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红掌拨青波!”
林武见我干瞪着眼睛不说话,以为我很欣赏他的杰作,清清嗓子接着说:“下一首开始!那什么……啊,人生!”
我还在等着下文,他突然打住了:“这首怎么样?”
我茫然:“哪首?”
林武瞪大了眼睛:“就是刚才这首啊。”
刚才他又作诗了?我更加不解:“什么?”
林武一挺脖子:“啊,人生!”
哈!这的确是一首好诗歌,人生就应该没有下文了,你自己去想吧……对,好诗。
我扔了烟,哈哈大笑:“啊,人生!真他娘的好人生!好好,好。”
正笑着,老鹞子推门进来了:“俩膘子挺快活啊。”
我坐起来,冲他笑了笑:“龙肉做好了吗?”
老鹞子过来掀我的枕头:“先给哥哥拿包烟,我断顿儿啦,”揣兜里一包烟以后,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急什么?好饭急不得啊……哎,你听谁说的我要做龙肉?”
林武腆着脸插话说:“大虎早就告诉老四了。呵,光明会吃着呢,我看见他把老鼠……不,把龙肉搁饭盒里腌上了,那颜色真馋人,光明在吃上有一套。”
老鹞子摆了一下手:“咳,说这个干什么?也就是在这里,在外面谁吃这玩意儿?哎,老魏是怎么了?怎么二话没说就给砸严管了呢?”
我敷衍道:“他在车间里要打宫小雷,可能是为这事儿吧。”
“哦……”老鹞子乜了我一眼,“活该,这个没长脑子的。不是看在老辛的面子上我早干残废他了!跟谁沾光他不觉。好了,不说这些糟烂事儿了。刚才我去送魏三儿,顺便去了趟伙房,我事务队的牢友给了我几个鸡蛋,中午老四再多留点儿菜,哥儿几个到我屋里会餐去。我露一手绝活儿,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咱们哥儿仨以茶代酒喝它个痛快。”
“行啊,姚哥仗义。”我说,心里竟然浮上一丝伤感。
“仗义个屁,就这样你们还想砸我呢,”老鹞子瞥了林武一眼,“是不是林子?”
“什么话,”林武挥了挥手,“我那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嘛。”
“老四,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着点儿,有些事情别往心里去,”老鹞子按了按我的肩膀,起身往外走,“以后哥儿几个好好交往着比什么都强,别听那些兔子乱叫唤。小广不是说过嘛,这里面圈着的全是狼。”
我听出来了,老鹞子跟老辛这是又“里鼓”(内讧)了。
我坏笑一声,在他的背后大声嚷道:“姚哥,把龙肉多放点儿辣椒,那玩意儿清脑子!”
第二十六章 曙光 3
林武走了夏天来了,队上发了夏天的衣服,很漂亮,浅灰色的坎肩肩膀上扛了几条白色的杠子,不仔细看还以为这是一件潇洒的海军军装呢。大家穿了这样的衣服走起路来显得格外精神,跟一根根翩然飘过的“驴绳”似的。林武故意把自己的坎肩缝小了一码,这样,他的肌肉就更加明显了,胸脯那块儿凸得气死马屁股。有一天他又在炫耀自己的肌肉,我刺激他说,前几天董启祥来信了,说蝴蝶有可能分到咱们大队来,你以前在看守所的时候打过他,再在这儿整天这么亮块儿,没准儿把他惹嫉妒了,跟你拼命呢。林武“哼”地哧了一下鼻子:“我又不是没见识过他的能耐。我就不相信他有传说中的那么神。有什么呀,来了这里大家都一样,就是一条驴也修理成鼻涕了。”
我说:“这个有可能,不过驴来了总比羊要难修理一些吧?”
林武很赞同我的观点:“对,蝴蝶应该算是一根驴,老鹞子、老辛、小广这样的,顶多算是羊。”
我被他逗笑了:“那么你和我呢?”
林武眯着眼睛看了我一阵,坏笑道:“我是猪,你是鸡。”
我仔细想了想,感觉他说得也差不多,我的级别跟他们这些江湖牛人相比差得简直太远了,不过以现在的处境来看,我不一定还是鸡了,我正在朝着驴那个方向阔步前进。胡乱聊了一阵,我说:“听董启祥的意思,他在入监队的时候跟蝴蝶成了铁哥们儿,不过铁哥们儿归铁哥们儿,感情上还差了一道劲。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也跟我也成为真正的哥们儿呢?我比较喜欢跟这样的人接触。”
林武说:“简单,要想事成,先有造型。第一次见面儿很重要,你必须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让他感觉你是个跟他差不多一样的猛人。”
“我不太会装啊。”装猛人我还真的没有试验过,对自己的形象很是没有信心。
“啊哈,这就开始装上了,”林武推了我一把,“拿派头不是你的强项嘛。”
“跟这样的人拿派头?”我有些畏缩,“不好吧?人家不会揍我?”
