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癞胡子高风亮节 2
顿开茅塞批判会结束,卞新生被送去了严管队。
走廊上有阴冷的风不知从哪里灌进来,刀子一样直刺我的脖颈。我缩起脖子,想把两只手抄起来,由于戴着捧子没办法抄,只得整个棉裤腰里,离胯下那物儿只有半寸,很温暖。林武学着我的样子也想插,怎奈他的肚子太大,扎腰的绳子又勒得太紧,硬是插不进去,只好放弃努力,慢慢往前溜达着问我:“你不觉得咱这事儿处理得太轻了一点儿?”
我说:“应该是吧?”
林武笑了:“说你傻吧你还真有点脑子不够使的。咱跟这个形势沾光啦。前一阵子二中队大猞猁他们聚在一起喝酒,还没咱们喝得多呢,你猜怎么着?一律严管。”
“照你的意思,咱们这是摊在什么形势上了?”我有些好奇。
“摊在中队大调整上这是一块,摊在杨队早就想处理老卞这一块是主要的,别的我也说不清楚。”
“明白了。”我豁然开朗,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心下暗自庆幸。
“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蹲在厕所门口,林武问我。
“什么怎么办?这不是已经完了嘛。”
“咳,我是问你,咱就这么吃老鹞子的亏了?”
我低下头来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盯着林武,问道:“你说呢?”
林武举了举捧子,神色暧昧:“要不咱也给他来来这个?”
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就算你有,我也不愿意再搀和什么事儿了。我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去,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常言道,折人三千自损八百,最终的结果谁能说得清楚?老老实实打你的劳改吧。政府说了,好好改造,前途光明。”
林武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有点儿窝囊,凭咱们让一个‘穿棉裤头的’给玩成臭狗屎了,以后还怎么混?”
我笑了笑:“臭狗屎就臭狗屎吧,以后少跟他犯事儿就是了,再说你不是还有不到半年就走了吗?”
林武的眼睛亮了一下:“说的也是,利利索索回家比什么都强,我还准备减他几个月呢。”
我忽然就难过起来,沉默了半晌,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黑得一塌糊涂,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处“嗡嗡”的机床马达声隐约传来,还让人觉得有一丝生气。在这座用四面大墙围住的笼子里,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享受自由?我用力摇晃了一下脑袋,董启祥坚定的目光闪现在我的眼前:“兄弟,在这里不要想依靠任何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帮你,要想好好活下去依靠的是自己的脑子。”
我扳住冰冷的窗棂用力拉了拉酸麻的手臂,回头对林武说:“你觉得我有没有希望早点儿出去?”
林武用一种有力的口吻说:“将来改不改判我不敢肯定,但是我敢肯定的是你绝对会混得很好,兄弟你打的这个基础不错。”
听了这话,我很激动:“改判咱先不去说他,你先说说刚才这话的意思我听。”
“站这里说话太冷,”林武拉着我回到门口,神秘兮兮地说,“古人说塞翁失马焉什么什么的……”
“焉知非福。”我插话说。这小子很有趣,文盲底子愣想往文豪那边靠。
“对,焉知非福,”林武往我这边靠了靠接着说,“那意思就是说,你跟着倒霉沾光了。”
人家古人是这么个意思吗?得,有那么点儿靠谱也行。我给他点上一根烟,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林武抽了两口烟,接着说:“你看,本来就你这文弱书生的样子,在这儿没点儿真本事谁肯搭理你?你倒好,还没下队大伙儿就知道你不好惹,为什么呢?因为你在看守所里还敢打人,我说的是出手还那么狠……”
好家伙,我那还叫狠?林武看我不服气的样子,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整天跟我装什么白面相公?我知道你想说你冤枉,管你冤不冤枉,反正你这名声一下子就‘造’出来了。你一来,很多人都想‘拉巴’你呢。为什么我一开始想给你来个下马威?我是想……哈,这话说多了。总之,这是一个好事儿。接着你又砸了老卞,还跟中队里几个有头有脸的哥们儿一起喝酒,你想谁还敢惹你?这就等于你把犯人这一关先过了,这叫歪打正着,还可以说叫‘有心插柳柳什么……’哎,柳什么来着?”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有道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怎么办?想办法控制权利!在这个鬼地方,你没有硬家伙,干什么都白搭。”
