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坚持己见,不依不饶,转向李世民道:“陛下,既有前车之鉴,切不可用彦博之言。若将突厥散养于朔方之地,所谓养兽自遗患是也。”
李世民对魏征的诤谏,往往言听计从。他今日却有些反常,觉得魏征所言有些陈词滥调,不合心意,反觉温彦博的话声声入耳,倍觉新鲜。
温彦博今日的情绪显得十分激昂,他也转向李世民大声说道:“陛下,魏监所说有些危言耸听。我国现在救突厥人于灭亡,再授以生业,教之以礼仪,数年之后,他们皆成我国亲民。且选其酋首,授予京中宿卫之职,其部落必然畏威怀德,不敢妄动,何后患之有!”
李世民并不直接回答两人,将目光视向长孙无忌,说道:“无忌,你一直在那里默默无语,谈谈你的看法。”
长孙无忌立起身来,躬身答应,然后环视众人道:“如何安置突厥之众,各位大臣已经说了不少,我不想再重复。刚才魏监谈到晋武帝,我想就这个话题说几句。晋武帝对待入中土胡人,态度极为严厉,将之作为压迫及奴役的对象,最终加剧了族群之间的矛盾,酿成巨变。无忌的先祖,大约是其后进入中原,定居到洛阳。中土之人与四夷之人相比,仅仅风俗、语言不同,至于人性本身,还是共通的。像魏监说突厥人人面兽心,我不敢苟同。若如此定论,无忌之先祖根本不可能进入中原,无忌也无法与大家一殿为臣。孔子说得好:有教无类。陛下,从这一点而言,臣还是赞成温令的主张。”
李世民点名让长孙无忌说话,座中有人已经猜出李世民的倾向:让长孙无忌现身说法,以说明华夷之防是人为的东西,并非人之本性所然。
果然,李世民待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就接过话题说道:“无忌说得好。华夷之防是人为的东西,秦汉以来,在众人的心中根深蒂固。魏晋以来,四方诸胡渐渐融入中国,国内人员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若还抱着书本中的说法不变,一味以固定的眼光对待突厥人,就会有偏差。”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向魏征看了一眼,魏征此时正闭目琢磨李世民的话,并未接触到他射来的眼光。
李世民接着说道:“朕刚才听大家议论,内心里一直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以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之能,及其国家之盛,犹不能平服戎、狄,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兵强马壮,所战皆捷,其武力可谓强矣。魏卿,你能告诉我吗?”
魏征直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儿,他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一时想不出个中原因。”
李世民示意魏征坐下,然后说道:“他们一味用武力征剿,忘记了恩威并施这句话。自古以来,历代君主皆贵中华之人,而轻贱夷、狄之人,由此产生的裂痕,无法弥合,越裂越大,所以处理四方夷、狄之人就成了一个无法开解的顽症。自从今日开始,朕想将中华、夷、狄之人视之如一,且爱之如一,不加区别。”
魏征又起身道:“陛下以如此宽阔胸怀对待他们,委实是他们的福音。然夷狄之人能否体会皇上的这番苦心?他们若反其道而行之,行中山狼故事,臣实在担忧。”
李世民悠悠言道:“华夷之间的恩恩怨怨,上下数千年,若想短期内正之,那是不可能的。如今我国国势渐强,自朕以下,视夷、狄之人为一家,时间久了,他们能够慢慢体会出来的。国势强而不仗势欺凌他人,仅此一点,他们就会心存感激。东突厥新亡不久,四方诸夷正在观望我国如何处置他们,若处置得当,即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他的语音忽然停顿了一下,继而稍稍提高了声调:“众卿所言,皆有其理。朕以为温卿所言全面稳妥,可以试行之。”
李世民最终采用了温彦博的计策,众人不免震动一下,当然以魏征最为震惊。李世民不待魏征说话,几步跨到他的身边,伸手抚其背曰:“魏卿,你的法子太简单,朕无法采用。像温卿所言,显是深思熟虑而成,其中有许多前朝未尝试的办法,颇有新意。”
魏征立起身道:“臣刚才所言,亦是殚精竭虑而来,唯请皇上明察。皇上今日最终采纳了温令之主张,想温令以往兼知内外之事,有其所长,暗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今日既然定下了国策,臣虽心思愚钝,自会下去后慢慢去想,总能想明白。”
李世民微微一笑,赞道:“好哇,魏卿能这样想,甚合朕意。朕以前对你所谏皆言听计从,今日却没有听从你的主张,你不怪朕吗?”
