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瞧见魏征翘着花白胡子在那里激烈争辩,心想,他那倔强的脾气老而弥辣,看样子至死不改了。想到这里,他用眼光扫射群臣一圈,看来他们对自己和魏征的意见赞成者各半,遂微笑道:“魏卿,高昌能否成为鸡肋,取决于我国国势。若国势强,没人敢打高昌的主意,高昌就成为沟通西域的前哨之地;若国势弱,高昌也许连鸡肋也难成,多半被他国所占。你放心,朕不会对他人故土贪得无厌,然高昌本为我国故土,取之无碍,是为必须。此事不用再说。”
这是皇帝的决定,魏征明白已经无可更改。
李世民接着道:“这样吧,从今日开始,就没有了高昌的国号,可在其地上置西州,另在可汗浮屠城置庭州。西州、庭州以及此前的伊州互为犄角,各据要津,可以牢牢地控制西域。玄龄,各州就如此设,然此地重要,非有一人在这里把握局势不可,你向来识人,能替朕推荐一人吗?”
房玄龄答道:“西州、庭州、伊州位置重要,我国据之,可以阻挡西突厥肆叶护可汗向东扩张的态势,又为我国进一步经营西域建立一个前沿基地。如此来看,治理三州须以军事为主,兼及统御民众,搞好屯田之事。以此观之,臣以为李大亮比较合适。”
“李大亮近来驻防在灵州,其向北要防御薛延陀的南侵,向西还要联络西域之事,他无从抽身。”
“若李大亮不能抽身,其麾下有一偏将,名叫郭孝恪。此人大有李大亮之风,治军甚严,又能推诚抚御,可堪为用。”
李世民点点头,问李靖道:“药师兄,你识此人吗?”
“陛下,此人一直跟随大亮,臣仅仅与他谋面数回,听大亮说,其手下之人有才略者以此人为首。”
李世民转向高士廉道:“郭孝恪?嗯,高卿,你可让兵部将此人调回京中,朕要见他。此三州远离京城,其今后安危如何,与主官大有干系,朕不可不慎。玄龄,若此人可堪为任,可授其为西州刺史,并节制庭州。”
马周又禀道:“陛下,设此三州,今后可以与全国混为一体,然三州皆在前沿,那里势力犬牙交错,一些羁縻之策还要在那里推行。譬如,阿史那步真入京为官,其部下不可能全数入中土,还要在那里生息。臣以为,西域那里须双管齐下,既设州县,也要设羁縻府州。”
李世民沉吟道:“是呀,西域应该有羁縻之策,且要比他处更为扩大。唐卿,这些年设立了多少羁縻府州,朕一时说不出数目,你能记下吗?”
唐俭记性甚强,起身答道:“陛下,臣大致记得。”
“嗯,你细说一遍。”
“北境有阿德州、执史州、苏农州、拔延州、阿史那州、舍利州、顺州、州、化州、长州、北宁州、北抚州、北安州等十五州,分隶云中都督府、定襄都督府、夏州都督府、营州都督府、幽州都督府管辖。”
“此是贞观四年时所设,朕还记得清,其他呢?”
“西南党项之地,设有懿、阔、麟、雅、丛、台、桥等十六州,均属松州都督府管辖。
“黔中道置有夷州、思州、南州、巫州等二十一州。
“剑南道及岭南道有羁縻州十五个。加上关内道的一些小州,共计七十二个羁縻府州。”
褚遂良恭贺道:“陛下,西州、庭州、伊州此设,则我国疆域东至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其间皆为州县,东西达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这些羁縻州县,时间一久,终为唐土,则我国疆域又可扩大一倍。自秦皇统一中国,疆域如以广大论,以今日为盛,实在可喜可贺。”
李世民也很得意,他捻须微笑,沉吟不语。
刘洎对褚遂良的话不以为然,起身说道:“陛下,褚大夫此言,臣以为有些好大喜功,不敢苟同。”
魏征本来有话要说,见刘洎抢了先机,有些诧异,然眼中露出赞赏的光芒。
刘洎这一段时间锋芒渐露,李世民颇为欣赏,遂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洎道:“隋文帝统一寰宇,其后三十余年里甲兵强锐,风行万里,然一旦举而弃之,尽复乌有。究其缘故,皆因隋炀帝恃其富强,驱天下以纵欲,罄万物而自奉,好大喜功,专求服远之虚名,不图社稷之长久。陛下即位以来,专力于国内安静,对四夷采取德化之策略,十余年渐行渐积,方有今日之局面。四夷宾服非是我国以威势压之,实乃以国势畏之、以德化感之的结果。若如褚大夫刚才所言,陛下从此一味拓展边疆,以取得天下威服之名,臣以为不可取。”
褚遂良反驳道:“陛下,臣刚才说可喜可贺,亦是赞陛下德化之功。刘大夫所言,有些断章取义,望陛下明察。”
李世民挥手制止他们争辩,说道:“刘卿的这些话,朕多次听魏卿说过,朕时刻牢记,不会堕入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境地。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还是议正题吧。自设立定襄都督府、云中都督府之后,以此来节制羁縻府州,看来收效很大。好就好在这些都督府既可以体现朕之意旨,又能妥善使羁縻府州自治,二者归一。西域这个地方,远比其他地方复杂,再以都督的名义节制羁縻府州,有些勉强。朕想好了一个词儿,就是在这里设立都护府,比都督府的规制要大一倍,玄龄,你以为如何?”
