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让他放心前去。
夷男退回漠北,心里终归不是味儿。他这日听说李世民东巡,遂对其大儿子说道:“李世民东巡,留下李承乾看家,这是一个无大才的主儿,应付突发的事,定然没有李世民迅速。你可带领兵马去击定襄,那李思摩若没有唐军撑腰,摧之势同拉朽。”其子大度设听命,带领部众及同罗、仆骨等部人马,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杀奔定襄。果然,李思摩听说薛延陀来袭,没有一次像样儿的防御,带领部众快速越过长城,保据朔州,然后遣使向长安告急。
李世民此次东巡时间不长,不日就返回了长安。他于昨晚阅罢了李思摩的告急之书,决定今日议决此事。
魏征此时已六十岁,想是其多年来思虑过度,皱纹已爬满额头,且满头白发,老态毕现。他想起贞观四年时在政事堂里的辩论,那时他与温彦博针锋相对,他当时认为夷狄人面兽心,弱则服从,强则叛乱,温彦博搬出孔子“有教无类”的话来反驳他,认为要恩威并施,李世民用其策,设立羁縻府州来安置突厥人。如今温彦博已逝去,薛延陀现在的做派不正应了自己的话吗?魏征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夷狄豺狼之心,其本性难改。陛下,薛延陀既然不听号令,可出兵将其驱逐出去。”
李世民听其言观其神色,知道魏征想起了往事。他遍视座下,当时的老臣像陈叔达、温彦博、褚亮、王珪因病逝去,然当时的争论场面犹历历在目。自己那时候采纳了温彦博的意见,以恩威抚之设立羁縻府州,以图用教化的手段使异族与汉族和睦相处。不料十余年过去,自己待突厥人恩情重逾泰山,可那结社率恩将仇报,妄图加害自己,于是李思摩就回到漠南。他的心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本以为魏征不善于外邦之事,然现在薛延陀起乱,莫非真应了其前言吗?
房玄龄见李世民在那里踌躇难答,遂禀道:“陛下,薛延陀举乱,缘于其地盘之争。自从陛下于贞观四年定下羁縻之策,经过这些年的实践,四邻安定,且使疆土逐步扩大,可见此法已有奇效。眼前薛延陀不听号令,可以出兵将之平复即可。”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之言,心里惕然警觉,因思突厥人岂能与结社率相类?像突利、李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史大柰等人对自己忠心耿耿,可见教化之策确实有效果。想到执失思力,他忧心说道:“夷男派兵来袭李思摩,他定将执失思力扣为人质,如此,执失思力的安危就让朕忧心了。”
李世民东巡之前,派执失思力为观察大使前往漠北,他至今未还京,定是被夷男扣留。
唐俭禀道:“陛下,臣听北境来人所言,说执失思力被夷男威逼利诱,已答应奉事夷男。夷男攻袭李思摩之时,北境的交通阻绝,臣无法辨别此传言是真是假。”
李世民摇头道:“执失思力随朕多年,你们还不知道他的心性吗?夷男扣押他是真,威逼利诱是真,然执失思力断然不会负我。”李世民的语气决绝,可见他非常自信。
唐俭见状说道:“如此,臣即派人潜入漠北,设法探知执失思力的消息,以知其安危。”
“执失思力之安危不用担心,他至多在薛延陀多呆一些日子。若此战能快速完胜,夷男自会将执失思力拱手送回。”李世民说出此话,已很明确地表示要出兵救援李思摩。
李世民看到李靖默默地坐在一旁,只见他的面貌上亦现老态。到此时,他方才觉悟到,江山依旧,光阴易逝,看样子岁月的磨砺对人是一点都不吝啬的,曾经刀光剑影、叱咤风云的美好岁月一去不返,衰老将成为人的最大敌人。那一瞬间,李世民冒出了要加紧提拔后进的念头。他想到这里,觉得这样的念头非今日的议题,且留待以后再讲,因而向李靖道:“药师兄,你如何看待薛延陀这件事?”
李靖立起身答道:“漠北实为祸乱中原的渊薮,若放任不管,其势会愈加蔓延。臣赞成玄龄之语,我国日常可以用羁縻之策教化之,所谓恩威并重。若其无视陛下权威而一意孤行,须给予其雷霆一击让其收敛。”
“眼下侯君集征讨高昌未回,朕若在漠北开辟战场,可以兼顾吗?”
“不妨。我国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积累无数,兵强马壮,可以分头进击。且救援李思摩,其目的非为全数剿灭薛延陀,将其逐出漠南即可。我国马军如今傲视天下,可以以一当十,此次出兵,无须大动干戈。”
“药师兄深识全局,愈加增强朕的信心。药师兄,如今侯君集远在高昌,此次将兵,派谁为帅最为适宜呢?”