“掌握火候啊,这还需要我教你?”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哈,等他来了我非拿出大哥造型来不可。”
“对,这样他才能重视你,将来才有可能成为你自己的兄弟。”
林武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在厕所里把身子擦洗得如同一只脱了毛的鸡。
大虎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摸一把他结实的胸脯,表情迷惘,像个yin贼。
在屋里换衣服的时候,林武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四,喊了睡觉以后咱们就开席?”
我说:“你招呼伙计们喝吧,我出去给你们照望着点儿。”
我跟大虎坐在走廊头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看见本田大叔和老范还有铣床组的两个朋友,前前后后进了我们房间,样子都很兴奋,嫖客进窑子似的。
大虎不解地问:“他们要干什么呀四哥?”
我敷衍道:“不干什么,林武要走了,大伙儿这是过去跟他叙叙旧呢。”
老鹞子慢悠悠地溜达过来,经过我们房间的时候吸了两下鼻子。
我的心里一懔:乖乖,可千万别让他闻出酒味儿来。
老鹞子冲我勾了勾手,然后指了指厕所,我慌忙跟了进去。
老鹞子眯着眼睛看着我说:“林武又在屋里喝酒了。”
我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胳膊:“随你怎么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呵,谁还能老呆在这里不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鹞子笑了:“我说什么了吗?姚哥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呢。别想多了,早点儿睡。”
回去跟大虎胡乱聊了一气,估计得有半夜两点多了。本田大叔他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一个个鼓着嘴巴,就像忙活了一天红白喜事的吹鼓手。
我装做没有看见他们,继续跟大虎闲聊。
大虎直勾勾地看着本田大叔他们,突然问我:“这些家伙怎么都笑眯眯的,高兴什么呐,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是喝酒了?”
“别胡说,”我把他的脑袋按在桌子上,低声说,“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在这里胡说八道是要吃亏的,你不知道林武的脾气?让他知道你乱说话,不砸死你才怪。”
大虎就势趴在桌子上,轻声嘟囔:“我不愿意人家打我,我也有自尊心。”
回到屋里,林武正在忙活着收拾桌子,见我进来了,瞪着醉眼瞅着我傻笑:“嘿嘿,我得谢谢。。你,我林武临走也算是排场了一把。伙计们都很高兴,直夸你呢。”
夸我干什么?我的心里一紧:“你是不是跟他们说钱是我给你的?”
林武当胸推了我一把:“说什么呐,我林武就那么没脑子?”
我放下心来,麻利地帮他打扫了桌子和地上的杂物,打开窗户使劲地往外扇着酒气和烟雾,回头问他:“我的酒呢?”
林武没皮没脸地拍着脑门傻笑:“嘿嘿,我忍不住多喝了一瓶,就给你剩了一瓶。”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行啊,没忘了我就成。”
躺在床上,嘴对嘴干了这瓶啤酒,我的脑子开始晕乎起来。
林武把酒瓶子用他的破棉袄包起来,掖到床底下,嘱咐我明天把它送到储藏室里去,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又嘟嘟囔囔地叮嘱我说,万一被人发现了,就说这件棉袄是林武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反正他已经走了。
这个不用你嘱咐我也知道,我连这个脑子都没有那可真是个大膘子了。我置之不理。他在那里语无伦次地嘟囔,我的脑子就借着这些嘟囔声飞起来了……我看见自己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熟悉的人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胡四出来了?我说:是啊是啊,我出来了;出来了就不回去了吗?咳,你没长脑子咋的?这又不是回来探家,爷们儿释放啦;胡四,出来了先干点儿什么?笨蛋,回去继续上班啊,还干我的信贷员……不对,人家银行不要我了。那我干什么呢?上火车站扛大包,蹲在街口卖葡萄……
外面阳光明媚。我给林武抱着简单的行李,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门口。
于队回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又不是再见不着面了,跟林武抱一下,回去!”
我放下行李,走过去搂了林武一下:“在外面好好活着……等我。”
林武看我的眼神有点儿迷乱,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什么也没说,把我的身子扳回去,低着头反手挥了两下。
我的心头一热,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于队很吃惊,上来推了我的脑袋一把:“胡四,你干什么?”
我连忙转身往回走。走到拐角处时,林武大声喊道:“兄弟,多保重!”
我迅速地拐上了回监舍的路,心里没着没落的。
站在一棵槐树下,我大声叫了一嗓子:“我要回家!”