房玄龄道:“若在西域设立都护府,既可以全盘考虑西域形势,又能临机决断,臣以为可行。”
“众卿以为呢?”李世民又问群臣道。
群臣皆以为然,魏征见事已至此,也不再出声反对。
马周奏道:“陛下设立都护府,其意在于安定西域,臣以为此名可定为安西都护府。”
李世民准奏。
数日后,郭孝恪入京面圣。李世民与其交谈数次,觉得此人可堪为任。遂授郭孝恪为西州刺史,并节制庭州。又在西州置安西都护府,授郭孝恪为安西都护。
西州、庭州、伊州为大唐正州,不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范围。郭孝恪以一人之身兼任西州刺史和安西都护,李世民的本意是将西州为据点,逐渐将大唐势力西移,以将西域纳入羁縻统治之下。
郭孝恪领会了皇上的意思,遂整装西去。他到了西州,将大队唐军遣回国,仅留下一千二百名兵士戍卫。这一千二百名兵士,每隔两年即轮流换回。这期间,朝廷每年遣来流放囚犯作为戍卒。
朝廷设立西州、庭州、伊州和安西都护府的消息传了出去,朝野一片欢腾。人们皆认为,贞观以来十余年里,天下大治,四夷宾服,真正到了太平盛世,普通的庆贺难表情状,唯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方能彰显。于是,一些臣子联名上书,公推萧瑀为代表向皇上请求年内举行封禅大典。
萧瑀向李世民禀道:“陛下功业之高,德化之厚,古今未有之也。贞观十余年来,国家安定,年谷丰稔,四夷宾服,近来各地又多显祥瑞之象,由此观之,该是举行封禅大典的时候了。”
李世民询问群臣意见,这几日,魏征身体有病,李世民准其在家静养,所以,群臣皆认为国家富足如此,确实应该举行封禅大典,没有一人反对。
李世民志得意满,觉得现在举行封禅大典是水到渠成之事,遂决定于明年春上到泰山封禅,诏礼部、太常寺着手准备。
史大柰整装欲返回定襄的时候,李世民将其召入宫内,说道:“大柰,朕已让鸿胪寺向薛延陀、仆骨、同罗、吐谷浑等君主发玺书,让他们赶往灵州,朕要在那里见他们。你动身回定襄,正好作为朕的先导,到了草原之上,我们君臣二人跨马驰骋一番,以了却昔日之愿。朕此次北巡非专为游历,魏征及那帮谏臣也无话可说。”
史大柰大喜,躬身言道:“臣愿遵旨为陛下先导。”
灵州位于长安西北方向,这里是汉长城与河水的相交处,其东北与朔方接壤。由于这里是防备北方游牧部落南侵的要塞,朝廷便在这里驻扎有重兵。前时与薛延陀一战之后,李大亮起初在定襄防守,看到薛延陀不敢再有异动,他才带领大军回灵州驻防。李世民此次到灵州会见漠北诸部首领,其主要目的还是示抚慰之意。
李世民让太子李承乾留京监国,随行仅有马周、唐俭、常何、史大柰数名大臣。御仗自长安出发,沿途州县接来送往,不一日便到达灵州地界。李大亮早带领大队人马在此恭候数日,其见銮驾到来,即伏地叩迎,然后上马以为李世民护卫。李世民在辂车上看到道路两旁站满了雄赳赳的兵士,有心想责李大亮何至于如此隆重,又想夷男等人在灵州等待,须让他们看到如此排场方显大国威仪,也就作罢。
夷男、诺曷钵等人出灵州城三十里外相迎,李世民站在辂车上接受他们的叩拜,然后一同入灵州城。
李大亮早在灵州城内为李世民备下了行宫,主殿虽不似两京宫殿宏大,然在这边境之地有此齐整的房屋,已属难得。李世民入宫后稍事盥洗,即入主殿。李大亮已在主殿内摆好了数桌筵席,供李世民赐宴。
夷男等人入殿逐个向李世民致献词,夷男颂道:“天可汗威加海内,使万众敬仰。鄙部得知天可汗驾临灵州,臣临行之前,臣民纷纷让臣恭请天可汗到鄙部巡视,以一睹天可汗天颜。”夷男说此话时,其言辞恳切,似乎忘了不久前与大唐的交战。
李世民赞道:“真珠可汗能有此言,朕心甚慰。朕此次驾临灵州,见到你们,只是为去思念之意。然对你真珠可汗,朕还有几句话要说。”
“臣恭听圣训。”夷男越发显得毕恭毕敬。
“朕思华夷为一体,看待你们就如这些臣子一样。”李世民边说,边向唐俭等人手指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朕所以这样做,是考历代之边患,皆因势而起。友邦和睦相处,靠的是心灵互通,相谅相让,而非以强势压人。若大家皆想取强势迫他人,则会征战不止,永无宁日。真珠可汗,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臣明白,臣明白。陛下,上次使陛下震怒,皆因臣之逆子胆大妄为,背着臣私自发兵,遂致误会。”夷男见不提上次交战之事,眼见不可能,遂将罪责皆推在长子大度设身上。
