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下官遵长孙大人之命,前来宣旨。”
李世一生用兵多筹谋,其料敌应变,皆契事机,现在突然被贬,实在毫无理由。薛仁贵为皇上近侍,仅有卫护之责,而无宣旨之职,他却受长孙无忌委派前来宣旨,实在透出蹊跷。李世在此一闪念间,已洞悉了李世民的意图,他近日对李世民病情早有耳闻,明白李世民如此做其实为身后事安排。想到这里,李世对薛仁贵道:“薛将军今日还回翠微宫吗?”
“下官明日方回。”薛仁贵老老实实答道。
“如此,请薛将军上复皇上、皇太子及长孙太尉,就说我深深感激圣恩。现在接了圣旨,立刻往叠州赴任。”
“莫非李大人连家都不回了吗?”薛仁贵见李世开始收拾简单的行装,不禁诧异问道。
“是啊,皇上如此紧急下诏,想叠州那里定有要紧事,还是早日赴任为好。薛将军,我要忙于收拾行装,马上就走,如此就不能与你叙话了,请多担待。”
薛仁贵惊讶得张大着嘴巴,想不透他为何如此匆忙。不过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吩咐自己的事不用办了,倒免了一番手脚。
片刻之间,李世已整顿结束,仅带领两名随从,跨上马向薛仁贵拱手作别。
李世民听说李世的这番举动,不禁叹道:“唉,他毕竟识破了我的心机。不过他竟然不停顿一下,连家门都不入,未免露出了痕迹。”
李世民自知大限将至,这日将褚遂良唤来,让其代拟遗诏。三日后,褚遂良将遗诏拟成,送入含风殿请李世民过目,此诏写道: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桥山之树已阴;业致升平,苍梧之驾方远。至于平寇乱、安黎元、洒洪灾、攘大患,黄帝之五十三战,商汤之二十七征,以此申威,曾何足算!昔者乱阶斯永,祸钟隋季,罄宇凝氛,昏辰象,绵区作梗,摇荡江河。朕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剑于斩蛇之地,虽复妖千王莽,戮首车,凶百蚩尤,衅尸军鼓。垂文畅于炎野,余勇澄于斗极。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再维地轴,更张乾络,礼义溢于寰瀛,菽粟同于水火。破舟船于灵沼,收干戈于武库。幸李卫霍之将,咸分土宇;缙绅廊庙之材,共垂带绶。至于比屋黎元,关河遗老,或赢金帛,或赉仓储。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于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自栉风沐雨,遂成弭诊;忧劳庶政,更起沉疴。况乃汉苦周勤,禹胼尧腊,以矜百姓之所致也。道存物往,人理同归,掩乎玄泉,夫亦何恨矣!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于枢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文武官人三品以上,并三日朝晡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四品以下,临于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其方镇岳牧,在任官人,各于任所举哀三日。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昔者霸陵不掘,则朕意焉。太原无从人见在者,各赐勋官一级。诸营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断。
褚遂良体会李世民心意,拟诏时数易其稿,逐字斟酌。李世民阅后非常满意,说道:“可在‘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一句之后,加上‘濮王、莱王,不在来限’。”
褚遂良急忙答应,当即在稿上注上此八个字。李世民不让李泰回京奔丧,深怕昔日魏王党再有异动,如此对新皇帝不利。
李世民闭目养神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遂良,此诏拟得过于华美,像其中所言:‘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又曰:‘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于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后人若见此等词句,定会讥朕自我吹嘘。你应该知道,此诏虽由你所拟,毕竟为朕之言语,对其中过于溢美之处,可以略作改动。”
褚遂良急忙答道:“陛下,臣拟诏之时,往往笔悬纸上难以下笔,深恐不能表达全貌。臣下笔之时,实际上已将陛下之功抹去不少,若再加改动,臣实在不敢奉旨。”
