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稀里呼噜地又喝了一大碗稀饭,这才摸着肚子躺在了铺上。我刚要再跟他联络联络感情,宫小雷推门进来了:“四哥,刚才董启祥让人给捎了个信来,那个伙计在门口找你,我看见了,就直接把信拿来让他走了。”
我连忙打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纸条上,董启祥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本来他四月份就应该分下来了,但由于入监队新来的的队长挺赏识他的,硬把他留在那里值班,他打算再在那里干上一阵,等时机成熟了再要求下队。他说他见到蝴蝶了,蝴蝶是个很不错的兄弟,人猛,心眼儿也不错,在入监队的时候他们交往得很好。蝴蝶过几天就下队了,很有可能分到我们大队。蝴蝶这次加刑很冤枉,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我帮他写写申诉。最后,董启祥嘱咐我,在哪里也要瞪起眼来,尤其是交往人这方面,蝴蝶这样的人如果交往好了,将来绝对有用,希望我能跟蝴蝶成为好朋友。至于林志扬之流尽量少搭理他们,万一他们闹起来,能帮蝴蝶就帮蝴蝶,帮不上的话就装什么也不知道,保全自己最重要。
看完了信,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此说来,蝴蝶也是我们这根线上的人了,这样的好汉如果来了,我将如虎添翼,以后的劳改一定会打得漂漂亮亮……刚摸着下巴笑了两声,心里突然感觉一阵怅然,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依稀觉得自己很悲哀:我为什么要等待别人来保护我呢?叹一口气,我突然有些想家,想摸着我妈的手跟她聊天,想喝着我爸爸的茶水跟他下棋……正在闷闷不乐着,大虎站在门口,指着宫小雷,尖声嚷道:“哪个组的?谁让你串号了?”
宫小雷回身笑了笑:“伙计,你找死是吧?”
大虎慢慢往后退着,一蹦三尺高:“好好,你等着。四哥,杨队让那个老头儿去办公室。”
杨队来了?我的头皮一麻,猛推了宫小雷一把:“别找事儿,赶紧回去!”
宫小雷横了大虎一眼,摇着头走了。
我站在当地,用力捶了发木的脖颈几下,定定神过去拉起了金老头:“金大叔,杨队长来了。看样子今晚要给你分组呢……金大叔,不,金大哥,我还是那句话,见了谁也不能提上午的那件事情,要知道胡说八道是要吃官司的。你刚来,可能有些事情不太明白,说不好你就麻烦了……总之,少说话为妙,你兄弟是不会让你吃亏的,听清楚了没有?”
金老头哆里哆嗦地穿好衣服,哈着腰应道:“大兄弟,我有数。”
我三两下帮他整理好了被褥:“分好了组就回来拿铺盖,需要什么就言语一声。”
金老头佝偻着身子往外挪去,像一条迎风摆动的蚯蚓。
第二十四章 不知所措1
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起身走到了窗前。暖暖的夜风穿过铁窗徐徐扑面,让我的脖子痒痒的,我使劲把脑袋往铁窗外拱了拱,心想,如果我的脑袋能钻出去,那么身子也应该能出去,那样我就可以趁着天黑钻到窗外,然后贴着墙角钻到冬青里去,在里面观察好了就瞅个空子往大门那边跑,恰好站岗的大兵正在打瞌睡,我“嗖”地窜出了门外。门外站着一位沂蒙山红嫂那样的美女,美女一见我长得面目清秀,顿时就有了一点儿想法,娇滴滴地冲我使媚眼:大兄弟,跟我来!我躲在她的身后,三两步就奔上了宽阔的马路,然后红嫂就把我领到了她的家里,安顿我躺在她温暖的,泛着暧昧香气的床上,羞羞答答地去厨房给我熬上了鸡汤。一般情况下,她会边忙活边唱沂蒙小调: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填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得解放重返前方……
“大兄弟,我回来了。”金老头的一声招呼,打断了我的遐想。
“老金,杨队问你什么了?”我慌忙转过身来,把他拉到床上坐好。
“没问什么,就是让我认罪服法,不要不服判决这些事儿。”
“你没说上午我们跟你谈话的事儿?”
“说了,我说有两个当官儿的犯人‘熊’了我一顿,他光笑,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放下心来,递给他一支烟。金老头连连摆手:“我不会抽烟。”
我把烟给自己点上,猛吸了两口,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问他:“把你分哪儿去了?”