“嗯,误会也就罢了,朕不想多责你。朕待四方诸国诸部落,不妄想其一寸土地,不谋取其一钱珍宝,唯思和睦相处而已。若论强势,举目天下,谁能与大唐相比?你那长子上次发数万兵去扰李思摩,李世仅带数千人马即将其驱出漠南。以朕之势,可以东征西讨,灭国无数。朕难道不想成为天下的霸主吗?非也!战则需耗费人力,非天下百姓之福,所以不为。真珠可汗,望你今后谨记此节。”
夷男听到这里,室内本来清凉,已吓得他汗流浃背,连声道:“臣遵旨,臣遵旨。”
李世民又责他道:“还有一点,就是为人者须当诚信。你求和亲,朕已许婚,奈何你使者不至,让朕空等,可见你求婚非真心真意。”本来是李世民自己悔婚,然他现在把和亲不成的责任推在夷男身上,马周等人知道内情,感觉有些滑稽,但不敢吭一声。
夷男张口结舌,有心想争辩,终归不敢。
回纥酋长菩萨坚执让李世民到漠北巡视一番。他说道:“自从‘参天可汗道’建成,鄙部百姓日日盼望天可汗驾临。陛下已到灵州,距鄙部不远,希望陛下此次千万要成行。”
李世民微笑道:“朕此次来灵州,能与你们晤谈一番,即满足了朕的思念之意。这些年来海内康宁,朕有心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届时定邀诸位到泰山观礼。因忙封禅的事,朕没有时间再向北去。今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朕有空闲之时,定到漠北走一趟。”
夷男、菩萨及诺曷钵等人听说大唐欲举行封禅大典,皆躬身向李世民称贺。
诺曷钵此来,携带弘化公主同行。李世民见了他们夫妻二人,神情中透出分外的亲热。他让弘化公主坐在身侧,询问其在吐谷浑的生活细节,二人说了几句,话题自然扯到了文成公主。李世民问道:“道宗回京,说赐婚队伍在吐谷浑住了一些日子,还说那段日子里,你与文成公主形影不离。”
弘化公主答道:“锦燕妹妹出京之后,一直神情郁郁,想是她远离故国的缘故。女儿以前也有此心境,就现身说法,予以排解。”
李世民点点头道:“很好。你与文成公主为了国家大节,远嫁他国,朕有时想起你们,心情也不免郁郁。嗯,你离京还不算太远,文成则是关山难越了。你们相邻较近,你们姊妹二人要多通讯息,不要过分孤单才是。”
“谨遵父皇圣谕。女儿临行之前,曾派人入吐蕃送给锦燕妹妹书信,提到此次来灵州面见父皇的事,她回书中言道,路途遥远,不能来见父皇,深以为憾。”
“是了,吐蕃至灵州,确实太远了。”李世民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不语,眼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日宴后,夷男、菩萨、诺曷钵等人相继辞去。
李世民美美地在行宫里歇息了一晚,早晨醒来,照例出外晨练。其时,晨曦刚刚抹亮了天空,大地显得寂静。微风轻拂远处山冈上的长草,将枯草的黄色尽情展示,显示出塞上不同一般的风光。
李世民挥剑起舞一回,其剑法愈显娴熟,然胳膊腿儿少了年轻时的柔软自如,显得有些僵硬。李世民自从过了四十岁,渐渐发现了自身的这些变化,感到昔日的威猛灵活再不可现,方悟人生短促,不可逆转。想通了这些,他对晨练也不似以前那样日日坚持,仅在闲暇时候或者睡眠充足的时候,方才起床晨练。
这些日子,每当李世民出室之时,史大柰、李大亮、常何皆随侍身边。他们看到李世民剑舞已毕,遂靠前恭维道:“陛下龙马精神,功夫始终未落下。”
李世民扬手将剑归入鞘中,然后将其抛给常何,摇头道:“朕自知现在剑法生疏,身子僵硬,已非年轻之时。朕今日来晨练,不过想睹灵州周围早晨风光,应景罢了。你们为讨朕欢喜,说些恭维之言,朕岂能不知?”
三人默然无语。
李世民抬头向东,见那里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将灿烂明光洒在大地之上,遂向史大柰问道:“大柰,何处草场离灵州最近?”
李大亮抢先答道:“陛下,灵州之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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