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道:“其实秦将军自去年下半年以来一直不好。想是他为陛下之事一直强撑着,现在大事已定,他再无牵挂,就此躺倒不起。唉,听说他到了年关之时,症候似乎又加重了。”
“什么症候?”
“浑身疼痛无力,经常咯血不止,脸色蜡黄且白,如纸一般。”
“请太医看过没有?”
“看过了,太医说他积劳成疾,内伤复发,需慢慢调养。”
李世民想起了去年秦叔宝与尉迟敬德为自己值守一事,因叹道:“他的身体这样,还接连为我值守数日。唉,说不定他的病因还是那时候落下的呢。”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秦叔宝的住宅门首。侯君集让门人入内通报,被李世民挥手止住,说道:“不用麻烦了,若叔宝兄知道我来,定要强撑着起来行礼,如此就不是我来瞧他的初衷了。”
那名门人在前引路,领着几个人穿门过院,直奔秦叔宝居住的后堂里。房内略显阴暗,居中有一盆彤红的炭火,将屋内烧得暖融融的。左边的桌榻面前,点着一盏红灯笼。秦叔宝闭目躺在榻上,柔和的光芒射在其脸上,略微增加了一些红润。
榻前坐着一名妇人,想是秦叔宝的夫人,身边站立一名侍女手端瓷盏,不知要为叔宝喂药还是喂饭。那名门人进房后轻声禀报了一声,叔宝夫人原来没有见过李世民,现在闻听皇上驾到,顿时慌忙起来。她匆忙起身要向李世民下拜,不小心撞翻了侍女手中的瓷盏。只听“咣啷”一声,那瓷盏在地上跌得粉碎。
这声响惊醒了秦叔宝,他睁开眼,见李世民等人已走到榻前,急忙挣扎着要起来,嘴里说道:“臣未及时迎接皇上,罪该万死。”
李世民伸手将他按回去,轻声说道:“叔宝兄,我悄悄来这里,是我不让他们事先通报。你身子沉重不可妄动,千万不能再加重症候。”
尉迟敬德在旁说道:“叔宝兄,你就好好躺着吧,别因此再有什么闪失。”
秦叔宝点点头,慢慢又躺回,他的眼中忽然涌出了热泪,哽咽道:“皇上刚刚即位,正是需要臣等出力的时候。唉,臣之身体实在不争气,不能为皇上效力不说,还累皇上挂念,臣心中……心中……实在不安。”
秦夫人取来椅子,李世民点点头坐了下来。其他人不敢坐,依旧侍立在李世民身后。
李世民用手抚在秦叔宝手背上,安慰道:“叔宝兄,以往征战中,敌阵中骁将锐卒张扬炫耀时,我多命你杀入敌阵以夺其势。你每次不辱使命,跃马负枪而进,冲杀于万众之中。那日我们说起,你已经历二百余阵,屡受重伤,前后出血计有数斛,焉得不病乎?你为国如此,功已甚大,何得不安?若说不安,还是我心里最为不安。眼下天下渐平,该是你们这些功臣休憩的时候了,你却得了如此重疾,唉!眼下只有多为你访名医,用药石,争取早日调养好,我心才安啊。”
“皇上这样说,臣唯有感激涕零。臣看眼下之势,不能起身为皇上效力了,可还空挂着朝廷的官职,皇上又赐下了丰厚的实封。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叔宝兄尽管说。”
“臣不能为皇上效力,然也不能占着朝廷的位置。请皇上答应赐臣致仕归家养病,也算是报君恩之万一。”
李世民扭头看着身后四人,感叹说道:“人称叔宝兄仁义勇猛,这仁义一节并非皆轰轰烈烈之事,唯从细微处才见精神。叔宝兄为朝廷考虑如此周到,疾病之中不愿荒弛朝廷制度,委实可叹啊。”
他又转过头来面向叔宝,摇头道:“不可。你现在好好安心养病,不许再虑其他。现在朝中文武官员确实需要裁减,然你万不能告退。你病情沉重时,不许他们前来叨扰你。待你病有一些起色,可据你的精力让他们入府来向你禀事。叔宝兄,今天为贞观元年的元日,天下的大事还要我们君臣一起来办,这日子还长着呢。”秦叔宝更是热泪盈眶。
李世民举目四壁,见房中家具简陋,又兼光线不好,因嘱咐长孙无忌道:“无忌,传我的话。让殿中省为叔宝兄另觅住所,并添置家具,费用由殿中省支付。”若让殿中省支付费用,则是由皇上自掏腰包,这下子等于又赐给了秦叔宝一处宅子。
秦夫人一直退在一侧,心里不免惴惴然。现在听了李世民的话,总算明白要赏给自己一处宅子。她见叔宝只顾哽咽难说成话,急忙跪下拜道:“贱妾代拙夫谢皇上赏赐。”
李世民说道:“起来吧,你要好好照顾好叔宝兄。只要他的身体好起来,即是你的最大功劳,朕会单独赏你的。”
李世民又与秦叔宝说了几句话,然后起身出门。他走到院子里过了中堂,忽然停步,转对长孙无忌道:“叔宝兄如此仁义英烈,可以下一道明诏彰其事迹,使天下武官心慕效之。”
长孙无忌道:“秦将军仁义英烈,性情敦厚,且时时为朝廷着想,有可彰之道。臣定传旨秘书省,让他们及早拟诏。”
“你还是告诉如晦吧,他知道我的心意,可让他先拟诏交由秘书省。”
“臣遵旨。”
