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魏卿,你果然糊涂了吗?今日所奏之《七德舞》,即是当初之《秦王破阵乐》,你听过无数次,难道就不识了吗?”
群臣发出了一阵轻笑。
魏征说道:“臣确实有些糊涂,然又有些不解。”
“为何不解?”
“如此嘈杂的乐声须出征时使用方合适,这里是典雅的殿堂,似演奏《庆善乐》为宜。”
身边的高士廉插话道:“嘿,你记不得《七德舞》的名字,怎么一口说出了《庆善乐》的名字?”
《庆善乐》为文乐,其广袖曳屣,以像文德;而《七德舞》为武乐,其被甲持戟,以像战事。李世民到了此时,其心思如电,知道魏征一点都不糊涂,他说不喜《七德舞》而爱《庆善乐》,其实是喻“偃武修文”的治国道理。想到这里,李世民又微笑问道:“魏卿,朕知道你有话要说。”
“臣有话要说。”
“哈哈,你要说的话肯定不是为朕歌功颂德。这样吧,我们不能打扰了群臣饮酒的兴致,宴尽之后,朕再召人一起商议,届时再听你好好说话。来呀,将《庆善乐》奏起,以提起魏卿饮酒的兴致。”
魏征俯身取过盏来,敬祝李世民道:“臣敬陛下一盏,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静,皆是陛下之功,臣衷心赞颂。”
“魏卿,这是真心之语吗?”李世民说到这里,忽然开怀大笑,“不管是真心假意,此话能从魏卿口中说出,朕足感欣慰了。”
宴罢,李世民留下房玄龄、高士廉、魏征、长孙无忌、褚遂良、马周、岑文本、唐俭、刘洎等人议事。
李世民唤魏征坐在其身侧,然后说道:“魏卿,你有话要说,现在可以说了。”
魏征答道:“谢陛下能听臣言语。臣记得薛延陀新败之后,陛下答应了其和亲的要求,然臣昨日又见了皇上的玺书,上面责怪夷男未遣来使,以致失约,皇上遂拒绝和亲。臣大惑不解,不知皇上为何绝了与薛延陀和亲之意?”
“夷男虚心假意,朕何必再将女儿嫁他?”
“臣以为有些不妥,记得陛下贞观初年时曾说过,要以仁义诚信与周边相处。陛下答应与薛延陀和亲在前,近来又毁约,如此办即是不诚信也。”
“哼,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朕对那薛延陀的夷男,可谓仁至义尽。然结果呢?他对朕阳奉阴违,口中答应得好好的,转脸就发兵相攻。朕待之以诚信,他却反复无常,朕已经没有耐心。”李世民的这些宏论,让群臣听来不以为然。贞观初年以来,李世民一直说要视华夷为一体,然自从结社率带人抢宫之后,其心思大变,将“戎狄人面兽心”的陈词滥调又捡起来,可见人心易变。
褚遂良插言道:“陛下,薛延陀若见我国绝和亲之议,其定有被欺之感。如此,则嫌隙既生,必构边患。”
房玄龄想起李世民说过的“兵凶战危,圣人所慎。朕为苍生父母,苟可利之,岂惜一女”之语,心中感慨万千。他有心想直谏,又见群臣此时纷纷指斥李世民的赖婚之行,恐怕招致李世民的震怒,终归不敢,就变了一个角度说话,遂说道:“漠北诸部中,以薛延陀势力最强。陛下以前也说过,我国对漠北诸部的策略以安抚为主。如此,只要将薛延陀安抚好,则其他部落不足为虑。遂良说得对,不能因此再激起边患。臣以为,对薛延陀还是要示之以仁义为好。”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薛延陀势强?朕不这样看。像此次李世领兵去讨,仅数千人马就将薛延陀击溃,其狼狈如此,有何强势?朕此次所以绝婚,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外人皆说薛延陀强盛,朕若再许与其和亲,其他部落如何看?许以和亲即是助长了夷男的凶焰,朕不为也。”
看到李世民为其赖婚行为进行诡辩,群臣有心再谏,又想玺书已发,若此时再将玺书收回,亦为不美,遂不再劝谏。
李世民见众人不再言声,遂说道:“此事今后不用再提,薛延陀不会再有任何举动。众爱卿,你们心思,朕非常明白。朕难道会成为一名一意孤行之人吗?不会!大凡对边疆之策,不可拘泥常式。像和亲之策,朕将之用于东突厥、吐谷浑、吐蕃诸国,而对高昌及薛延陀断不能用此策。不管怎么说,边疆以安抚为主,然不可失之强势。”
众人都听明白了,李世民今后对待边疆的态度将采用强势与安抚相结合的策略,而不是早期的一味安抚的手段。
刘洎躬身说道:“陛下,对四夷可以或安或伐,然对于国内之事,还要以安静为主。”
李世民森然道:“朕会掌握这个尺度!朕派侯君集出征高昌,派李世荡平漠北,至多数万人马,不至于扰了国内安静。”
群臣于是不再说这个话题。
魏征这时又说道:“陛下,臣今日见魏王献《括地志》,还有话想说。”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魏卿,顷年以来,你在朕面前从来都是言无不尽,不管什么话,但说不妨。”
“谢皇上。臣近日听来一些风言风语,说张亮之死,其事关诸皇子。实际上,陛下这些年对魏王宠爱有加,朝臣及外人私下里猜测,皇上有易储之意。”
“此为你们的胡乱揣测,朕早立承乾为太子,其至今未废,朕怎么又要易储了呢?”
