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名翟树仁,现在咬金帐下。当初叔宝、士信他们到长春宫来投秦王,随带十余骑,这翟树仁就是其中之一。我和玄龄兄将之密捕后并未声张,平日里翟树仁和咬金言笑无忌,我们怕因此牵累了咬金。”
李世民抬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每次出营,单雄信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知道吗?我这次在少室山遇袭,单雄信志在必得啊。”李世民遂将此次遇险简述了一遍。
杜如晦惊道:“该死!说起来,这次发现翟树仁也是必然,前几次秦王遇险透着蹊跷,此次秦王前脚刚走,翟树仁就鬼鬼祟祟外出,我派人暗中跟着他,果见他与王世充的人在接头,他返回后即将他密捕,只不过他的信儿还是传了出去。”
那日翟树仁出营,杜如晦即派人跟随。翟树仁绕城向南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方在洛水岸边停下。过了一会儿,几名农夫打扮的人过来与他接头。监视他的人见对方人多,不敢声张,待翟树仁返营后方把他逮捕。
李世民并不接言,在那里独自盘算,良久方与房玄龄言道:“玄龄,洛阳那里现在什么最为重要?”
“那还用说,当然是粮草。这次我们占了回洛城和洛口,掐断了东都的粮草供应,城里人都饿得发昏。不过东都内线来说,王世充在虎牢那里还有一个大粮仓,若将粮食运回,城里人可支用一月。碍着我军沿途屯兵防备,他怕粮食又落入我手,一时不敢启运。这王世充满腹诡计,将此粮仓遮掩得不见一点痕迹,我曾派人秘密到虎牢一带访查,一点也查不出来。”
李世民笑道:“我接连受惊几回,也要捞回些本钱,这事儿就要落在翟树仁身上。玄龄、如晦,我若放过翟树仁一命,他肯再送一份情报给单雄信吗?我想他肯定会!这件事情与咬金毫无瓜葛,不过咬金口无遮拦,也该敲打敲打他。如晦,你去,把翟树仁带来,也把咬金喊过来。”
过了一会儿,翟树仁被五花大绑带入帐内,程咬金略后几步进来,一见翟树仁,程咬金骂道:“你这狗头,这些天来跑哪里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你现在被绑,莫非得罪秦王了吗?”
李世民脸色严肃,说道:“咬金兄,你知道这翟树仁背着你干了多少勾当?本王数次遇袭,都是这狗头传出的信儿。”
程咬金一听,又恼又惧,伸手拔出剑来去刺翟树仁,被杜如晦把住后腰,劝他道:“程将军,不可造次,此人还有用呢。”程咬金“扑通”跪到地上,对李世民道:“秦王,咬金失察。这狗头整日里变着法儿与我亲热,秦王的行踪倒有一大半都从咬金嘴里透了出去。咬金有罪,甘受责罚。”
李世民上前扶起程咬金,说道:“不知者无罪,我若对你有了嫌隙,今儿还会叫你来吗?不过,咬金兄,你胸怀坦荡生性滑稽,这是你人之本色,有些不当讲的话,还是要三思才好。”
程咬金愈见愧色,血涌上脸来,一张青脸瞬间成了酱紫色。
李世民拍了拍程咬金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对翟树仁说道:“翟树仁,你数次为祸本王,当死几次,你知罪吗?”
翟树仁吓得早成了一摊泥伏在地上。
李世民接着道:“念你还有一点儿用处,本王可以饶你一条性命。你给单雄信写信,就说我欲收缩兵力,已令王君廓、黄君汉退出回洛城、洛口,信写好后照原道送出去。”
翟树仁原想必死无疑,这会儿听到尚有一线生机,眼神中也有了光芒,鸡啄米似的一味磕头,说道:“小人愿听秦王吩咐,小人愿意写信。”李世民一挥手,杜如晦将他带出帐外。
帐内剩下房玄龄、程咬金三人,李世民言道:“玄龄,翟树仁所写密信送出后,你给王君廓、黄君汉写一公文,令他们两日内诈作退军,晚间再悄悄潜入洛阳到虎牢之间的官道两边山间埋伏。咬金兄,你和敬德再带一万兵马去支援他们。那王世充听说我们退军,必定派人到虎牢去运粮,待他们入了你们的埋伏之地,你们就冲散他们。粮食能夺来更好,若不方便,就一把火烧了。”
程咬金急忙离座接令。
房玄龄微笑道:“此举能成,当是对王世充致命一击。秦王,届时洛阳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看他们能支持几天!”