“臣不敢。”
李世民哈哈一笑,转归其座,说道:“温卿,就按你的主张,立刻拟诏吧。诏令之首要,须申明我国视华夷为一体,不得再有人为区别。这件事尽管做起来难度很大,却必须要做。我们君臣今日在这里达成了共识,今后须让中土官民逐步认识这个道理,更要让四夷去除畏惧之心。现今安置好突厥人众,即是让天下之人明白这个理儿。
“其实天下之人有了华夷为一家的共识,就不会横生许多灾祸。无忌的先祖为胡人,他如今却成了皇亲,成了朝中重臣,这不是很好的例证吗?我中华为泱泱大国,若没有容忍、包容的博大胸怀,就落了下乘。朕想好了,这次安顿突厥人,既要顾及其原有的土俗,亦要将其视为我中华的一分子,须有朝廷制度管理,不能放任不管。像颉利原辖之地,可析为六州,选其首领为刺史,刺史之职可由朝廷策命,经朝廷同意可以世袭,六州之上,置定襄都督府,由朝廷派都督管理;可将突利原辖之地析为四州,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众。
“刚才说过,要使华夷真正成为一体,须耗费时日,在这个过程中,采取羁縻的手法以进行牵制,是必要的。玄龄,药师兄,这些突厥首领谁在京中为官,谁回部落统其众,你们两人要好好筹划一番,力求完备。”
房玄龄、李靖躬身领旨。
却说数日后诏令下达,将颉利原有之地析为阿德州、执史州、苏农州、拔延州、阿史那州、舍利州;将突利原有之地析为顺州、酸州、化州、长州,分别由各部落首领担任刺史。
突利被授为顺州刺史,为了笼络其心,授其弟结社率为右骁卫将军,留居京中。其他出京为刺史的部落首领,也各有至亲被拜为将军、中郎将,他们布列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有一百余人,与原来朝中的将官基本上对半。不过他们虽有官职,却并不掌握军中实权。
至于颉利,仍为右卫大将军留驻京中。李世民认为颉利的性格桀骜不驯,又是突厥族的大头领,若将其放出京外,弄不好又要出大乱子。
突利连日来整装欲行。这日,李世民召突利入宫赐宴,座中还有史大柰、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结社率、阿史那思摩等人。
李世民手端酒盏,目视突利道:“突利兄弟,知道你近日欲行,朕今日备下酒宴与你欢宴一场,权当送行了。今后你带领族人居住在塞外,想见你一面要费上许多周折。来,大家先饮一盏。”
众人依言端盏饮尽,突利知道李世民不善饮酒,今日所饮为塞北烈酒,他都是一饮而尽,感动道:“陛下,臣等蒙赐宴已是心怀感激,此酒太烈,皇上不可饮得太多。”
“朕今日能与你同醉一场,亦算尽兴。唉,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突利哽咽道:“臣其实愿意在京中侍候皇上一辈子,不愿远离。奈皇命难违,只好与皇上作别。”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们遭此大变,元气大伤。你在族人中名声不错,正是需要你带领他们重整家业,恢复生机的时候。像颉利,在族人中名声太坏,若放他回去,弄不好又要祸害族人,就让他在京中静思其过,若果有洗心革面的一天,朕自然会让他回去的。突利兄弟,你能理解朕的这番苦心吗?”
突利流泪道:“陛下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事事为我族人着想,实与日月同辉。唉,想起往事,实在不敢与陛下正视。至于颉利,就让他在皇上身边,日日被感化,这样大有好处。”
“嗯,是这样。突利兄弟,你临行之前,朕有几句话送给你,望你细加体味,并知闻其他族人。”
“臣洗耳恭听。”
“当初,你的祖父启民挺身投隋,文帝立其为大可汗,渐渐据有了塞北之地。到了你父始毕可汗,他欺中国内乱势弱,与隋朝反目成仇。后来,处罗、颉利继承他的做法,欺凌华夏,掠我子女,索我珍宝,虽取得一时之利,奈天道不容,遂致今日败亡。朕对朝中大臣说过,要使天下安定,须华夷一体,互容共存。对突厥族而言,与华夏和睦,则诸事兴旺,若反目成仇贪图小利,则为败亡之道。”
“臣明白,定当牢记在心。”
“朕所以不立你为可汗,即是以乃祖乃父为鉴。朕现在授你为刺史,希望你及族人谨守国法,勿相侵扰。朕这样做,非是单单求我朝久安,也是想让你的宗族永得安宁啊。突利兄弟,你明白朕的这番苦心吗?”
