”我匆忙擦一把嘴角,爬过去,冲送饭老头陪了个笑脸,“大叔,我还没碗呢。”
“刚来的?”老头把勺子抽了回去,“这碗饭就免了吧。记着,一会儿跟所长要吃饭家伙。”
“别别,大叔……”说这话时,人已经没影儿了。
吃过饭,门口来了一位长相英俊,一脸和气的警察,以后我知道他是这里专管内务的管理员,姓刘。我早就知道,在这里,凡是穿警服的全称所长,犯人们可不管你是什么“官衔儿”。见他在打量我,我的心里直发毛,茫然地站起来冲他陪了个笑脸。他不看我了,拿一只大号茶缸子在我的眼前一晃,看来这就是饭碗兼喝水的用具了。拿进茶缸,我坐下了,恐惧与懊悔又泛上心头。
一缕晨曦破窗而入,晨曦中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雾气。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春天。
晨曦很快就变成了热辣辣的阳光,顿时让我感觉如芒在背,心一下子又恍惚起来,不明白现在的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窗口吹进来的风让我的眼睛感觉痒痒的,我以为自己哭了,伸手摸了一把眼皮,除了夹在指头缝里的一块干巴巴的眼屎,我什么也没有摸到。
“咩咩,咩咩……”随着两声熟悉的羊叫唤,隔壁唱歌的家伙回来了。
看来这个老家伙没受什么“磕打”,这才半头晌呢。
我稳稳神,扒着后窗台轻声喊:“大哥,受苦了啊。”
“不受苦来这里干什么?唉,有句老话叫女愁哭,男愁唱,这话讲得可是真对啊……豁出去了!兄弟,支起耳朵来,老羊肉大哥我再给你唱上一首。听着啊,爷们儿开始唱喽——”这人挺怪,刚蔫了一下又振作起来了,精神头还挺足,咳嗽一声,张口就来,“我躺在大铺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丽的姑娘,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呀,对不起我的岳父丈母娘……喂,老强奸,哥哥我唱得怎么样啊?”
歌是好歌,节奏快又上口,可我怎么就变成“老强奸”了呢?大哥,你可千万别乱叫,俺还没有对象呢。
有心跟他解释一下强奸犯与经济犯的区别,又怕坏了他的兴致,我只得憋着嗓子言不由衷地叫了一声好。
“老羊肉!再来一个!”
“老膘子!加把劲嗨!你的嗓子比驴好——”
好家伙,原来这里的人还真不少呢,怎么昨天就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呢?看来还是梁所的震慑力大。
有人鼓劲,老羊肉越发来了精神,清清嗓子又开了腔:“摸呀摸呀摸,一摸摸着个老鼠窝……”旁边一个破锣嗓子尖声叫道:“大伙儿给老羊肉加把劲儿嗨,钢铁就要炼成啦!一二三,预备唱!”那个破锣嗓子好像是在用脚跺地板,跺一下唱一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老羊肉扯着嗓子号丧般的跟上了:“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喧嚣片刻,随着一声呵斥,我透过小窗缝隙看见刘所提着钥匙跑过来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老羊肉耷拉着脑袋被押了出来。
那个破锣嗓子高叫一声:“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走廊内猛一安静,随即“轰”的一声,大伙全笑了,像是在锅底点了一个炮仗。
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地喊:“扬扬,老羊肉快要被你玩成‘二逼’啦。”
第二章 狱中伴侣 上
笑声刚过,我就听见了刘所的怒吼声:“林志扬,闹够了没有?出来!”
我有点儿明白了,这个叫林志扬的家伙肯定就是刚才怂恿老羊肉唱歌的那个破锣嗓子,没准儿是老羊肉出卖了他。我侧着身子移到窗口往外看去,一个挺着腰板,一脸不屑的瘦高个儿被刘所牵着向外走去。林志扬把自己破煤球一样的脑袋昂得高高的,身子一横一横地往前走。他似乎是个“熟练工”,靸拉着鞋子,一路“呱嗒”,很快就消失在铁门的尽头。
“嘿嘿,扬扬这把算是摊上啦,刘所专门治痒痒。”刚才起哄的那个家伙还在幸灾乐祸。
“治什么治?做个样子罢了,所长也是看人下菜碟啊。”左隔壁这人说起话来像个女人。
“他算个什么人?嘁,‘二唬头’一个,没碰上比他厉害的就是了。”
“面汤,你小子一脸耳光窝儿,等扬扬回来我告诉他,看他不骟了你个小x养的。”
听这意思,这个叫扬扬的是个猛人,大家都有点儿怕他呢。有心硬着头皮跟他们搭讪几句,想了想又忍下了。他们不认识我,备不住哪句话说不好,先让人家给“呛”个半死。一个人呆在这间屋子里实在是太难受了,胸口闷得想把手伸进去掏两把。我绕着狭小的屋子来回走了几趟,莫名地又是一阵烦躁。我想出去喘口气,哪怕是老李来提审我也好。记得上学的时候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人是群居动物,离开群体是活不长久的……闷闷地坐了一阵,走廊里又热闹起来,开门声,说话声,脚镣划地声不绝于耳。
我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也没有心思再趴到窗口上看了,心里一个劲地自责:我真是财迷心窍了。
正准备腾出那只还算有劲的手掐自己两把,门响了,刘所站在门口喊我:“出来。”
“去哪儿?”我知道这不会是提审,但是我不知道这当口他叫我出去干什么,心忽然就有些空。
“搬着马桶去厕所。”
“原来是上厕所啊,”我明白了,指指马桶问,“去厕所也把尿撒在这里面吗?”