“什么硬家伙?”我知道自己的身上除了下半截偶尔还硬那么一下之外,再也没有可以硬起来的地方了。
“硬家伙就是干管人的活儿。”林武的两只眼睛放出了阴冷的光,咬牙切齿地说,“看见老鹞子了吧?那才是真正的劳改油子!人家一下队先值上班了,哪个人不得求着他?连政府也得护着他,那是政府的一杆枪啊。所以,你也应该想办法捞个有权利的活儿来干,比如值班、打饭、当组长,最后上积委会,再最后你就等着减刑去吧。”
“行,我慢慢来。”一番话说得我热血沸腾,我信心百倍地说。
“不过,”林武朝我的脸上喷了一口烟,悄声说,“依靠自己的力量显然不行,第一步你得先形成自己的势力,让大家都听你的才行,众人添柴火焰高嘛,我相信你有这个脑子。我是完蛋啦,吃亏吃在底子没打好上,性格不行。”
“你不是混得挺好嘛。”我还沉浸在对未来无尽的遐想之中,胡乱应道。
“好什么好?”林武把烟蒂猛地弹出窗外,望着黑漆漆的天,郁闷地说,“按说像咱这为人,咱这体格,管怎么也得混个人五人六的吧?操,跟个迷汉不相上下!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说发火就发火,说嘻哈就嘻哈,没个人样谁重视你?说白了就是个好汉子不稀惹,赖汉子惹不起的主儿。有什么前途?现在后悔也晚了。看你的啦,记住,千万接受我的教训,不能整天嘻嘻哈哈的,要板起脸来——装逼,这样才会有人重视你,这里全是*不吃灌肠的主儿。”
林武的这番话让我受益匪浅,甚至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呵,装逼是我的强项,尽管我什么也不是,但装逼这一招我已经驾轻就熟了,在外面的时候就经常使用,关键时刻屡试不爽。本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准备放弃这些搬不上台面的招数了,没想到它们在这里好使。呵呵,技不压身啊,“会装逼,少吃苦”,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第二十章 渐入佳境 1
因为起先面壁了一天,所以再面了四天就结束了。这几天反而过得很快,我觉得这是因为没有干活的缘故,面壁好像也是一种消遣。
这几天我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最深刻的是我认识到,危难紧要关头就是铰开灵魂底裤的一把剪刀,这把剪刀就荡悠在你的两腿之间,随时准备取你的命根。想想几个月来的遭遇,我更加相信了这样一句话:人,自己不可怜自己没有人会可怜你。
可能是因为年轻火力壮的原因,没怎么吃药我的感冒就好了。
这期间,杨队一直没有露面,估计是在筹备新中队的工作。
回车间干了几天活儿,我的心里又惦记上了申诉的事情。编个理由躲在林武的工具箱里,没命地写申诉,直到把脑子能想起来的法律词语用了个遍,方才爬出来,人不人鬼不鬼,就像诈尸一样。这样,胡讼棍这个外号被人喊得就更频繁了。
又是一个月底,大哥和姐姐来了。看起来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情,大哥开朗得很,不停地跟我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有一次他告诉我,我们家的附近新开了一个很大的市场,没有事情做的待业青年们都去那里做起了小买卖。我一个同学卖裤头卖发了,开了好几家商店,现在人家都喊他老板呢。想起上学的时候他淌着鼻涕跟在我后面“打溜溜”的情景,我心里忍不住一阵难受,就这么一个说话都结巴的膘子都发了,我这样一个才高八斗的“白面书生”竟然还在监狱里面晃荡,不由得想哭。
提溜着一大袋子东西回到车间的时候,宫小雷一把抢了过去:“上次你喝独酒,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东西归我了。”
我和宫小雷蹲在车间大门后面,摊开袋子把东西归了归类,奶粉、方便面什么的全归了他。
回到车间,林武正蹲在床子后面抄着手打盹,我咋呼了一声:“林将军,过年啦!”
林武忽地蹦了起来:“过年了?谁说的?”
我告诉他说我接见了。林武扒拉了两下袋子,随口说道:“这样吧,这次咱就少享受点儿,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分点儿给几个积委会的‘大头’?我听说这几个大头都要跟着上新队去呢,将来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
“去,我凭什么‘tian摸’他们?”我扎紧了袋口,不以为然地说,“我又去不了新中队,我还得留点儿给祥哥他们送去呢。”
林武摸着我的肩膀笑了:“又装又装,你不知道你也要跟着去新中队?”