“英公世威名雄震漠北,可堪为帅。”
李世民点点头,他事先心里也想的是李世这个人选。
于是,李世民即让岑文本拟诏,授李世为朔州道行军总管。
薛万彻为行军副总管,领兵六万,马骑一千二百匹,屯兵羽方;授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四万,马骑五千匹,屯兵灵武;授右屯卫将军张士贵为庆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一万七千人,屯兵云中;授凉州都督为凉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两万,屯兵凉州;又令营州都督张俭带领所部及奚、契丹等部兵马从东向西挤压。各路兵马皆归李世节制。
李世此时恰好在京,李世民事后召见他面授机宜:“薛延陀自负强盛,率然越过大漠南侵,其行程有数千里,其马必然疲劳不堪。凡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李思摩不备一击而中,却使李思摩从容退回长城,他们又呆在原地,实为不智。朕事先知有今日,李思摩离京之时,朕嘱他退入长城之时,沿途将野草烧尽。这样,薛延陀粮草日少,又不能就地补充,断不能持久。卿合围之时,先不主动与其接战,可以大势逼其后退,待其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勇猛奋击,破之必矣。”李世为战多年,明白皇上点明了此战的关键,心悦诚服领命而去。
李世民将出征漠北的诏令发出,又对群臣道:“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薛延陀这些年来雄霸大漠,与其屈身于东突厥的时节颇有天渊之别,然犹不满足。如此看来,他尊朕为‘天可汗’,不过畏惧大唐之势罢了。唉,人心不齐,朕若一味以德化之,其实未能啊。”
魏征见李世民的心意大为改变,心里不免得意,禀道:“中土之学渊源深沉,如孔孟、庄老之道浸润国人日久,使中土之人有谦虚、中庸之风。而那些游牧部落,连本族文字都没有,他们没有一点克制自己欲望的想法,全凭着自己的心意以及武力来衡量是非。薛延陀不明事理,不理会陛下的好意,以致出兵抖搂威风。对这般人,唯有以暴易暴,方能灭其骄横之心。”
房玄龄似乎成了温彦博的继任者,对魏征的话不以为然,他反驳道:“一味靠武力,有时候适得其反。譬如二人打架,能用拳头逼得对方心悦诚服吗?”
李世民不想听他的争论,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争论,朕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对外邦示以恩威,不能泥古不化而僵硬行之,须依据事态变化而采取对策。总而言之,出兵征讨毕竟是暂时的手段,长远来看,最好要以德绥之,方能长治久安,是为百年大计。”
群臣不再说此话题。
李世民看着这帮熟悉的大臣们,心中忽有所惑,问魏征道:“魏卿,朕观古史,见其中有的时候君乱于上,而良臣治于下;有的时候臣子乱于下,而明君治于上。若二者相比,哪一种情形更为不堪呢?”
“臣以为,明君有心治国,则可发现臣子的过失,此时若能杀一儆百,其他臣子定能打起精神来竭力办事。若昏君暴虐为上,不听良臣的忠谏之言,虽有百里奚、伍子胥重生,也难救其祸,国亡指日可待。”
“依卿所言,我们君臣今日如何?”
“如今天下大治,皆是君明臣忠所致。然天下之事,不可有些许骄傲之心,否则流毒天下,是为衰运之始。”
李世民与群臣探讨治国的话题,这些年可谓多矣。像魏征说的这段话,李世民非常耳熟。他微笑道:“贞观之初,君臣之间、臣臣之间往往为一话题辩论良久。顷年以来,我们辩论日少,像近来征高昌、伐薛延陀之事,基本上没有争论就将事定了下来。魏卿,看来我们君臣这些年来,心思走近了许多。出现如此的势头,非是朕强压群臣意见,使群臣盲从的结果。朕将你的《十渐疏》奉为至宝,经常诵读一遍,就为了不能自满渐生骄逸的性子。”
李世民所说的也是事实,贞观君臣这些年来理政能力纯熟,处理各种事情游刃有余,这是人所共识的事实。在座群臣闻言,皆点头称许。
魏征躬身谢道:“臣言语偏激,不顾陛下颜面累累直言,如今年龄六十,犹列班朝堂高位,观古来之臣,如臣幸运者未之有也。朝野盛誉,此皆是陛下圣明之功,臣感激涕零。”
李世民见魏征说出如此由衷之言,心里自然高兴,摆摆手道:“罢了,魏卿说出此等歌功颂德之言,难道想让朕飘飘欲仙吗?”