“不然。皇上这些年待魏王确实不同一般。譬如允其在府内设立文学馆,听自引招学士,可谓不同寻常。”
“朕允泰儿设立文学馆,是让其编撰《括地志》。今日,泰儿已将《括地志》样本献来,朕言非虚吧。”
“贞观十二年,王珪以为三品以上公卿路遇亲王下马拜见,不符礼法规定,要求取消。陛下说道:‘人生寿天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贞观十四年,陛下驾临魏王宅第,赦免雍州长安县囚徒死刑以下罪犯,减免魏王府所在的延康坊当年的租赋,赐魏王府属及同坊老人各有等差,如此恩宠,似是汉高祖荣归故里免除沛、丰徭役之待遇,太子就没有此等幸运。陛下厚此薄彼,怎能让臣等没有想法呢?”
魏征的话鞭辟入里,让李世民无法反驳,只好沉吟不言,场面显得有些难堪。
刘洎跨出一步,躬身言道:“陛下,魏特进提起汉高祖,让臣想起汉高祖曾经想废嫡立庶的事。自周以来,立嫡为长,以此绝庶孽之窥视,塞祸乱之源本,为国家者所宜深慎。后来汉高祖听从了张良的意见不废太子,即是基于此点。”
李世民依旧不语,他斜眼看了刘洎一眼,心想此人累次率先启奏,有点不讲规矩。
马周也奏道:“臣听说陛下欲让魏王搬入武德殿居住,此武德殿即是齐王元吉所住的承庆殿。陛下疼爱魏王,可以另拨宅居住,但不可让他住在此嫌疑之地。”
李世民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你们皆爱道听途说,泰儿现在好好地住在其府内,什么时候住进武德殿了?”
褚遂良也奏道:“陛下既立太子,又特爱魏王,使人莫名所以。次子虽是陛下所爱,然不可超越嫡长子。如不能明立定分,遂使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徒趁机而动,私恩害公,惑志乱国。臣请陛下三思。”
李世民看到褚遂良在那里侃侃而谈,想起他持书来首告张亮的事,心中忽然一动:若张亮之死有诸子相争的背景,褚遂良定是归入仇视泰儿的一流。他又想起自己当初兄弟相争的情景,那时的朝中大臣也或明或暗分成了两派,若现在再重复当时的情势,于国于己皆不是好事。看到眼前的群臣一面倒反对自己宠爱李泰,他顿时明白了众人的公心,即是不愿意因皇子相争而祸乱朝廷,是为大节所在。
群臣依次启奏了一番,然后静静地看着李世民,听其示下。
李世民环视一圈,见高士廉和长孙无忌没有发言,遂说道:“高卿,无忌,你们为承乾和泰儿的至亲,对此事有何想法?”
高士廉此时任尚书右仆射,其为长孙嘉敏的舅舅,又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其身份相当尊崇。他闻听李世民召唤,轻咳一声立起身来,禀道:“承乾和泰儿都是不错的孩子,陛下既立承乾为太子,其固然有荒唐之行,终无大恶。臣以为,朝中多忠直博学之臣,请陛下为太子多觅良师,以辅佐其行,是为正途。若陛下厚此薄彼,遂使下人妄自猜测,如此即是祸乱渊薮,臣不愿看到此局面。”
长孙无忌的态度很坚决:“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泰儿与承乾相比,并无特异的贤良之处。臣以为,陛下若不更换太子,须树立承乾的威望,不让他人胡乱猜测。”
房玄龄见长孙无忌说得过于露白,打圆场道:“陛下,无忌的意思,是说诸皇子忠孝,才能相差不多,若如是,太子已立多年,不能轻废。陛下方当壮年,假以时日,若诸皇子有才智卓异堪当大任者,可以另议。臣听太子说过,若皇弟中有堪当大任者,他会主动让贤。”
魏征等人一直坚持立嫡长者为储君,固然合乎礼法,然他们也应当知道李世民是以嫡次子的身份夺嗣继位的。李世民曾经说过:“国家立太子者,拟以为君。人之修短,不在老幼。”由于承乾的荒唐之行,他对之深深失望,于是想另立贤者。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圆场之言,哼了一声,说道:“国之储君,岂是承乾想让就让的?玄龄,你为太子师,听了他这混账之语,为何不当场呵斥他几句?”其脸色现出厌恶的神色,可知他难释对李承乾的失望。
其实李世民欲易储,其根源还在于其内心的偏爱。李世民断定李承乾难成大国贤君,必然移爱到其他儿子身上。李治此时年幼,生性又有些懦弱,不合李世民的脾胃。这样,嫡子中只剩下一个李泰。此时,魏王府属苏勖等人察知了皇上的心迹,遂劝说李泰在府中学诗弄文,与名士交往,并让李泰向李世民奏请撰著《括地志》,如此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对李泰宠爱有加。李泰因腰腹较大,趋拜时不太方便,李世民遂令他上朝时可以乘舆入宫,此等恩遇以往仅有李靖等重臣才能享受,李泰小小年龄有此待遇,更令他人侧目。由此可见李世民对李泰之爱。
