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胡适一直在为雷震进行着中国式的求情。也正由于此,雷震未遭极刑,蒋、胡二人的关系还能虽裂而未断。
蒋很会做人。1960年12月17日是胡适七十虚岁生日,蒋介石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以示祝贺。
过了几天,蒋氏夫妇在官邸为胡适摆下寿宴,邀请台湾地区二号领导人陈诚等十余人前来庆贺。胡适过生日一直是按周岁计算的,这一次他表示:“我今年是满六十九岁,今天蒋先生祝我七十岁,我就当作七十岁了,我声明明年不作七十了。”
胡适不得已接受了蒋介石为他作的寿礼,但并不认同蒋对雷震案的处理,他宣布不作七十寿礼,就是暗示不再接受蒋介石私人的礼遇,形同与蒋个人交情的结束。
回台湾定居的三年多的时间,可以说是胡适一生最为暗淡的岁月。因为支持《自由中国》杂志,赞扬作为言论自由象征的杂志负责人雷震,建议蒋介石无为而治,不要再连任台湾地区领导人,激怒了恋栈不去的蒋介石,造成他俩几乎绝交,也让他再次离开台湾。
13 楷模与师表
蒋介石到底是如何评价胡适呢?人们又如何为蒋、胡二人定论呢?历史真是复杂多变!
在20世纪50年代胡适针对《自由中国》所遭受的政治迫害,并未全力抗拒及批评蒋介石的铁腕政策,亦未全力营救。以胡适当时的声望、影响力及美国的支持,胡适如坚持到底,蒋介石可能不致勒令《自由中国》停刊及逮捕雷震,令雷承受十年的冤狱,台湾的民主运动因而遭受重挫。胡适如能挺身而出,力阻蒋箝制言论自由的暴力行动,台湾的民主化也许早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就开始发芽。
然而,胡适终非完人,他曾作出历史性的贡献,我们必须肯定,但对他的失误,我们虽能谅解他的处境及台湾当时的政治情势,但笔者也必须指出,胡适对《自由中国》事件过于软弱,这也是当时许多人的观点,甚至学界人士也有类似的看法。
然而,胡适一生毕竟是不卑不亢,不向权贵低头的,正如他的老师、哲学家杜威一样,是一个比较倾向于自由派的教育家,不向权威低头的斗士。尤其是在1960年,蒋介石准备再次当选台湾地区领导人之时,胡适挺身谏言,劝说蒋介石放弃权利,不要参加选举;并提议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出新的领导人。这些话语,不为蒋介石所接受。然而胡适就是胡适,永远笑呵呵地向人们阐述他的民主、自由和他心中的理想社会。
胡适是在1962年2月24日主持“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时突然去世的。蒋介石得此噩耗后,写下一副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以示哀悼。第二天,宋美龄看望了胡适夫人,劝她好好保重。27日,蒋介石又送来挽额,上书“智德兼隆”四个大字。3月1日是公开瞻仰胡适遗容的一天,蒋介石前来吊唁。6月27日,蒋介石又颁布褒扬令:
“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沉潜道义,浚瀹新知。学识宏通,令闻卓著。首倡国语文学,对于普及教育,发扬民智,收次甚宏。嗣讲学于乱深患急之地,团结学人,危身明志,正气凛然。抗战军兴,特膺驻美大使之命,竭虑殚精,折冲坛坫,勋猷懋著,诚信孔昭。胜利还都以后,仍以治学育才为职志,并膺选“国民大会”代表,弼成“宪政”,献替良多。近年受命出掌“中央研究院”,鞠躬尽瘁,罔自顾惜。遽闻溘逝,震悼殊深!综其平生,忠于谋“国”,孝以事亲,恕以待人,严以律己,诚以治学,恺悌劳谦,贞坚不拔,洵为新文化中旧道德之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之师表。应予明令褒扬,用示政府笃念耆硕之至意。此令。
这段盖棺论定的文字,虽有“弼成‘宪政’”云云,却对胡适追求自由、民主、人权的努力,缺乏充分的肯定。
根据蒋、胡二人的交往史,胡适始终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一直没有离开言论自由、民主宪政、保障人权等重大问题。事实上,他既不像革命家似的与当局有不共戴天的敌意,更不像投机者那样曲意逢迎、依阿取容。蒋介石作为一代独裁领导人,尽管打击甚至镇压过不少民主自由人士,但他一生还能够结交善待胡适这样的诤友,接受对方的批评和讽谏,也实属不易。胡适在蒋身边能够善终,无疑给蒋介石的政治生涯加了分。
14 是“诤友”,还是“专家”
胡适为何从不给蒋介石面子,但又始终支持他?胡适与蒋介石的“友谊”为何始终曲曲折折?