金老头说:“杨干部说,让我先去磨床组呆着,还没给我安排跟着谁干活儿呢。”
我扔了烟头,抱起他的铺盖塞在他的怀里:“好吧,你去吧,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看着金老头的背影,我很高兴,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一下子没了。好啊,看样子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嘿……我的这声“嘿嘿”还没完全发出声来,就听见走廊上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是林武的大嗓门在冲谁嚷嚷什么。坏了,这家伙是不是跟侯发章动上手了?我疾步抢出门去。
走廊头上吵吵嚷嚷围了一大群人,林武指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吆喝:“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回去!”高高的个子站在人群里,显得有点儿鹤立鸡群。
围观的人还在“嗡嗡”地往前拥挤,大虎像一个电影里驱赶村民的汉奸,用力往外推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回去,都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再不回去我一个个扣你们的分!”
我连忙跑过去拉林武:“林子,你这是跟谁呐……”
老辛涨红着脸过来拉我:“你快劝劝他,这家伙犯神经病了。”
林武甩开我,冲上来一把拉了老辛一个趔趄:“你别他妈的装好人!现在没人相信你啦。老四,你先回去等着,今天我不把这事儿弄清楚了不算完,”转过身来冲老辛大声嚷道,“老膘子,来吧,爷爷我不怕你!”
怎么回事儿?我有点儿发蒙,用身子隔开老辛和林武,对老辛说:“辛哥,怎么了这是?”
老辛的脸涨得像猪肝,一甩头,往我的屋里“咚咚”地走:“你跟我来。”
刚坐下,林武就扎煞着膀子闯进来了:“老四,没你什么事儿,你先出去,我跟辛哥谈谈。”
我坐着没动,征询地瞅了老辛一眼。老辛烦躁地冲我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
林武怎么会跟老辛顶上了?走到门口,我瞪了林武一眼:“别冲动!”
站在门口四下打量了一下,走廊上已经什么没有人了,只有大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满腹心事的往我这边看。
我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一下,大虎颠颠的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站在我的身边。
我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大虎闷闷地说:“咳,还能有什么事儿?林武发‘膘’了呗。你说林武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呢?都是要走的人了。刚刚他在厕所里把侯勃起好一顿臭揍,揍得那家伙直叫娘,也不知道侯勃起跟他叨叨了些什么,然后林武就气冲冲的上老辛屋里去,把老辛拖出来就骂上了。”
这事儿有点儿蹊跷,林武朝老辛发的什么火?我推了大虎一把:“回去老实呆着去,别探头探脑的乱看。”
屋里,林武大声地跟老辛嚷嚷着什么。
宫小雷站在他们组门口朝我招手。我站着没有动弹,歪歪头示意他过来说话。
宫小雷刚要挪步,大虎就冲他嚷嚷上了:“回去回去,不准随便出门!”
宫小雷看也没看他,弯腰拣起一只拖鞋,“嗖”地向他砸过去。
大虎往旁边一跳,瞪着眼睛朝我喊:“四哥,他打人!”
宫小雷赤着脚要去撵他,我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大虎躲在厕所门框的后面,恶狠狠地盯着宫小雷,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宫小雷过去拿他的拖鞋,大虎以为宫小雷要去收拾他,尖叫一声,撒腿窜进了厕所里头。
我害怕再出什么事情,一溜小跑追上前把宫小雷拉了回来。
宫小雷歪着头冲我笑了笑:“没事儿,四哥,我还不至于膘到那个份儿上,他不就是一个臭迷汉嘛,打他脏了我的手。”
站在值班室对门,我问他:“刚才你找我干什么?”
宫小雷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你可得注意老辛,刚才你没出来,林武跟老辛吵架,我一直在旁边听着,林武说是老辛‘鼓弄’侯勃起贴的大字报,老辛支吾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来。”
好家伙,果然是这样,刚才我就有了预感,要不林武跟老辛翻得什么脸?我侧耳听了听值班室里的动静,里面林武还在大声嚷嚷着什么,老辛没怎么说话,门缝里冒出了一阵阵的烟雾。我回头对宫小雷说:“这事儿你别搀和,等弄明白了再说。”
宫小雷把脖子挺得像根棍子:“我觉得林武说得没错!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嘛,我打听过了,老辛是个肚子里有牙的主儿,他为了早点儿回家,连他爹都不认呢。听说,去年有个伙计跟他一块儿喝酒,后来让人家给‘戳’了,他一看不好,直接就找队长承认了,把那个伙计给栽进去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打断还在喋喋不休的宫小雷,抱着头蹲在了地下,脑袋阵阵发晕。
宫小雷在我的旁边站了一会儿,从我上衣口袋里摸了半包烟,转身走了。
值班室里安静了许多,不多一会儿,林武开门出来对我点了点头:“老四,你进来。”
老辛盘腿坐在我的床上,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告诉我,你跟林子说什么了?”