“耍什么嘴皮子?”刘所转身就走,“去厕所倒马桶,顺便上大便。”
我搬着空马桶走到门口,不知道厕所在哪里,茫然地看着刘所。刘所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站着的几个光头,见我还呆在那儿傻愣着眨巴眼,摇摇头笑了:“哈,这小子脑子不怎么跟趟呢……”抬手往前面一指,“厕所在那边。进去别磨蹭,把马桶涮涮,上完了大便就自己回来,”掉头冲走廊头上站着的光头喊了一声,“林志扬,刚才我是怎么教育的你?回号子反省去!”
瘦高个子林志扬正抄着手跟一个矮胖子在低声说话,见我过来,猛一跺脚:“嗨,你抢元宝哪,这里全是屎。”
我怕他踹我,一闪身进了厕所。
厕所里没人,眼前一片黄乎乎的大便。我屏住呼吸把马桶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拽下裤子,找了个稍微干净一些的坑蹲了下来。
刘所的催促又响了:“林志扬,让你回去你听不见?”
林志扬边回应边扇了我一巴掌,骂声“小x养的”,一别脑袋走了。
狗一般地蹲在那里,我感觉很受伤,心中仅存的那点儿自尊顷刻间荡然无存。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没得罪过他呀。怏怏地提上裤子,别两把裤腰,心里忽然就是一阵凄凉,感觉头都沉重得抬不起来了。我双手抱着冷冰冰的马桶,感觉像是抱着自己的亲人,在这里,只有马桶才不会欺负我。
走在回号子的路上,刘所拽了拽我的头发:“放下马桶,到值班室剃头。”
回号子放下马桶,我跟在刘所后面进了值班室。一个穿劳改衣服的人在给一个看上去像是国家干部的人剃头。劳改服呲牙咧嘴地推,干部呲牙咧嘴地叫:“兄弟慢点儿哎,你这不是剃头,这是拔猪毛啊……哎呦,这手艺。”劳改服闷声不响,手上越发用力,干部的眼泪出来了:“嗨,嗨嗨!怎么了这是,我这还没正式当犯人呢,这就开始拿我不当人了,头不是你这样剃的哎兄弟……”
刘所扒拉开劳改服,用一根指头挑起干部的下巴,稍一端详,扑哧笑了:“保国,怎么是你呀,又回来了?”
干部的眼神很无辜:“可不是咋的?冤枉好人啊,还是说我诈骗,我诈骗谁了我?”
刘所接过劳改服的推子,把干部的脑袋往怀里一兜:“我给你剃吧。”
这个叫保国的家伙连声哎哟:“刘所,你的手艺还不如刚才那伙计呢,真拿我当犯人了还?”
“以后要遵守纪律,不要随便跟别的号子搭腔。”回监号的路上,刘所叮嘱我。
“知道,我哪敢跟那班人搭腔啊。”我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心像雨中的小鸟一般凄惶。
“别丧气,只要你好好交代自己的罪行,政府还是给你出路的。”
“我知道……”除了这话,我似乎不会说别的了。
“有什么心事告诉我,要依靠政府。”刘所关门走了。他前面的那句话让我想起了邓丽君的一首歌,感觉怪怪的。
“我操,香啊!今天是不是吃西餐?”刚坐下打了几个冷战,林志扬的破锣嗓子就在隔壁响了起来。
“开饭喽——”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接着一阵大乱,乒乒乓乓的缸子碰撞声煞是热闹。
看着这碗纯洁得像十五的月亮的菜,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诗词:天然去雕饰,清水煮胡子。这次的馒头倒是软的,可那股猫屁股味儿还在飘着。我叹口气,气势汹汹地把馒头掰碎,泡在菜里,用汤匙胡乱捣了两下,拉开一个拼命的架势对准了饭碗。
我这里刚吞了两口饭,一阵哗啦哗啦的开门声就在门口响了起来。
是不是又要提审?我紧着胸口往后偎了偎,端正姿势抬眼看去。
门开了,随着刘所的一声咋呼,“咕咚”一声跌进一个人来。我登时明白,这个号子要加人了。好啊,终于来了一个陪我解闷儿的!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伸手接住他的被褥,眼前蓦地就是一晕:好家伙,这个人猛地一看像个女人,还是后来十分流行的那种“熟女”型号。他白白胖胖的脸上光溜溜的没有几根胡须,那神态就像是刚刚被日本兵强奸完了的村姑一样,木呆呆的令人异常不爽。
“哥,你早来啦?”村姑在门口站定,神色夸张地来回扫了两眼,随即冲我咧了咧瓢一般的大嘴,“这儿就你自己一个人啊,哥。”
哥?人我看着别扭,话我听着更别扭,且不说你一看就比我大,光这句“早来啦”就让人很不得劲。谁愿意早来这种地方?这人没趣得很。我怏怏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没有搭腔。
见我不搭理他,村姑更加不知所措,又tian舌头又挤眼:“哥,你看我住哪儿?”