历史往往都与我们现在想的不一样,或者说很多人喜欢猜历史和蒙历史,跟买彩票似的。从实际的史料看,胡适与蒋介石的交往并不算复杂,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朋友关系。朋友即可互诉衷肠、互相批评,也可以互相利用。当然要看这种利用的目的何在。
季羡林先生在《为胡适说几句话》一文中说:“蒋介石是流氓出身,一生也没有脱掉流氓习气。他实际上是玩胡适于股掌之上。可惜胡适对于这一点似乎并不清醒。”所以季先生说胡适还是“颇有一些书呆子的味道”。
但是我们还是应该看到历史的另外一面。胡适并非憨傻痴呆之辈,论学问、论见识、论远见,恐怕当时并没有几人能够逾越。
作为蒋介石的对头汪精卫,也曾对胡适伸过橄榄枝。早在1923年胡适就与汪精卫见过面了,比与蒋介石见面早了好几年。当时胡适在杭州烟霞洞养病,汪精卫在上海。汪精卫与徐志摩、胡适一行人相约往海宁、杭州两地观潮、休闲。胡适在日记曾记有:“我同精卫回旅馆,谈政治甚久。”
1933年时任行政院院长的汪精卫就曾力请胡适做教育部部长。当时胡适婉拒,意思是要“保存这一点独立的地位”,“养成一个无党不偏之身”,“为国家做一个诤臣,为政府做一个诤友”。但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交流机要,难怪连徐志摩都跑出来爆料了。
直到与蒋介石交往后,胡适笔下对汪精卫仍然没有任何的贬低,甚至至死都觉得其人是个“烈士”。可见他的客观思想并不随朋友交往而转移。
胡适一生都很推崇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并写了著名的《易卜生主义》。其中说到:“世间有一种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从多数的迷信’。”他还借用易卜生的话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
从皖南小乡村走进了北大讲坛,走进了美利坚的著名学府,赢得了“新文学教父”的桂冠,胡适无疑是成器的。但他仍然要继续努力。他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称:“从前禅宗和尚曾说,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这里千言万语,也只是要教人一个不受人惑的方法。被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我自己决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们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而沈寂先生这样评说胡适对蒋的评价:“这细小的纳谏,增强了胡适的信心,所以胡适处处维护这个政权。当有人起来反蒋时,他就说:‘今日无论什么金字招牌,都不能减轻掀动内战,危害民国之大责任。’甚至说:‘我们不反对一个中央政府用全力戡定叛乱。’”
但也有人认为,胡适对国民党,骂是真骂,挺是真挺,没有为了政治目的而扭曲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果是真骂,说明胡适是真心对这个国家,正如他引用丁文江的话:“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
他还赞成丁文江所说:“只要有少数里面的少数,优秀里面的优秀,不肯束手待毙,天下事不怕没有办法的。……最可怕的是一种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
胡适曾说:“牵牛到水边容易,让牛喝水就难了。”他的意思显而易见。他的批驳不但一针见血,而且还会给你敷上消炎药,告诉你怎么做才会更好地康复。可见其人“没有利心,没有名心,没有胜心”。或许正是看中了这点,蒋介石才屡屡提出要重用他。
大概当初从日本归国,胡适就注定了要与蒋介石交往和“合作”。到了初次见面,他看到蒋介石在新书中赞同自己批评国民党的观点后,胡适似是更加坚定了与其交往的决心。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古往今来似是一大定律了。
胡适曾在与蒋介石初期交往的日记中说:“他不是不能改过的人,只可惜他没有诤友肯时时指摘他的过举。”
综观蒋、胡两人三十年的交往,彼此的定位和认知有落差,但不能说其中没有私谊。胡适自认为是蒋介石的诤友,而蒋则在阶段不同,出于不同的动机,对胡或尊礼或批评,或视之为下属,或视其为专家。
也有学者认为蒋在公开场合对胡的尊礼有出于取得美国好感的政治、外交考虑,也有人认为两人有时“貌合神离”又“若即若离”,却又是对反对共产党的盟友。而总体来说,除了“君臣”关系外,胡适似乎更定位自己是蒋的“诤友”,只是蒋介石并不以为然。
留美不归,生活困窘,蒋介石曾接济胡适生活,会不会“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学者陈红民就指出,胡适晚年生活困窘,曾受蒋介石资助。现藏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蒋介石日记》记载:“发周锦朝、胡适之、陈立夫各款”;1951年5月15日台北的档案资料中又有“蒋中正嘱俞国华代送于斌、余俊吉、胡适、陈立夫各美金5000元”。
陈红民从有关档案馆中查到蒋介石与俞国华的往来电报,发现1951年至1955年间,蒋介石通过俞国华向胡适送过9笔钱,每次5000美元,几成定制;同时受资助者还有陈立夫、于斌等人。
胡适滞留美国,一直没有接受蒋氏邀请而回国。阎锡山请他入阁担任外交部长,他也坚辞不就。一直至1950年3月31日,蒋介石续聘胡适为台湾当局的资政,也就在此一时期,胡适受聘于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担任馆长(1950年至1952年)。这是他晚年在美国“唯一比较正式而有固定收入的工作”,年薪是5200美元。事实上,胡适在1952年4月曾算过账,他在美国每年花销约6600美元,入不敷出。
那么,面对蒋介石的接济,生活困顿的胡适收了没有呢?有人说收了才替蒋说话!