我很纳闷,我跟林武可从来没说过你什么呀。我站在他的对面问:“辛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问问,林武刚才为什么突然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怎么知道呢?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想打听。”
“兄弟,你可得有点儿数,哥哥劝你一句,祸从口出啊。”
“这里没有胡四什么事儿,”林武一把将我按在床上,余怒未消地对老辛说,“你是不是在和稀泥?没用!先别叨叨别的,你就跟老四说说,是不是你让侯发章写的大字报?现在首先应该整明白的就是这事儿,干了就说干了,没干就说没干,别在这儿装小纯纯。”
老辛好像对林武很无奈,用手在自己的眼前拂了一把,讪笑道:“林子,你是差几天就走的人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搀和什么事儿……呵,老四,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瞒你了,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承认我跟侯发章说过一些关于你的牢骚话,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在这里这叫‘砸巴’人,知道吗?”
这话我听得如坠云雾。哥哥,你这是说了些什么?我胡四什么时候说过你的坏话了?
林武瞪了我一眼:“别害怕,在我的面前谁也别想‘乍翅儿’。”
老辛把脑袋仰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居高临下:“胡四,问你话呢,说呀。”
我有点激动,腾地站了起来:“老辛你把话说明白点儿,我在背后说你什么了?”
老辛不屑地扫我一眼,从容地下床穿起了鞋,边穿边说:“没有证据我是不会冤枉你的,林武我就不跟他叨叨了,他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他打太极拳了。至于你,我还准备好好跟你练练呢。”
看着若无其事的老辛,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说实话,在这之前我一直很尊重他,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拉住了正要往外走的老辛:“辛哥,你先别急着走,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事儿弄清楚了再说。”
老辛转回头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苦笑道:“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做。”
听他这意思还是我错了。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呆呆地站在当地发懵。
林武往外推了老辛一把:“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我也不算完。”
门“咣当”一声关死了,随后传来老辛的一声咋呼:“公鸡精,看什么看?滚回去!”
外面很静,老辛好像是踮着脚尖回去的。大虎摇晃钥匙的声音显得格外尖厉,好像要钻透我的耳膜。我呆立门后不知所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听着墙上钟表“吧嗒吧嗒”的走动声,我欲哭无泪……这里关着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屋里间或有一两只越冬的蚊子从我的眼前掠过,发出刀剑破空的声音。阵阵厕所的臊气不时飘过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沉重起来。我摸索着走到窗边,外面漆黑一团,闭一会儿眼睛我发现,远处有几粒灯影鬼火般跳动。风停了,雨声淅沥,整个监狱寂静而凄凉。我神情恍惚,仿佛身陷鬼域,到处都是怨毒的眼神和阴冷的笑声,大神与小鬼都躲在阴暗之处含沙射影,伺机而动。一些人在狞笑,一些人在呻吟,一些人从陷阱中爬出,转眼又跌进一个新的陷阱,每一个角落都滴着黑色的血……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林武在无精打采地看我,四目以对,都是面无表情。
雨停了,一阵风吹进来,我忍不住抖了抖,感觉全身冰凉。
林武横着身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你真的没跟宫小雷说过老辛什么吧?”
我过去坐在他的旁边,用手推了推他:“你们怎么还把宫小雷给扯进来了?先别说余外的,你就跟我说说刚才你跟老辛到底是怎么了?”
林武坐起来,顺手捞起老辛丢下的烟袋子,撕了一长条报纸,边卷烟边说:“不是我说你,那些不够碟子不够碗的小痞子你以后尽量少搭理他们,不值。”
我说:“别废话,你先说你跟老辛都叨叨了些什么再说。”
林武猛地把卷好的烟嘴里:“说实话吧,我早就看老辛不顺眼了,我就是想找个事儿‘攒’他一顿!这个老混蛋压了我好几年,临走我要出出这口恶气。”
我拿出火柴给他点上烟,接着说:“你们的事情我不管,你就说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吧。”
林武猛吸了一口烟,顿了顿说:“还不是因为你?刚才我把侯发章叫出来,还没怎么揍他呢,这小子就软了,吐噜吐噜就把自己‘摘巴’了个一干二净。”
我说:“这些我大体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说是受老辛的指派?”
“呵呵,没错,”林武干咳两声,抬手把烟扔出了窗外,表情痛苦地嚷道,“什么破烟这是?狗日的老辛穷得连烟卷都抽不起了还找事儿……谁指使的你明白了吧?那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我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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