这时尉迟敬德插话道:“皇上刚刚说过要抚民以静,现在天下战事不起,再彰叔宝之功,似乎有点不妥吧?”长孙无忌听完不安地瞪了尉迟敬德一眼。自从玄武门事变后,尉迟敬德以为自己功劳最大,似乎变了一种性子。他对同级僚属往往如斥下属,就是到了房玄龄、杜如晦面前,也常常根据自己好恶直言相抗。眼下李世民刚刚说过要下明诏彰叔宝之功,他马上就提出反对意见。
李世民听后倒是没有什么反感,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对。抚民以静不意味着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眼下北面有颉利和梁师都,四夷也未完全安定。敬德,眼下不可有任何懈怠,习兵练武,那是一刻也不能停的。”
尉迟敬德又道:“然没有战事,诸多将士对着空靶子练武,实在练不到好处去。”
这句话引起了李世民的警惕,他看了尉迟敬德一眼,语调依然平和,说道:“自古以来骄兵必败,你和志玄、君集现仍为武职,不能染上什么骄气。我说过现在要偃武修文,那是对治理天下而言,然武备不能有一丝儿松弛。以往君主在太平之时,多修长城以阻外狄侵扰,长城修好,就以为万事大吉。殊不知长城为死物,抵抗外狄毕竟要靠人。这样反而受了长城之累,终致败亡。敬德,要知武备一道,须常抓不懈。何况天下尚未太平,万万不可产生骄逸之心理。”
尉迟敬德、段志玄和侯君集急忙答应,尉迟敬德虽目空一切,然到了李世民面前,依旧心怀畏惧。
“还有一点,”李世民的眼光扫过四人,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皆为我的旧属,又立有大功,与其他人相比和我多了一层情分。这一点,我心知,你们也心知,那是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的。然到了群臣面前,你们不能有任何的特别,大家都是平等的,与我没有远近之分。我已非往日的藩王,现为一国之君,应舍一己之私,求天下大同。敬德,我听说你近来盛气较旺,动辄欺凌同僚,甚至和玄龄、如晦争吵。你若始终有理,我欣赏你的正直之气,然若是因为骄横所致,什么时候都以为自己功大,那是不许的。魏征劝我要克制己欲,那是为国着想。你们作为臣子克制己欲,力求中规中矩,与同僚和睦相处,一心为国办事,那也是为国着想。你们明白我的心意吗?”
四人齐声答应,在这寒冷的院子里,尉迟敬德的黑脸上竟然流出了涔涔冷汗。
几人出门上马,绝尘而去。
二月望日,天下诸州刺史齐集东宫显德殿,准备觐见李世民。显德殿里,京城文武官员分班站立两侧,诸州刺史站立在中间。本来就有点窄狭的大殿,今天更显得拥挤。
李世民升上御座,受群臣的朝拜。只见眼前人人相挨,几无腾挪之地。这时执事太监宣道:“皇上有旨,因殿内人多,可免跪拜礼,人人执笏躬拜即可。”群臣面向李世民身体前躬,三呼万岁,其声洪大,颇为壮观。
拜礼已毕,殿内回复宁静,群臣静待李世民发话。李世民开言道:“众卿平身。今日朝会,因诸州刺史来参,与前制略有不同。这里有两道诏令已经明发了,想京中诸官已经看到,发往外地的也许还在路上。玄龄,你可将析天下为十道的诏令给众卿讲一讲。封公,玄龄讲完后,你将那道告天下百官诏也讲一下。”
原来,唐治国家以来,改郡为州,随着其辖下疆域的逐步扩大,州府也越来越多。州府刺史为其最高长官,此时已有数百刺史。诸州事务直接与尚书六部发生关系,六部不胜其烦,难免漏失很多。为了相对集中诸州事务,理顺奏事程序,且能更直接地察考冗员,做出相应的裁撤,房玄龄提出在州府与尚书六部之间设置道。这个建议经李世民首肯,又由相关大臣讨论,终于明确下来,最后以诏命的形式发往各地。各道由朝廷派遣重臣为巡察大使,以巡察四方,黜陟官吏。这样,由于设置了各道,且在各道委以重臣为大使,他们可以便宜行事,更直接地处置诸州事务,加强了中央与地方的联系,有利于在各地及时实现朝廷的意志。
房玄龄宣读完此道诏命后,诸州刺史的心态各异。这样将自己置于各道的管理之下,是祸是福,一时难明。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后朝廷加强了对各州的巡察,一些地远之州再想妄行其是,以为远离朝廷,可以自成一统,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唐置十道,并非首创,是受西汉的启发。唐时全国共有州府二百九十五个,县一千三百二十一个。而西汉时的郡与唐的州相同,西汉的郡国以上设州,州设刺史,则唐现在不能再在道中设刺史,因设大使。但是,西汉的州与唐的道也有差异,唐的十道以山河形势而设,这样更具有经济和军事的意义。如关内道南倚终南山,东濒河水,既有了军事上的凭借,还可为此特设关隘。其西倚陇坻,陇坻已经险要,并可以控制住六盘山下的清水河谷。其北虽是沙漠,然守着沙漠边缘,加上那里还有一道阴山,则北方游牧部落不敢轻易南下牧马。从经济上来说,如河南道和河北道是主要产粮区,又是盛产丝织品的地区,这样从区域上划成一道,则有利于管理。
