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说的那个女人,叫德珍?”
“是啊,怎么了?”仲太太被儿子忽然的转身弄得怔忡。
他飞快的摇摇头,“没什么,名字有点耳熟。”
仲太太随即笑起来,“漂亮的不得了呢,藏不住的;或许你真的在哪里见过!”
仲寅帛对她点点头,那飘渺的神情分明不曾笑过,可是眼角,唇边,都是溅出来的笑。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一)
星期一下班回到家,德珍惊讶的发现花园的矮墙外堆着几只五颜六色的书包,再往里头瞧,有几个孩子的身影。
进了门,见爷爷负手立在门廊上,威严地看着那几个正在拔草的孩子,忍不住偷笑一声。那几个孩子对爷爷怕得要紧,却都无惧德珍,见德珍仿若救星降临,一个个哭丧着小脸与德珍告状爷爷是如何欺负他们的。
德珍好不容易打发走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提着点心走到爷爷身边,“您又随便抓苦力替您干活,真是老奸巨猾。”
翻入岑家花园偷花的孩子从来都是络绎不绝,但十次总有八次被爷爷抓个正着,他也不由分说,谁摘了谁就得替他干活,孩子家长来了也无济于事,到了他老人家这儿,父母也得一并留下来一起拔草修枝。
花园是奶奶留下的,爷爷自然十分珍惜,但他总说自己太老了,不方便在太阳底下干活,因而奶奶去世后,花园就在德珍大伯母手中发展成鼎盛。大伯母改嫁后,花园慌了一两年,后来是黎阑在打理,黎阑不喜精致,总是把花乱种,发不发芽也不管,只管施肥浇水,那些 的植物竟也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一座花园,三个女人,一个是他敬重的妻子,一个是他珍爱的儿媳,一个是他疼爱的孙女,本应该一代一代继承下去,到了黎阑这儿,竟是断了。
“德珍啊,他们踩断了那株坡地菊,你去救一救,看看能不能活。”
“是角落那株吗?”
爷爷点了点头。
德珍脱了外套搁在门廊木板上,捋高了袖子走去墙角,绿叶新长的菊株断了好些,她从壁洞里摸出花剪,剪断折断的部分,将新枝 松土里,浇了水,便收工了。
“你对园艺比黎阑还不上心。”爷爷评价道。
她也不否认,笑着说:“去年那花也被踩断过一次,秋天的时候开了一百多朵花,黎阑拍了照片给我,所以我记得。”既然黎阑当初的随意造就了一方繁盛,那她没到里不去继承她的野趣自然。
就像爷爷说的那样,能不能活,全看天意。
祖孙二人回了屋子,德珍掺着爷爷,“不要再骗小孩子来替您干活了,花园以后我会打理的。”
爷爷走得缓慢,手杖点在地上的声音清亮却沉稳,笑说:“指望你吗?你的心,比马还野。”
“我是淑女啊,爷爷。”
“你是不是淑女,爷爷最有发言权。”
她笑嘻嘻地,“那我一半淑女,一半狂野,可以吗?请把花园交给我吧,哦?”
老爷子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只给了两个字,“不行。”
德珍看着他从自己手心滑脱的手臂,他有些弯曲的脊梁,张了张嘴巴,终于忍住没问为什么。
论起来,这座花园,应该由这家的媳妇来继承,黎阑也只是替薰爱代劳,而她,也是这家始终要出嫁的女儿,没有资格去继承。
爷爷活了大半辈子,对任何事都有定数,他总是看得太远,不管会不会伤德珍的心。如果可以,德珍当然也不想惹爷爷不高兴,可是蘸白和薰爱那么复杂,她要怎么做,才能圆两个人的局?
而她的烦恼,又岂止这一桩而已。
下课后,她意外又遇到了仲寅帛。他对昂贵的“细”尚且没有付诸太多关心,一座图书馆而已,他却前前后后来了多回,这样的亲力亲为,她怎能视而不见。
这一次,他是来替他母亲传话的。
“晚餐我会去的,不过,这种事,你何必亲自来传达。”
他耸肩道:“谁叫我没有某人的电话。”
就这样,他顺理成章的得到了她的号码。
事后德珍失笑不止一次,这个男人既自大又幼稚,可孩子气发作时,却又再正常不过。她没把此事往心里去,她说过,她不怕他,自然,也不会怕他打来电话。
岑家晚餐后,德珍有心留意哥哥近日的感情动态,或许他曾经遇到过薰爱也说不准,毕竟,这城市就那么大。
但铺陈才刚开始,稚巧拿着厚厚的课本过来,站在沙发边,迟疑地望着蘸白与德珍。
“有什么事吗巧巧?”蘸白首先问。
德珍停下削苹果卷的手,也投以注目。
稚巧走了过来,想了一会儿,才问:“哥,为什么以第三人称称呼游艇,总是用she,而不是he?”