“臣明白,臣明白。陛下的这番警言,臣不仅牢记在心,还要让族人及子子孙孙明白。谨遵皇帝陛下的法度。”
列席的执失思力等人,闻言也大为感动。
李世民话锋一转,叹道:“这些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像各族人之间的猜忌之心,岂是数道诏令就能完全解决了的?突利兄弟,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以一点一滴来做,逐步取得大家的信任。像定襄都督府让大柰为都督,云中都督府让执失思力为都督,朝中就有许多人反对,坚持让汉官为任,朕不依其言。大柰,执失思力,朕任你们为都督,代表朝廷去管理你们的族人,朕视你们与汉官无异啊。”
座中之人皆为突厥之血性男儿,闻听李世民这番发自肺腑的动情之言,无不血脉贲张,内心折服。
此后不久,突利等人逐个到任,开始安营扎寨,招抚族人。薛延陀酋长夷男,闻听李世民如此处置突厥之众,不禁感叹道:“突厥欺凌唐室日久,如今被破,若换了我,定将其众悉数为奴,以报前仇。唐皇这样做,委实是以德报怨,如此胸襟令人感叹啊。”遂挑选贡物,派使送往长安,向李世民祝贺收复东突厥。
唐朝以突厥人为吏实行自治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突厥人闻讯纷纷从四方前来投奔。这日,突利之弟欲谷设带领族人入长安投降。东突厥被打散后,欲谷设率领族人向西遁去,欲投奔高昌,闻听唐朝礼待突利,遂折向东降了唐朝。李世民亲自出面接待欲谷设,以好言抚慰,尊重其意见让其随突利居住。
一日,从岭南传来消息,蛮族酋长冯智戴及冯盎举兵反叛。侯君集此时为兵部尚书,心想南蛮势力较小,若派兵去讨定可一举灭之,也可扬大唐军威。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急忙令人写好表章到朝中申奏。
这份表章到了政事堂,群臣意见顿时分为或剿或抚两派。萧瑀及王珪赞成兵部的意见,萧瑀说道:“蕞尔南蛮居地偏之所,动辄作乱,须让他们知道天兵的厉害。此次东突厥被妥善安置,也是李药师领兵征讨在前。先剿再抚,比较稳妥。”
房玄龄与李靖比较持重,房玄龄说道:“南蛮势力不大,出兵征讨定然完胜。可是皇上刚刚定下以德感之的策略,若大军一出,四夷定会惊惧不已,影响太大。”
李靖沉吟道:“南方已安定多日,冯智戴他们按理不应该举兵反叛。京城去岭南路程太远,若属讹传消息,那也是可能的。”
王珪不赞成,反驳道:“皇上确实定下以德感之的策略,然也说过恩威并重之语。现在蛮夷反叛,若畏手畏脚迟迟疑疑,其势必会波及四邻,酿下更大的祸端。”
他们在这里争执不休,最后只好由李世民定夺。
李世民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目视魏征说:“贞观之初,有许多人上疏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说:‘应当震耀威武,征讨四夷。’独魏卿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魏卿之言,果然收到效果。今颉利被擒,其酋长或在京带刀宿卫,或依制度管理部落。魏卿,朕这些日子常想,能有今日的成果,皆是你的功劳,只是可惜封德彝未见今日局面。”
魏征谢道:“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臣并无功劳。”
李世民摇头道:“朕任用卿等为重臣,卿等能堪其任,成就今日功业,岂能是朕一人的功劳?魏卿,请勿推却。”李世民这几天,一直思索魏征那日与温彦博的一番争论。他想不通素来见识非凡的魏征,何以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其陈腐之见。贞观之初,魏征力主对百姓施以教化手段,同样是人,他对突厥人却有了分别。看来人之思虑皆有自身之局限,以魏征之能,尚不能免俗,何谈他人?
李世民又问道:“魏卿,刚才温卿简略说了两派的主张,想你应该归入安抚一派?”
“臣主张安抚,不可妄动刀兵。”
“你既这样说,朕就加入安抚一派吧。温卿,你知事政事堂,今后再有这等小事,只要不失了朝廷本意,你们须当堂定之,不可再来扰朕。”
温彦博躬身领旨。
后日,鸿胪寺派使一名,持节前往岭南宣谕。那冯智戴及冯盎本心并不想反叛,只是因为与邻近官府不睦,遂生龃龉,这些天又听说朝中欲派大军来镇压,正在那里惊惧不已。猛见天使来到,又听其宣讲了皇上之谕,其词恳切,意甚抚慰,不由得将担足了的心事放了下去。那名来使顿时成了座上宾,冯智戴、冯盎使出浑身解数,百般侍候。他们感恩皇上大德,要求随来使一同返京面圣。
两人在两仪殿见到李世民,在那里叩头不已,口称:“臣等万万不敢有反心,奈何与相近州府不睦,其动辄欺凌我等,更放流言说臣等要反。所幸皇上圣明,降恩抚慰,臣等感激涕零。”
李世民见一场刀兵之事消弭为无形,龙心大慰,回顾群臣道:“边境动辄来讯说有人要反,也不究其原因。人若不陷入绝境,怎么会轻易要反呢?”他轻声唤两人:“起来吧,站起来说话。”
李世民发现冯智戴所说中土之语很是流利,大为诧异,问道:“冯智戴,你为南蛮酋长,缘何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土之语?”
冯智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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