住哪儿?住监狱呗,你还想住总统套房怎么着?我歪歪头,看着越发局促的他,一咧嘴,反问:“你说住哪儿?”
他把双手顺着脸搓上去,顺便摸了两下头皮,冲我憨笑道:“哥,你看着安排,我随便。”
呵,原来他这是有点儿怕我呢。就我这面条一样的身板,你怕的哪门子劲哟。得,怕就先怕着吧,我倒是乐意他这样,我比较喜欢当老大,尽管当一个人妖长相的家伙的老大多少有些滑稽。矜持地咳嗽了一声,我拉长脸,冲门口努了努嘴:“靠马桶睡吧。”
“好嘞,俺哥真是个爽快人。”村姑一下子放松下来,一口气被他喘得像刮风,看起来他相当满足。
“哥,你是哪儿转来的?”我正在眯着眼睛研究他,冷不丁被他的这声问话吓了一大跳。“我是收审所转来的,”他似乎很健谈,也不管我接不接茬儿,弓着腰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窜稀似的直咧咧,“大哥,我叫邱美香,美是美丽的美,香是香蕉的香,籍贯河南省会石家庄,文化程度大学……不,小……高中,高中,住本市河西区,破门进来的,不多,全‘加巴’起来才弄了五千块钱,亏大发了我。哥,你是卖什么果木的?”“强奸。”我说,说完了心里就想笑,邱美香?他还真的取了个女人名字。我端着架儿,拿眼盯着他看。
他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俩眼瞪得像牛蛋:“哥,别开玩笑。就你这派头怎么也得是个诈骗的吧。”
我派头好?诈骗的就该好派头?得,还是别跟他争了,我这事儿搞不好还真得定个诈骗罪呢。我浅笑一声,漠然把脸转向了窗外。
“哥,你真的强奸?好家伙,我哥是个能人啊……说说,说说来,哥你‘加巴’起来戳了几个?”
看来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那我就打发你个满意吧。我讪笑着转回头,冲他矜持地摆了摆手:“没几个,也就简单戳了个五十三岁的老太太。”
“嘿,哥你了不得哎……”邱美香抬起手来想拍我的肩膀,一想不妥,方向一变,“啪”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哥,你有种!人常说老x干姜,越嚼越香……会玩儿,你比我会玩儿哎。我没福,才戳了半个小x儿就给弄到这里来了。”
这家伙终于露馅啦。刚才不是说你是破门的吗?这话还没捂热乎呢,就又成戳那个的了。这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主儿,河北省会给安插到河南去了,看来家住河西也是假的,口音不太地道,好像是郊区的。我索性不理他了,在脑子里唱起了昨天半夜刚谱写的“咿呀”歌来:咿呀咿儿哟,咿呀么咿儿哟……
邱美香并没觉察出我脸上的变化,兀自靠在墙上喋喋不休:“哥,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起码得问问清楚人家到底办没办成事儿吧?我……哥,我还没等给她放进去呢,就给‘绳’进来了。哥……”
“老兄,”我打断他道,“别着急叨叨,先把那个哥字去掉好不好?我听着别扭。”
邱美香看了看我,很不理解地翻了一串白眼:“我这是尊敬你啊……好好好,既然你不愿意让我叫你哥,我不叫你还不行吗?哥……”
“老胡!”我有些生气,猛地打断了他。
“对,老胡老胡。老胡,你给评评理儿,没放进去能叫强奸吗?”这小子一脸茫然,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我胡乱摇了摇头,示意他坐稳当了,作律师问案状,把头一歪:“别急,先说说看。”
邱美香伸出舌头tian了一下嘴唇,顺路把鼻孔下面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嘎渣捎走了:“哥……”
我瞪了他一眼,他的反应很迅速:“老胡!老胡,我是真的没有咒念了,一个字,冤枉啊。”
我笑了:“那是一个字?”
邱美香郑重其事地掐了掐指头:“俩,应该是俩字。”
班长“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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