蘸白拿起电视遥控器调低了声音,一边翻着节目单,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新编英语语法》第131页讨论‘先行项为中性名词时代词的选择’这个问题是提到,船员称呼自己的船,或称呼自己所喜欢的汽车为‘she’或‘her’,就像汽车的女主人也可以称汽车为‘he’或‘him’一样,大概都是出于喜欢将自己钟爱的事物比拟做异性的心理。不过,《美国海军的传统与习俗》中也有指出,如今也有一个趋势是船艇不再给定性别,而统一使用 it 来指称。那还是02年的事,不过——”蘸白看了眼德珍,“你看,十年前他们就嚷嚷着要让船只告别娘态,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家稚巧竟然问起了这个问题,可见他们的去性别化举措是有多么不得人心。”
德珍抿着唇笑,每当蘸白以那么 的姿势赖在沙发里不起来却把别人的事说得头头是道的时候,德珍都能在他头顶看到光环。
这时淳中洗完澡出来,见稚巧正在提问,也参与了进来。德珍把问题复述了一边,淳中担心蘸白的不够全面,还附议了一段:“海事中不止游艇,从军舰到商船都有这个习俗,我认为原因有二,古代航海事业风险较大,且海员全部都是男性,船舶在漫长的海征之中久而久之就成了船员亲密无间的伙伴,或者说,是假想女性伙伴。此其一,其二,在英美法系中,物是可以被拟人的,因此船舶作为民事主体的时候被称为人称代词也可以理解。”
“叔叔你也太复杂了。”蘸白翻了个白眼,转而问德珍,”你什么见解?简单点的。“
德珍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稚巧,“我不知道,你们男人称呼一切需要自己照顾的beauty们,只要它无性别,都统称为she啊。”
她在国外长大,听人称呼自己的跑车或者本应该叫it的物件儿为she很习以为常,如果不是稚巧问及,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也是个可以讨论的点。
蘸白和淳中接受她的取笑,互相有为此讨论了一番,爷爷带着礼让从邻居家回来,见他们几个正说得热火朝天,待了解问题的中心后,爷爷也补充了一点:“在德语中游艇是阴性词,所以用‘她’就很好理解。除了船只,水果也分阴阳性,英语中公司也用‘她’称呼,所以子公司一般才会成为daughter pany。”
爷爷与自己的儿子孙子对视一眼,挑了一下花白的眉毛,对稚巧说: “actually——”
“women are always great!” 爷儿仨异口同声,继而放声大笑。
稚巧得到了令她心满意足的答案,长长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走了。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二)
仲太太有个上不了厅堂却别致可爱的小名叫仙果。姓谢,对外只用一个“仙”字。
她是个懂得谦逊的女人,嘴上总说自己一事无成,都是托丈夫儿子的福,才有今时今日别人对她的尊敬,但事实上,她甘愿自贬而引人赞许她的丈夫儿子,这样聪慧可爱的女人,又有谁会质疑她的荣华富贵不是她应得的呢?
而她做东请德珍吃的是粤菜。
与恋人吃西餐,与家人吃大闸蟹,与亲热的人,才吃粤菜。德珍不得不说,轻狂的仲寅帛,拥有一个脾性与智慧皆是一流的母亲。
仲寅帛抵达包厢时,里头两个女人正挨着两颗头聊怎么煮盐水花生,他母亲在说,边上的女人在认真记小抄。慧珠虽做得一手好菜,但也并非面面俱到,这道盐水花生是爷爷爱吃的,只可惜了后院那三行花生,每年都只能被慧珠糟蹋了。因而现下,她这儿正起劲。
仲寅帛受了这番冷遇,也只是安生地叫了声妈妈,只可惜仲太太正忙,道了声“哦,你来啦”,又转头与德珍贴在了一起。
德珍抬眼问仲太太:“是这样的吗,我有没有落下什么?”
仲太太接过纸条检查,末了拍 保证,若是按着她的法子去做,定然能煮出好吃的叫人跺脚的花生来,继而又自然而然的夸德珍的字写得好看,举着那张纸条左右细看,比端详钻石还要认真,直到最后才想起招呼自己儿子,“你来看看德珍的字,真是漂亮啊!”
仲寅帛脱了外套拉开母亲边上的椅子坐下,接过那小纸头,对光而视:
择生吃时 感花生两斤,水与花生齐平,满三匙盐,大火烧至锅起啸,改用中火啸四分钟,闷放三小时。食之。
看完,他嗤笑送回纸条。“把字写得这样好,有缘由麽?”