李世民此时无力多讲,就轻轻挥挥手说道:“朕有些乏了,你下去吧。此诏就如此定稿,待朕宾天之日,可立即颁行天下。”
“陛下……”褚遂良听到“宾天”一语,顿时泪如泉涌,有心想说话,终久不敢再说,遂躬身退出殿外。
李世民的担忧其实为多余的,后世史家写此,由衷赞道:“甚矣,致治之君不世出也!……其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类,庶几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至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远,此中材庸主之所常为。然《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是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叹息于斯焉。”
世人常常爱求全责备,然后人提起李世民,往往多溢美之言,对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远”等诸多所谓的缺失,常常视而不见,由此可见后人对其极为爱戴。
李世民一日又一日躺在含风殿内,身上苦楚未有一丝减轻,反而日益加重。御医们百般调治,终久束手无策。李治向长孙无忌说道,不如将李世民搬回京城诊治,也许会有结果,长孙无忌坚决不同意,说李世民如此虚弱的身体,哪经得起如此折腾。
五月过后,李世民的身子更糟,其周身浮肿,面孔肿得变了模样。长孙无忌见诊治无效,对太医令大发脾气,骂道:“你们往日里自恃医术高明,皇上如今有病,你们怎么越治越糟?哼,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问罪你们。”
太医令也无计可施,心道皇上食丹中毒,无药调治,怎能独怨我们!长孙无忌现在权倾朝野,当此盛怒之时,他不敢与其犟嘴,只好小心回答,然后再苦思疗法。
其实李世民到了现在,任何药石用在他身上也毫无功效,其强撑至今,无非靠其肌体自身维持罢了。到了五月八日,李世民召长孙无忌入殿,想独自对他说一些要紧的话。孰料长孙无忌一进殿门,看到李世民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模样,不禁悲从心来,就此呜呜大哭起来。二人从小为伴,后来又成为至亲,诸般情谊混杂在一起,非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长孙无忌的面庞上,替他拭去泉涌似的泪花,叹道:“无忌,我唤你前来,有大事要说。你如此哭哭啼啼,我们如何说话?”李世民说完,忽然明白长孙无忌如此大哭,实为悲己将与之永诀,也不禁哽咽起来。
长孙无忌大哭道:“陛下……陛下……臣见到陛下如此模样,实在心痛如割……”
李世民此前与人诀别时,其最大痛处即是今生再难与人相见。现在自己病重,心里早知道离辞世不远,与长孙无忌等人相见的时辰无几。那一时刻,他不禁悲从心中来,也陪着长孙无忌流泪不已。
他们相对而泣,实在无法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方才止住哭泣。然经此一折腾,李世民又耗去许多精力,没有力气对长孙无忌说话,遂让长孙无忌退出,说道:“我今日歇息歇息,你明日带治儿和遂良入殿说话。”
第二日为五月九日,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三人早早地候在含风殿之外。殿内,太医令带人正为李世民侍候汤水。
过了半个时辰,太医令等人方才出来。太医令将长孙无忌拉到一边,小心说道:“瞧皇上的光景,今日很不好,你们入内后拣要紧的话说,不能让皇上耗力太多。”
长孙无忌点头答应,与二人一起入内。
李世民躺在病榻上微闭双眼,看到三人入内,轻声道:“你们来了,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李治不禁轻轻啜泣起来。
李世民轻轻地摇摇头,说道:“不可再哭!”李治急忙止住哭声。李世民目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示意二人靠近一些,将手抬起拉着二人之手,殷切地说道:“我自知大限将至,今日召你们来,要将大事托付给你们。”
“陛下……”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心里非常明白李世民离死不远,有心想再宽慰几句,又觉得于事无补,唯有流泪不止。
李世民费力地抬起右手指了李治一下,说道:“你们当初言称治儿仁孝,极力推荐他继为储君,我遂群臣之意立治儿为皇太子。治儿入东宫以来,勤勉学习,练达政事,堪称仁孝,可为大唐天下之主。无忌、遂良,我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然无力说出。一句话,治儿毕竟年轻,你们今后要好好辅佐他,将天下事办好。”