一阵疾风吹过,漫天飞舞的槐花犹如下着一场大雪。
操场上一队犯人在高声唱歌:
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温暖的春风在心头荡漾,我们的明天充满希望……
第二十七章 事与愿违 1
林武走了,拉水的换成了宫小雷。这小子因祸得福,号称在严管队戴捧子戴得手腕没有了力气,怕开电瓶车掌握不好方向撞了人。杨队对他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回来以后又让他面了几天壁,直接把拉水的活儿给了他,高兴得这小子直叫三十出头的杨队大叔。当了水官就脱离了大集体的生活,宫小雷搬到我的房间里来住了。这样,我总算不用看着林武空荡荡的床发呆了……老辛好像是把宫小雷给忘了,时不时地上我屋里来坐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宫小雷视而不见。宫小雷也不搭理他,两个人像我小时侯跟同学闹别扭一样,互相不理睬,这种感觉很童年。
炎热的七月,太阳晒得树梢都耷拉着,我们全支队的犯人坐在太阳底下开奖惩大会。
等待开会的时候,老辛把屁股下的板凳扭得“吱嘎”响,踌躇满志地对我说:“应该好好改造啊,你看这些改造有成绩的,一减刑就是一年,最高的还减三年呢。好好干吧,早点儿出去比什么都强。”
我附和道:“是啊,我真羡慕你,我什么时候也能跟你一样呢?”
老辛坐正了,冲我矜持地一笑:“羡慕我干什么?是条狗就别羡慕人家狼嘴里的食儿,跟人家吃的不是一路货啊……呸呸,这话说的。呵,你别理解错了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已经不重要了,我关心的是话里的道理。你还别说,这个老家伙说得还真是那么个理儿。
我没趣地冲他笑了笑,弄得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别一下脖子,哑了。
“辛哥,这季度你能减多少呢?”我打破了沉闷。
“这个很难说,听说杨队给我报了三年,还不知道上面批不批呢。”
“管他几年呢,减一天是一天,辛哥,祝贺你。”
“减了这一次,我就轻快多了,兴许你也好改判了,没准儿咱哥儿俩前脚后脚走呢。”
“改判难啊……”我忽然想起上次大哥来说的事情。大哥说我们的口供很乱,想要改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让我耐心等待,那意思好像是遇到了阻力,我的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得‘靠’(熬时间)啊兄弟,”老辛安慰我说,“比如说我吧,我判了十五年,进来三年了,如果着急的话我早就越狱出去了,谁还呆在这里受罪?凡事不能着急,得慢慢来……你看我,这次给我减三年,这不就等于我打了六年了?还剩下九年,明年再减三年呢?后年再减三年呢?大后年再给我来个提前释放呢?万一我再立个功什么的,说不定两年以后就跟这里说拜拜了呢……政府照顾我,伙计们也理解我,熬得还算顺心。减刑,我是很有信心的。”
你想得倒美,兴许你刚减了刑接着就让人给砸死了呢……我笑了笑,没有言语。
老辛很激动,没来由地又拍了我的大腿一把。我转头一笑,扭回头,笑容马上熄灭,难受。
大会开始了。看着老辛越来越红的脸,我小声说:“大哥,把耳朵支起来。”
“知道。别说话,”老辛紧张地打断我,“好好听着我的名字,我怕自己听不清楚,提醒我。”这家伙的眼睛瞪得像两个血球,直勾勾地盯着台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台上走马灯似的,有人上去拿了裁定书下来,下一个又上去了。
老辛的眼睛由红变绿,由绿变黄,直到变成了死鱼一样的暗灰色,他也没听到台上喊他的名字。
散会的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起风了。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扬场一般漫天飞舞,感觉像谁洒了一盒巨大的骨灰。
下午中队没有出工,吃罢中午饭,大家都集合在走廊的空地上听杨队训话。
杨队把中队几个减刑的犯人叫到前面好一顿表扬,鼓励大家好好改造,向这些人学习,末了强调说,本来中队还报了几个减刑的名额,结果上面没有批准,希望那几个人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减刑。
我偷眼瞄瞄老辛,老辛的脸涨得如同猪肝,难看得要死人。我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同情也罢惋惜也罢,幸灾乐祸也罢,反正挺复杂的。说实话,我倒是希望他赶紧走,离我越远越好,他给我的感觉已经不是用恐惧二字就可以表达的。
最后,杨队宣布,由于私藏凶器,反改造分子魏长兴被押往潍北劳改支队服刑,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他回来报复本中队的犯人,同行的还有别的大队几个装神经病的犯人。
我的心里一阵好笑:嘿嘿,这小子跟那几个神经病在一块儿,早晚也得传染上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