德珍笑,见惯了他不屑的表情,回答道:“常言道,读书不行,好字来平。”
“是吗?”他扬高声调,搭配挑眉。
结果就是在桌子底下挨了仲太太一记脚踹,附带一记眼神警告。
他的冒失令德珍以为他在为那束被退回的白玫瑰而赌气,见他赴宴的态度这样泰然,可见时间已经为他得知她是他亲切的邻居的消息做了缓冲。
这个有备而来的男人。
仲寅帛吹散了浮在茶面上的叶片,浅浅喝了一口,不知是茶好,还是水好,亦或是一切恰到好处,总归,他那艰啬的嘴角,没有少了笑。
仲太太正疑惑自己儿子怎的如此傲慢,却遇上了传菜,只得暂时压下情绪,转而与德珍讨论起菜品来。
与她对面端坐的男人,眯着眼睛看她俩和乐融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仍然从简朴素,他母亲却穿了隆重的旗袍,她淡然,他母亲过分殷勤。
待菜都上齐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母亲从自己手腕上摘下自己的玛瑙手镯,对德珍说,“你啊,真的是太素了点儿,这个就送你了,答应我,好好戴?”
说着那手镯已经戴进了德珍的手腕,仲太太托着她的手,评价道:“你生了一双文静的手,这镯子很适合你呢。”
德珍对长辈的礼物基本上不会拒绝,但仲寅帛那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让她不得不婉拒这番盛情。
只见仲太太睨了眼舍不得那镯子的儿子,“你心疼了?”
他即刻摇头。
“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仲太太负责盖棺定论。
他吞了吞口水,那只缠丝玛瑙手镯并非多么贵重的东西,多年前她一个姐妹要卖一批首饰救急,但她自己手头也不宽裕,只是对这只镯子情有独钟,当下虽推掉了,夜里梦梦见了那镯子,早起后发现自己尚不能拥有那美器,怅然若失了好几天。最后是他父亲买下了那镯子,尽管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但是父亲还是那么做了。
即使多年后她拥有了无数珠宝,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她的珠宝盒,但这只镯子,始终拥有着超然的地位。
一个男子若是只拥有百元,却腾出十之九五为你置办一件心之所好的意义,和一个百万富翁,络绎不绝的为你添置装饰品的意义,是不同的。
他母亲,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但德珍,他尚不了解她。那镯子,却这样轻易的到了她腕间,可见母亲有多满意她。
德珍垂眸看那镯子,王槿鸢的珠宝盒里,玉石类何止一件两件,因为她是外公的宝贝女儿,单单是从外婆那里继承下来的手镯珠串就不计其数,更何况此后各方亲眷中的高龄女眷,总会在行将就木之前为自己生前的美器寻一个担负的起又与之相配的新主人,王槿鸢总是继承者位置上最好的人选。
眼下这镯子生了红白相间的细密条纹,极似在红色的线轴上缠绕了白丝线,在德珍朴素的腕间,尤显得美丽。
仲太太见她端详许久,就说:“你可别介意我那小气儿子,要不知道,自从我有了这镯子,可是旺了仲家三十年呢!”
“妈妈。”仲寅帛拖长了音,无奈地垂下眉眼。
仲太太却趾高气扬的,拉着德珍继续说,“虽然是小东西,但我也指望你会喜欢它。”
德珍扬起亲切的笑容,“我会好好戴的,毕竟指望它旺我夫家三十年呢。”
“三十年太少啦,你的话,至少可以旺他个一生一世!”
德珍笑:“承您吉言。”
对上仲寅帛深究的目光,她依然笑得周密妥帖,不卑,不亢。
她看着他的眼睛,却对仲太太说,“我母亲姓王,您姓谢,联系了这镯子,或许真应了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不定。”
王槿鸢的确是低嫁岑家,而谢仙,不管她的出身如何,只她听见德珍这样抬高她,简直欢欣的无法形容,心道:这闺女,真是怎么看都是她的儿媳妇啊。
然而她儿子却并不买账,“你这一句话,可是一下抹平了我和我父亲十年苦心经营,了不起。”
仲太太简直要当场发问了,怎么他今天老是拆台扮讨厌鬼来着?
德珍却老老实实道歉:“抱歉,我不是很懂经营,以前就有人说过,我要是去做生意,十个微软也给我赔尽了。”
仲太太笑出声来,由衷道:“若真能赔上十个微软,那也是天大的本事了,那是变相称赞。”
德珍耸耸肩,俏皮一笑,“我也那么觉得。”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三)
“你一向如此厚脸皮吗?”趁着他母亲在用餐收尾前十分钟去治妆的空挡,他不客气地问道。
德珍轻笑,“不然你以为我固宠有术靠的是什么?”
他撇撇嘴,不置可否。平心而论,她靠脸会活得像神像仙,靠嘴巴,却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不知好歹,睚眦必报,心眼儿比针眼还小,若不损他几句,她会浑身不舒坦似的。
自从知道他对她误会颇深,她就放弃了为自己辩解,无论他怎样栽赃,她都认罪。
但她认罪,他一样生气。然而,他却只能在她那双善睐的明眸注视下,甘愿忍受复杂。
“你的字,像谁?”他问。
“你觉得像谁?”她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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