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搭建的会场没有过分喧闹的装饰,客人们也都轻声的说话,德珍私下绕了一圈,却没有撞见先进来的蒋雨薇。到了正式开场的时间,她被带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下,坐在她身旁的是个十分富态的女子,披着银白色的披肩,很高贵的模样,对德珍颔首微笑。女子身后是一个高壮异常的男子,德珍无意间转过头去,只是一瞥,对方的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锋利起来。
德珍尚且来不及流露惊慌,司仪打开话筒简单的介绍一番,继而会场响起了掌声,一束灯光追至主讲台上。
在一片强光之中,德珍不能很清晰的分辨男子的五官,只见他身穿黑色双排扣西装,丝绒领结隆重地将他衬托起来,面对灯光的追随,他也只是熟稔地一笑,情绪恰到好处。
男子的开场白是英文,此后,也不管宾客是否符合他的语境,皆是英文主讲。
听至中段,德珍忍了忍,这个时候她极想打一个哈欠。
不知是谁给他写的讲稿,竟会拖沓成那个样子,而显然的,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渐渐的,在那隆重的装束下,他开始流露出一丝散漫。演讲也随之换成了另一种风格,本该铿锵的发音被他懒懒带过。
德珍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他的声音,与他严肃持重的表情有些不称,两者同时对比,意外地显现出一种傲慢之气。
她鲜少片面地揣测初认识的人,但她觉得,他此刻的心情,应该有些不好。
是谁惹到了他呢?
仲寅帛低头将讲稿翻了一页,瞥见剩下的段落,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和其他的演讲一样,他习惯性的在某些节点抬头逡巡一圈听众,然而这也只是技巧性的应景之为,看似有模有样,实则敷衍地很。
聚光灯下,他黑沉的眼睛,忽然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光点。
德珍。
仲寅帛在心里念出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她就坐在台下的一片淡淡的阴影里,目光沉静,素面朝天,与周围那些盛装与会的人比起来,她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好像一个记者,略带钻研。
然而,素服并未压倒她的气质,有那么一瞬,仲寅帛觉得这女人脸上的光泽感实在是该死的太好了一点!
接下来的讲稿,他已经无心再念,草草收了尾向全场道谢,“细”的工作人员率先鼓了掌,宾客则迟疑了片刻,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一些掌声。
他毫不介意那些,下了台把光源交还给司仪,司仪补充了几句,所有人移步去就餐。
德珍是在餐桌边遇见雨薇的。雨薇曾经为“细”提供过几幅作品,与“细”的旧主人有几分交情,然而她也是寻常的年轻女子,在“细”的新主人走下讲台后,随即就与其他女宾聚在一起对那个英俊的年轻人评头论足起来。
大家都发现了“细”的新主人并未携带女伴,由此可以看出,他至今单身。这个结论让场内的女孩子们着实激动了一番,大概还未过爱做美梦的年纪,她们议论他的口吻,显然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名下理所当然的财产。她们年轻貌美,且待字闺中,意外遇见理想的丈夫人选,如何去勾引他便成了头等大事。
德珍当时正在整治自己的蔬菜沙拉,听闻那些,不由得嘴角上扬,直到雨薇认出了她。
将自己为何会参加纪念日派对的经过简单交代了一遍,雨薇终于按捺不住地对她谈论起了“细”的新主人。“去年‘细’就经营地十分不错,旧主肯割爱,必然是新主给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价格,你说是吗?”
德珍点了点头,也觉得或许真实情况正如雨薇所推测的那样。
“不过,刚才他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堆,就是没有介绍他自己。”雨薇皱了皱眉,回头为自己夹了一块点心搁在盘中,食物令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从前的有钱人戴金链子如今都改戴佛珠了,穿西装的都买棉麻衫去了,自己开车的都换成了让别人开自己车,啧啧。还得指望那些买豪宅的,多买几间画廊才行啊,要知道我们这些画画的都快要饿死了。”雨薇看着周遭这些鲜衣怒马的名流权贵,嘴巴上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撇开那一丝丝的不平衡不说,她那性子倒是可爱极了。
德珍还未接话,她又左顾右盼一番,似在寻找什么人,德珍往自己的烤面包上抹了一勺接骨木果酱,抬起头时正对上雨薇好奇的打量,她好笑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你难道就不好奇这家的新主人是什么来历?”