这是李世民的诙谐之言,座下群臣皆脸露微笑。
他们经历这段谈兴亡的插曲,话题又转到高昌大捷上。
李世民阅罢文书,将其示意臣下,感叹说道:“高昌之役取得完胜,朕固然欣喜,然有两点事先确实难以预料:一者,那麴文泰对朕不敬,朕原想他肯定是心硬如铁,不料他闻我军到达,竟然惊悸而死。看来是外强中干;二者,侯君集向来行军迅猛,其为了取得征伐胜利可以利用各种手段,包括诡道之行。而他此次闻听而行,反而大张旗鼓使高昌人知其动静。”
众人闻言皆向李世民称贺,马周道:“侯尚书历尽千难万苦,横越千里沙碛,终于一举克平高昌,此战可谓干净利落。尤为可贵的是,高昌降服,则西域之路就此通畅,且将肆叶护可汗势力逐向西去,实为伟功一件。”
侯君集跟随李世民征战无数,然其大出风头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征讨吐谷浑之时,李靖作为主帅,他向李靖建言深入沙碛追击伏允,显示了作战凌厉的特点。此后他又率众击退吐蕃,此次克平高昌,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率兵才华,由此获得了国人的赞誉一片。
李世民大为高兴,说道:“马卿所言极是,克平高昌事小,安定西域事大,则高昌之役极为重要,且意义深远。药师兄,侯君集此次能尽礼鼓行,显示我军为仁义之师。他能够这样做,说明他对此战有完胜的信心。追根溯源,还是你倾力授以侯君集兵法军机的缘故,他的功劳之中包含你的心血。众位卿家,待侯君集领兵凯旋之时,我们要好好庆贺一番,全国大酺三日。”
自贞观三年之后,年年风调雨顺,马牛遍野,米谷丰稔,粮价一跌再跌,每年米价从价值一匹绢跌至二钱。天下能够如此富裕,归根到底,还是“抚民以静”的国策取得了效果。国力强大,四夷纷纷前来朝贡,如今侯君集又拔除了西域通道上的一颗钉子,无疑更加增添了贞观君臣的成就感。李世民决定全国大酺三日,群臣脸上洋溢着喜气,心中以为理所应当。
李世民眼睛余光中,忽然发现李靖坐在一旁默默无言,感到有些异样,遂笑问道:“药师兄独作默默,莫非有话要说吗?”
李靖闻言立起身来,就见岁月的侵蚀在他身上也留下明显的痕迹,原来他那挺直的腰板如今有些微微佝偻,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多了起来。他躬身答道:“陛下,高昌被克为我国的大事,实在可喜可贺,大酺三日其实应该。只是臣现在年老之后,思虑中难免驳杂,不该在此喜庆之时,想一些多虑的虚事。”
“药师兄所虑向来精确而老到,朕不听你谦虚之言,可详细道来。”
“陛下还记得臣那时候的多虑之语吗?”
李世民顿时明白。李靖一生不喜多言,更不会轻易评论他人。李靖唯一在李世民面前评论他人长短,仅仅是对侯君集的片言只语。李靖奉李世民之旨教授侯君集兵法,过了一段时间,侯君集在李世民面前埋怨李靖不肯全授。李世民以此责怪李靖,李靖答道:“侯君集说这等话,证明其心有异志。现今国内安定,不需征伐。臣之所教,足以使他能制四夷。然他欲求尽臣之兵法,是将有他心焉。”李世民当时哈哈一笑,心里认定李靖想留下一手,对侯君集一点都不怀疑。
李靖现在旧话重提,李世民还是不以为然,认为他有些杞人忧天。当着群臣之面,李世民不愿将此事说破,遂哈哈一笑道:“药师兄对此耿耿于怀,确实有些多虑了。好了,大家就此散了吧。”
侯君集凯旋回京,果然“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李世民亲自在观德殿主持了献俘仪式,并从即日起诏告全国大酺三日。
麴智盛被侯君集带回京城,李世民授其为左武卫将军、金城郡公,令有司拨给住宅居住,不许其返回高昌旧境。群臣一开始觉得奇怪,像吐谷浑被平复之后,李世民依旧让伏允之子为吐谷浑王,让其复归旧地继续统辖其民,而麴智盛连一个名义上的高昌王都捞不上?他们不知李世民为何要这样做,只不过当此喜庆之时,他们慢慢也就淡忘了。
侯君集将高昌的乐工献给李世民,这些人当堂为皇上演奏一回,让李世民大为欣赏,当即让太常寺将高昌乐定为正式的宫廷燕乐。唐依隋制,定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为九部乐,现在高昌乐加入,唐宫燕乐从此号为十部乐。长安人素来喜欢新奇,闻听高昌乐入部,坊间遍索会奏高昌乐之人,以先睹为快。
唐代对军功赏赐优厚,侯君集取得高昌大捷,其品秩升一级,所得赏赐无数。
李世民在此欢乐之时,不忘北境之战,这日李世派薛万彻回京,言称已将薛延陀逐出漠南,并请李世民示意下步行止。
李世民在薛万彻回京前,已经得知北境之役取得大捷的消息。他当即准许薛万彻入宫觐见,首先就问交战的详细过程。
薛万彻知道皇上最爱询问交战的详细过程,其回京路上,已经无数次地打好了禀报的腹稿。现在李世民既然垂问,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那大度设占领定襄,又自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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