群臣现在呈一面倒,激烈反对李世民欲立李泰的想法,坚持要立嫡长,其理由是以息皇位争夺的弊端。李世民有心想立李泰,其理由是立贤不立长。然李承乾为太子多年终无大恶,李泰不过领人撰著了一部《括地志》,其也有邀宠争位、恃宠骄奢等毛病,说其超越李承乾而称其贤,实在勉强,由此看来,李世民欲立李泰名为立贤,其实是立其所爱。
李世民静听群臣迭奏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明白。若身边重臣一致反对立李泰,则李泰并没有过人的贤能。毕竟,这帮臣子对己忠心耿耿,又博闻能谋,李泰与其相比,分量要轻许多。
群臣此时皆静静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闭目养神,似入定了一般。他知道,定立太子事关祚运,非同儿戏。眼前之势,非给群臣一个交代不可。可李承乾难当大任,而李泰又难负众望。自己想立李泰,奈何群臣反对,这使他颇为作难。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微微张开眼睛,向魏征点头道:“魏卿,你说得对。周幽王与晋献公废嫡立庶,毕竟危乱国家;而汉高祖欲废太子,最后赖四皓之力使国运长久。朕若执意易储,是忘了众卿的一片忠心。”李世民所说的四皓,即是汉时隐居商山的四老人: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
李世民的话,摆明了要继续让李承乾当太子,群臣听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然朕一直立承乾为太子,从未说过废承乾而立泰儿的话,如此却引来群言汹汹,好像朕执意要易储似的。魏卿,朕今日说继续让承乾当太子,可如何让天下人相信呢?”李世民将了魏征一军,由此轻轻摆脱了自己的责任。要说也是,这些年来,他从未说过要易储的话。
魏征不与李世民转弯儿,直言说道:“陛下只要言行一致,天下人不敢再妄加猜测。高仆射刚才说,朝中有许多正直博学之臣,可授其为太子良师,如此就堵了那些流言泛滥。”
“好,魏卿,你与朕想到一起了!方今群臣,忠直者没有超过你的,朕现在授你为太子太师,你可与玄龄一起辅佐承乾。如此,就绝了天下人之疑。”
魏征张大了嘴巴,想不到李世民竟然让自己成为太子的师傅。他迟疑了一下,奏道:“陛下信任有加,臣心怀感激。只是臣已年逾六十,近来感到气息短促,老病复发。如此身体,臣恐怕难以教授太子,更怕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李世民让魏征为太子太师,确实是明确李承乾为太子的最好说辞。群臣听闻,皆以为然,长孙无忌着急地嚷道:“魏特进,国家大治之后,为保祚运长久,以择定储君为要。举目朝中,能为太子之师,以你与玄龄为首,你就不要推辞了。”
长孙无忌说完,其他大臣也纷纷劝魏征不可推托皇命。
魏征那一时刻,热血忽然涌上头顶,其起身向李世民一拜,又向群臣团团一揖,说道:“陛下,为辅太子,臣愿从命。”
李世民也起身走到魏征面前,执其手曰:“每每关键之时,皆赖你来砥柱中流。魏卿,你不惧老病,愿为朕分心担忧,朕代天下苍生谢你。”李世民近视魏征的脸庞,见上面皱纹横生,皮肤松弛,观其开口说话,可见其门牙也少了一颗,心里不由得暗自叹息道:“果然是老了。”
因为群臣的坚持,李世民决定继续明确李承乾为太子。如此,李承乾与李泰的明争暗斗,以魏征出任太子太师为标志而告一段落。
李承乾因此而相对稳定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群臣辞出后,李世民独自在殿内呆呆地坐了半天。他知道,人之禀性为天成,靠后天的努力,靠他人的辅佐,终无大用。承乾已经形成的性儿,靠魏征的谏说能改变吗?李世民摇摇头,自己的儿子,还是他自己心里最有数。
总而言之,承乾为太子,殊非李世民之愿。然群臣坚持,李泰又无超人的才具,他也无法可想。
李世民怏怏地起身,提步迈向后宫,可想而知,他今日决定了一件违心之事。
第十回 置三州安定西域 定天下免谈封禅
侯君集被削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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