“谁说的?”我有点儿吃惊,心竟然跟着抽了一下。
林武把眼睛瞪得溜圆,连摆手加摇头:“你真的不知道?好好好,也就是我这人实在,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我去队部,队部的墙上挂着名单呢,凡是去过队部的哪个不知道?呵呵,我还以为你知道了,故意跟我‘点憨儿’呢。”
太好了,我胡四的出头之日到啦!我使劲吸了一下即将流到嘴里的鼻涕,悲壮地昂起了头。
这几天连着下了几场雪,站在楼上往大院里看去,满院子铺银散玉,煞是壮观。车间里的床子由于润滑油被冻得不流畅,点火烤又差点儿引发火灾,所以暂时休息了几天。这几天我忙碌得不轻,到处串号。老鹞子可能是感觉心中有愧,一般也不管我,那几个积委会的人跟我基本上成了哥们儿,碰上我胡乱出溜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打个哈哈:“胡老四这家伙就是腿儿勤。”算是管过我了。这样,队长问起来人家就有话掂对了。就这样,我跟队里几位“大头”好一阵联络感情,兄弟们直夸我的脑子大,会来事儿,人也仗义,我隐约觉得我的出头之日就要到了。
眼看到了年根,各个组都忙着扎灯笼,扎好的灯笼需要画上些花花草草什么的,这个活儿又让我大显了一把身手。一时间,我成了一个香饽饽,经常被别的组请去画这些玩意儿,画完了,免不得给我揣上两包烟,或者塞进怀里一些好吃的东西。有了“现货”,身价自然高涨,组里的伙计大都跟在我的身后屁颠屁颠的,好像我是他们的爷爷。尤其是我那个侯发章师兄,简直拿我当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伺候得比看家的老婆伺候主外的男人还要周全。
其间,杨队找我谈了几次话,很温暖,很亲切。杨队跟我的每次谈话,大意都是振作精神努力改造,等到了新中队给我调整一个适合我改造的新工作,真正起到一个“文化人”的表率作用,为新中队的建设添砖加瓦,为自己今后的改造打好基础,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最后无一例外地要说这么一句:“寒露即将被抓获,不要担心家里发生什么情况,安心改造,有什么想法多跟政府联系。”
说实话,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他,我在这里给他添了那么大的麻烦,他还如此宽厚地对待我,让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经常会这样想:等我出去以后混好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报答他,送两条烟啦,送两瓶酒啦,请他去路边店嫖啦……打住,这个不敢,不过,起码要经常请他喝喝酒什么的。
我还经常主动更换中队里的黑板报,去组里“采访”的任务也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原来这也是一个油水活儿,那些想出点儿风头的“学员”都恳求我多给他们宣传宣传,这样,我少不了混点儿好吃好喝的。
我干得很卖力,如此一来,于队更加高兴了,经常帮我出个点子,最有用的点子是要我多给杨队写写思想汇报,做个靠拢政府的人。这个我会,信手写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末了加上一点诸如“在党和政府的感化教育下,我的思想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我对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人民没有抛弃我”,“党的政策好,犯人觉悟高,四化路上快步跑”……等等等等。杨队很高兴,时不时在班组会上表扬我两句,惹得那些跟我不熟的朋友老大不高兴,私下里嘀咕:“娘的,‘四x’快要变成一条哈巴狗了。”
差几天就要过年的时候,癞胡子从严管队回来了。这时候,我的自我感觉已经今非昔比,明目张胆地去他们组里对他进行了一番“亲切慰问”,临走时给他留下了一条好烟,感动得癞胡子像是得了脑血栓,浑身上下直哆嗦。这事儿过后,不知被谁给“戳”了,杨队也没怎么批评我,只是笑着嘱咐了一句:“胡四,要想改造好,就不要拉帮结伙,有些人是靠不得的。”这个道理我知道,我也没打算靠癞胡子,我总觉得我欠了他好大的一个人情,是他替我蹲的严管队,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老鹞子眼看着我有点儿成了气候,在我的眼前也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时不时把我喊到值班室“龙肉”伺候。最可笑的是瘦猴子这个家伙,他整天跟在我的身后一口一个四哥地喊,喊得我直发晕,有一种想拉屎的感觉。你想想,一个比我大了好几岁的人,孙子一样地粘着我叫大哥,能不难受吗?只有李勇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常了我也习惯了,这小子就这么个德行,见不得人家混得比他好。此时的我很大度,对一些原先看不惯的人和事也有了一丝包容——可能过得比较好的人都有这种心态吧,比如后来我见到的那些感觉良好的爆发户。卞新生还是没有回来,估计这个年他要在严管队里过了。
快要过年了,犯人们也跟外面的人一样,巴不得快点儿放假,好美美地娱乐上几天,唯一不同的是,犯人们比外面的自由人多了一点儿浮躁的情绪,眼珠子发绿,像关在笼子里盼望横空飞进来一只鸡的狼。年前,家里人又来了一次,除了带来很多好吃的,姐姐又偷偷塞给我一百块钱。这次我学精神了,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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