两人心里明白,皇上临终之前,指明自己为顾命大臣。长孙无忌既为勋臣又为国舅,当然为顾命大臣;而褚遂良为朝中新贵,新进位为中书令,却能成为顾命大臣,他事先实在难以想到。两人齐齐地跪在榻前,向李世民叩首道:“臣遇此大恩,愿尽心竭节,鞠躬尽瘁,全力辅佐太子。”
“起来吧。自今日开始,你们二人就依此办事。”李世民又将目光视向李治,说道:“若无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
李治也跪下叩首道:“儿臣奉旨。儿臣今后每遇大事,定事先与其商量。”
李世民让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顾命大臣,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个人,即是被贬出京的李世。后来李治即位,果然召李世回京,授其为尚书左仆射。有此三人辅佐李治,保证了大唐延续贞观年间的做法,使大唐国势保持了蒸蒸日上的势头,后世称此段史事为“永徽之治”,此为后话。
李世民说完这些话,已大汗淋漓,无力多说。这时,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褚遂良说道:“无忌随我多年,忠心耿耿,我有天下,多其力也。只是他性格耿直,不知世人心内幽暗。我死以后,你要多替无忌操些心,不能让小人进谗言以毁之。”
褚遂良躬身领旨,然心里纳闷,长孙无忌现在实为首辅,又为国舅,何人敢打他的主意?
李世民一生识人用人,实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现在嘱咐褚遂良让他保护长孙无忌,实在大有深意。后来李治即位,武媚娘渐渐专权,许敬宗也在朝中大行其道,许敬宗秉持武媚娘的意思,捏造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意图谋反,一下子扳倒了二人。这样,褚遂良自身难保,更谈不上保护长孙无忌,则李世民可谓一语成谶。
三人见李世民神情疲惫,无力说话,遂躬身退出。李世民这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唤回李治,嘱咐道:“我死之后,你千万将《兰亭序》放入墓中。我一生独爱此帖,就让它陪葬吧。”李治含泪答应。
是夜,李世民崩于含风殿,终年五十二岁。其死后,有司为其上谥号曰文皇帝,庙号曰太宗,后世从此称李世民为唐太宗。
李治遵从李世民遗愿,将《兰亭序》放入其墓室枕前,并将其母长孙皇后与李世民合葬一起。这样,李世民一生最爱的人和最爱的物件,从此又归于一室。
墓室前,镶嵌有六块石画,即是有名的《昭陵六骏》。
李世民驾崩,天下闻此噩耗皆为之举哀,四夷之人入仕于朝者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他们依本族风俗剪发、面、割耳,以致流血洒地。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等人痛哭流涕,向李治请求,要求杀身殉葬,李治坚决不许;松赞干布闻听此讯,极为哀伤,以婿礼遣使吊祭,献金银珠宝十五种,请置李世民灵前,并致书长孙无忌,表示效忠李治,其中写道:“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以赴国除讨。”李治感于这些人对父亲的一片忠心,就召来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二人,让他们画出归附中国的十四位外国君长之像,再琢石为像立于昭陵之前,此十四人为:突厥颉利可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咄苾;突厥突利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什钵苾;突厥乙弥泥孰俟利苾可汗右武卫大将军阿史那思摩;突厥答布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夷男;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新罗乐浪郡王金贞德(女);吐谷浑乌地也拔立豆可汗诺曷钵;龟兹王左骁卫大将军诃黎布失毕;焉耆王左卫大将军突骑支;
于阗王右骁卫大将军伏阁信;高昌王左武卫将军麴智勇;
婆罗门帝中天竺王阿罗那顺;林邑王范头黎。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李治即皇帝位,即是后世所称的唐高宗,次年改元为永徽元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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