“要是你想介绍一下他,我倒也愿意听一听。”德珍坏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四)
没想到,她本是玩笑的一句话,让雨薇信心大增,八卦的火焰见风则涨,此后的十几分钟内,让德珍听闻了不少有趣的事迹。
但她显然不想陷入任何一桩绯闻里,待盘中的食物解决了,她便离开了讨论有钱的单身汉的女士们的队伍。她还有正事要做。
展馆a区的尽头,悬挂着一张聂鲁达的黑白照片,尺寸不大。诗人有一张适合喜剧的脸孔,温和善意,照片下面是诗人的作品。
正因为时世艰辛,你要等着我;
让我们怀着希望去生活。
把你纤细的小手给我;
让我们去攀登和经受,去感受和突破。
我们曾闯过荆棘之地,屈身于石块堆砌的窝里,我们又重新结成伴侣。
正因为岁月漫长,你要等着我;
带上一只篮子,你的铁锨,你的衣履。
诗的下一句,就在德珍的嘴边,可是她觉得,念到这里就足够了。一阕好诗,可以让光明和黑暗共存,柔美固然需要一种尖刻来作陪,但人的情绪可没有晴雨表可以按部就班填写,而德珍的心正处在一个漫长的雨季。
仲寅帛正在b区招待他的一位熟客,手里的酒杯被馆内的灯光映衬地酽酽,人们低声絮语,他的眼睛不经意地就瞥见了那个女人。
画作注解者是个繁体字使用者,部分海外作品中参杂着大量的港式,亦或是台式用词,港风古灵精怪,台风甜美动人,两者被糅合在同一幅作品的注解中,七荤八素,让德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巫婆正守着她的锅搅拌着未知的灵药。
她用纸笔将一些有趣的措辞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仲寅帛侧首看她,觉得她像个小学生一样。他看着她静美的侧脸,一种情绪诱发了他心中的恶魔,冲回了理智的栅栏。
“我可以站在这里吗?”
德珍从自己的小本子里抬起头来,睫羽微颤,看着他,微笑道:“你都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我说不行,你会离开吗?”
仲寅帛诡谲一笑,一手托着一只复古雕花高脚杯,另一手藏匿在裤子口袋中,与德珍并肩站在那副2米高3米宽的油画作品前。
这副作品五米开外才摆放了另外的作品,特意为此营造出的空间,加上画作本身强烈的色彩营造出的过分的视觉冲击,足以吓唬到一些外行人。
仲寅帛看着这画,只觉得眼睛莫名发热发疼,反观身边的女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泣不成声,现在却已经有余力和他开玩笑了,这让他忍不住想对她说些什么。然而嘴巴张了张,他却愤然地转了身再度面对那幅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德珍转过身来,她眼前是一尊雕塑般完美的男体,隆重的打扮令他如纸裁一样挺括,空旷的室内,他就像海里的礁石一般站在那里,一览无余的英俊。
眼前的作品犹如火树银纸,美得像根刺直扎皮肤,再它面前呼吸,仿佛否是疼的。
不知道为什么,德珍觉得这个男人,和这幅画,有一些像。
察觉到她笔直的视线,仲寅帛转过头来。
德珍看着他的眼睛,那对漂亮的眼仁里,有着一片凝重若雨的黑暗,然而,下一个瞬间,一种陌生的情绪仿佛大风卷起的灰烬,一层一层,掩埋了原本的黑色。
她不自觉地在那道视线中伸出了自己素白的手,“你好仲先生,我是德珍,岑德珍。”
她的声音,温柔而又惊心动魄,好似开启一个漫长的故事的魔匙。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一)
这两个彼此都有傲人条件的年轻人,早已成长到能轻松驾驭自己的表情,解读那些五花八门的谈话技巧的阶段,他们不再被缤纷的修辞夸张的恭维所迷惑,到达了一个可以纵观全局的角度,并且轻而易举地将一个陌生人的肌肉骨架从头到尾剖析得条分缕析。
大多时候,一个人被那样犀利的解析后,只会迎来他们转身离开的一幕,但今天,他们是彼此的惊喜。
德珍饶有趣味的瞧着“细”的新主人,他的脸上似乎就写着“自命不凡骄横跋扈”八个大字,而她好奇的是,“细”的旧主人据说是个孤傲清高之人,他为何会将精心打理的“细”交给这样一个年轻人?这个傲慢的男人,难道有什么过人的可取之处麽?
仲寅帛单手插兜,将德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声线像是溜冰刀在冰面上冷傲地 :“我是仲寅帛,幸会,德珍小姐。”
他介绍完自己,随即扭过了头去,对着画说:“德珍小姐不像是是受邀而来。”
“是的,我在工作。”
“你是记者?”他侧首看她的纸和笔,盲目的猜测。
德珍微笑,“那我可以采访你吗?”
仲寅帛没料她会顺水推舟,此前她还哭得那样悲痛欲绝,此刻却能对陌生人露出这样的笑脸,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不屑起来,凉凉地看她一眼,“不可以。”
德珍轻扯了一下嘴角,“那我走咯。”她说得轻巧,眼神狡黠无比地看了眼离他们一段距离不好意思靠近的宾客,她猜他大抵是疲于应对才慌忙找了她这间避风所,此刻她若是离开,想必他整晚都要继续扮演那个口若悬河的卓越青年。
面对这样 裸的威胁,仲寅帛脸色一黑,“等一下!”