已故的近代史学者唐德刚则认为未收。他于2005年接受贾成达访问时曾说,胡适没有收蒋介石的钱,“那个时候苦得不得了,胡先生他没有钱,蒋介石送他四万块钱,他怎么能收呢?他不能收嘛!清望所系。蒋介石送我(唐德刚)四万块钱,那我就收下来嘛,但是胡适就不行了。所以他很穷,我们也知道。”
目前的研究表明:尽管间接的旁证,包括蒋本身的记载等,显示蒋确实通过一些渠道接济胡适在美的生活,但胡适本人对此从未有任何文字纪录,而且没有证据说明胡从未收过。
“中研院”近史所所长黄克武认为:“我们不确定胡适是否全数接纳蒋的礼金,然不容忽略的是,胡、蒋在思想共识、政治结盟和金钱馈赠等三方面关系是交织在一起的。”
陈红民的研究论文则指出,在蒋介石与胡适长达三十年的交往中,关系并不对等。蒋位高权重,资源众多,故处于上风,有上对下“给予”的意味,胡适得到许多荣誉和“实惠”,而付出的更多是“道义”。因为从胡批蒋的背后可以看到胡适的拳拳之心。
其实,蒋介石和胡适的交往关系,早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已露端倪。1932年11月底,蒋、胡两人在武汉初见。这次见面被刻意安排成偶然邂逅,实则是精心避免了主客之分或是“召见”、“奉召”。
陈红民注意到,蒋与胡的初晤,先后共见面三次。前两次在蒋宅晚餐,都没有深谈;第三次再约,结果胡适在日记中抱怨,蒋只请他研究教育制度和学风改革,他用“我确有点生气”、“很不客气对他说”这类字眼来表示对蒋的不满。
但这次见面蒋介石对胡适的印象不错,不但自认胡适的话都听进了,“甚以为然”,且对胡评价颇高,“此人似易交也”。陈红民认为,两人感觉错位,关键就是对彼此定位的认知歧异。蒋只把胡适当成“教育专家”,视胡为下属。胡却有打算单独谈些“根本问题”,所以希望大,失望也大。
陈红民将蒋介石与胡适亲疏和互动频率分为七个阶段,他分析认为,两人朋友基调是一贯的,蒋居高临下,胡适一直努力争取影响蒋介石,力图保持和蒋平等的“独立”地位。
胡适视蒋为可以直言相谏的“诤友”,蒋介石则将胡适视为治台可以借重的专家,两人对彼此角色定位的不同认知,贯穿两人交往的始终。
事实上,胡适一生对政治虽有巨大热情,但一直很谨慎,若不是有感于民族危机、全民抗战或是年老体弱,他希望保“独立”之身于体制外,却又寄望影响当权者,这种用心往往令他有着矛盾的表现。
在两人交往的七个阶段中,有四个阶段胡适游离在国民党政府体制之外,蒋对其评价甚高;而在他走进体制的“西安事变”、全面抗战和返台居住三个时期,蒋对胡的批评和不满反而最多。陈红民由此得出结论,可见知识分子还是在体制外较受敬重。
而在这种公开礼遇的背后,蒋在日记中对胡适多有不逊之词,甚至出言痛骂,形成鲜明对比。1941年10月16日的日记中,蒋就说,胡适使美四年除谋得十余个名誉博士之外,对国家一无贡献。1959年,胡适公开反对蒋介石再选第三任“总统”,蒋对此十分恼火,在日记中说:“胡适无耻,要求与我二人密谈选举‘总统’问题,殊为可笑。”
在雷震案之前,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是符合儒家传统的,这是他身上旧传统的一面吧。1960年雷震与台、港党外人士共同联署反对蒋介石违背有关规定三连任,胡适为联署人之一。
之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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