封德彝宣读的诏令,是虞世南根据李世民的指令,将前时经辩论、讨论所形成的治国方略逐条列出,并加以阐述,该诏竟然有洋洋万言。李世民命将该诏明发天下,并命各州将诏文抄录,分送各县,以使各级官吏知闻。
房玄龄和封德彝宣读完诏令之后,先后退回班中。这时,殿中变得鸦雀无声,群臣的目光齐齐地盯向李世民,静等他开口说话。
李世民立起身来,走到御台上,在前沿上站定,缓缓将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在中间的外官群中。他的目光柔和又显得十分威严,下面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目光正盯向自己。
李世民说道:“朕即位以来,今天是第一次与诸州府刺史见面。吏部考功已毕,你们现在能站在这里,说明你们的官声不错,为国为民都尽了力。朕始终认为,若想实现天下大治,全仗你们为官一任,恩泽一方。嗯,这里所说的恩,并非你们的私恩,即是刚才封公所宣的朝廷大政方针,为公恩。如此,朕的思虑才算有了切实的保障。大唐统辖的州府现在共有二百九十五个,位居刺史的,朕不认识的居多,然朕之心始终记挂着你们。殿后的照壁上列着各位的名字,每有奏章来言说各位的功过,朕逐条将之列于各位的名下,这样,朕虽不识各人之面,然诸位在任上干了些什么,朕还是心中有数的。咬金来了没有?”
程咬金急忙出班,执笏奏道:“臣在。”原来,程咬金被李建成派往康州为刺史,那是李建成为了翦除李世民的羽翼。谁知程咬金到地方上几天,反而干出了瘾。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先授他为太子右卫率,既而迁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不愿在京城为官,闹着要放外任。李世民只好让他仍兼任右武卫大将军,另授他为泸州都督兼泸州刺史。这次李世民召见各州刺史,程咬金也兼程赶来。
李世民道:“咬金昔日随朕征战,立下的战功天下知闻。可他不通文墨,且性善滑稽失了厚重,将他授为刺史,朕心里一开始并不踏实。因此思来想去,将他放在泸州,泸州那里地广人稀,又兼山水纵横,距离南獠较近。朕将他放在那里,其实重点是让他在那里照顾军事,以监督南獠,嘱他将泸州政事多委与别驾及长史等人。然令朕想不到的是,咬金在严厉军事的同时,对州府政事也事必躬亲。殿后照壁上记录有咬金的二三事,一曰其处事公正,绝不徇私。每每断案必详细询问,并多听下属意见,然后秉公而断。二曰亲民,泸州那里部族复杂,多有冲突,咬金不愿以军事弹压,往往苦口婆心多方劝说,以息事宁人,保证百姓安宁,使他们各安其所。三曰劝民稼穑,疏治水患。无忌,吏部对咬金的考课,最后如何定的?”
长孙无忌奏道:“吏部对咬金的考课为上中,言其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
李世民点头道:“嗯,吏部既有此考课,那是不会有偏私的。咬金,朕今日当众赞你,并非你原是朕的秦府旧属,实在因为你的官声不错,那是你远距京城千里之外自己的作为。”
程咬金顿首道:“臣虽远离皇上,但总想到臣原来是皇上的身边之人,自知每做一事及每发一言,皆事关陛下的名誉。臣因此打起精神,以陛下的作为为楷模,力争效之仿之。陛下今日当众说臣好,臣一面感激涕零,另一面,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在肚中了。”人群中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李世民也露出微笑,说道:“咬金,你只要一天在任上,这颗心就不能放在肚中。朕今日赞了你,今后要做得更好才是。你不通文墨,应该想法弥补才好。”
“臣知道这是一个极大的短处,也想读点书。可臣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且一摸书就犯困,实在是勉强不来的。这读书事儿做不好,臣心里实在有愧,有时候也骂自己为何不早点读书。然事已至此,再骂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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