德珍顿住脚步,回到原来的位置,维持了一种作为对话者的矜持距离,那样恰当好处。
仲寅帛恢复了神色,罕见地舒缓起来,听见边上的女人在问:“你不应该一个人来参加这种场合的。”
“我知道。”他老实地承认自己的失策,没把周子康带来的后果是他必须亲自面对那些天花乱坠的恭喜和道贺。当然,那些和他结交的企图心也是不可估量的。才短短几分钟,他已经差点控制不住要冷笑出声。
德珍笑着看他,琥珀色的眸子散着清澈的婴儿蓝,“我觉得,我们得离开这里了。”不等他做反应,她继续说,“这幅画被我们看太久,细心的职员会默默地给它涨价。”
仲寅帛逡巡一圈,在馆区角落看见陈萍微笑的脸孔,回过头,开始挪动脚步。德珍跟在他身后,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边走边看,手里摘记着考评点。
一圈下来,他俩不期然遇上了蒋雨薇,德珍大方的介绍了一番,雨薇讪讪地伸出手和仲寅帛交握了一下,继而飞快地闪到德珍身边,现场一位工作人员来请仲寅帛,“夫人打算回去了。”
仲寅帛看了眼德珍,说了句抱歉,转身去送母亲。
雨薇有些呆呆地看着那男人颀长的背影,吞声对德珍说:“你可真了不起,他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
“你刚刚才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德珍揭穿她。
雨薇撇撇嘴,眼神闪烁,“有能力是另外一码事。”
德珍笑了笑,不置可否。适逢家里来了电话,蘸白询问她的行踪,她报了平安,挂了电话迎上雨薇探究的目光,“怎么了?”
“你该不会被设置了门禁吧?”
德珍理直气壮的反问,“是谁规定了年纪一大把的女士就要失去门禁的限制的?”
“是可以啦,我就是好奇罢了,我过了二十岁后在十点前归家,我妈妈都觉得我不争气呢。”
德珍一愣,继而笑颜扩大。
雨薇抿着唇,二人挽着彼此的胳膊,提前离场。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二)
回去的车上,雨薇说起“细”的新主人,不禁联想起学生中几个自负才华过人的男学生,她每每惊讶于那些孩子为何如此热衷冷笑,遇见一个仲寅帛,她又对德珍说:“你知道吗,我曾经试着做出这个表情,但每次都先自己笑抽过去。”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德珍一路捧笑回家,到了巷子口,蘸白穿着一件厚重的呢子大衣站在路边,不知是什么时候等在那里的,德珍谢过雨薇,下了车与她道别,蘸白这时也拢着袖子走到车边,特别痴汉地朝驾驶座上的雨薇道谢,雨薇透过车窗对比这对兄妹,在他们中间来回逡巡好几遍,没有得到结论,最后讪讪的笑了笑,驾着车驶离了。
春寒料峭,蘸白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德珍,自己缩着脖子跺着脚往家走去,边走边说:“婶婶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今晚吃饭的时候,跟爷爷说要介绍对象给你,不像话。”
德珍有些微诧异,但还是说,“婶婶也是一番好意。”
“她能认识什么像样的人?”蘸白语气颇为不屑尖酸。“就算不提你外公好了,光论咱们家,你也是我们岑家真金白银打造出来的女公子,她可千万别搬来一堆贩夫走卒叫人笑话了!”
“哥哥。”德珍唤了他一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言行。
蘸白却是一点也不上心,他从晚饭起就憋着一口气在那儿了,当下就要讥讽婶婶几句,却被爷爷的眼神愣生生地给按捺下了,撑到现在,肚子里的火越烧越旺。
姑且不论他身上那些遗老遗少的骄傲,在一个单纯的当哥哥的眼中,他的德珍,无论从哪里下手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市井妇人来做这个媒,天知道她会将什么样的人拉到德珍面前来!
一整晚蘸白都被爷爷的眼神牵制在那儿,他有气在那,却又不能跟一个短视的妇人一般计较,苦得他只要慧珠出现在眼前一次,他就暗自在心里骂一句:不自量力。
连淳中也觉得这事不妥,慧珠虽然是德珍的婶婶,嫁进岑家也有多年,但王槿鸢那么高段位的身份摆在那儿,人家做母亲的都没着急,他们这些旁人操那份心做啥?
至于慧珠,即便淳中是他的丈夫,他也只能说:她还不够格。
然而爷爷却仿佛自有一番计较,放任慧珠在晚饭的餐桌上大谈特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蘸白想,黎阑的死已令爷爷心交力瘁,或许他也察觉到自己老了,打算在入土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