是日晚上,云垂风低,眼看又有一场落雪将至。李世民在帐内向着炭火读起兵书,然心中烦躁,复又丢下。到了几案前欲飞书幅,砚中墨水遇低温不甚流畅,遂又弃笔。他唤来房玄龄和杜如晦,三人一起走出帐外,到涧水边上漫步。
涧水两边河沿,遇水处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两人的靴子间或踏入冰中,只听冰凌作响。那日李世民在少林寺与李淳风、袁天纲的一席晤谈,直到今日也不能释怀,遂将心中郁闷说与两人。
房玄龄听后先是沉默半天,最后狠狠心道:“秦王,这里左右无人,玄龄就将心窝里的话掏出来说。秦王,你至今仍是梦中之人啊!
“皇子之中,皇上最重者就是秦王。你从皇上在太原起兵,此后西征北战,所战皆捷,大唐的一大半天下,都是你打下的。朝中大臣,军中武将,皆视秦王为天人。你又从善如流,将士归心,所出光芒照耀日月,别说太子、齐王,就是皇上的光芒也被你盖了下去:其实大家口中不言,心中都有一个大大的疑窦,就是你秦王的位置今后究竟定在何处?”
李世民不解,问道:“我佐父皇,不过为一藩王。现在大郎已为太子,我还能想到哪儿去?”
“对呀,皇上在世你可安定,然皇上终有龙驭归天的那一刻,其后太子即位,即为皇帝。到那时,论武功文治,论天下归心,他都被你这位皇弟给比了下去。昔日汉时霍光势大,汉宣帝见他每每感到若芒刺在背,此为霍光惹祸的根源。到那时,嘿嘿,秦王,皇帝只有一个位置,你虽不想,然别人要防你啊!”
李世民往深里一想,虽然周围冰天冻地,然身上冷汗涔涔而出,颤声道:“此仗胜后,待天下安定,世民即奏父皇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足矣。”房玄龄见他言不由衷,不再接话,由他自己顺着思路想下去。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李世民返身望那满营灯火,轻轻叹了一声:“是啊,我心中所思别人又如何知道呢?”
房玄龄道:“如今对外用兵甚频,剿平天下为头等大事,设若天下太平,朝堂之上,宫廷之中,又见刀光剑影。史官尽管粉饰,然在书缝间终能窥见一二。说起来,淳风先生所言‘兄弟阋墙’为最大的争斗。事情很明显,太子有位无力,秦王功高绩著,若此次洛阳被下,我想不出皇上能再拿出一个什么职位来赏你!俗言‘功高震主’,这会儿太子那里肯定不安,太子与齐王交好,观齐王对你的态度可知一斑。皇上那里也在矛盾,上次在长春宫曾言要传位于你,后来又无话说。其实皇上处大事时常常摇摆,在谁继承大统这件事情上,一面是立嫡长之传统,一面对你甚爱又欣赏你的功劳,主意一时难定。这样摇摆,使你和太子之间嫌隙已成,终无转圜余地。”
“依你所言,我当何法处之?”
“玄龄以为,秦王你万众景仰,应继大统。说句自私的话,我们众人忠心随你,终不忍落个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这番话,极度震惊。这些年他东奔西走,内心里实想替父亲分忧,处断决伐,往往率性而为。他与建成,两人见面也是彬彬有礼,心里从没有夺嫡之念。至于元吉,确实心恶其能,言语行动中都透着厌烦。然房玄龄这些话,句句入理。皇家虽姓氏不一,然宫廷之中明争暗斗,却大同小异。想到这里,他嘱房玄龄道:“玄龄,我知你对我忠心,你今日所言我当细细琢磨,万勿泄之。走吧,我们回营。”
杜如晦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插言,到了现在方才说道:“殿下,还记得我们三人当初在长春宫里说的一番话吗?”
李世民点头道:“记得,那是肇仁兄逝去之后。”
“那日我们提到事件中有许多幽微之处,现在愈发明白。实际上,齐王与裴寂那时候已经视殿下为对手,他们的身后,会不会有太子的影子呢?请问,眼下秦王功震天下,若让太子选择,他愿意和秦王更亲密一些?还是与齐王他们友善?”
李世民沉吟道:“若按玄龄刚才所言,太子不会偏向我。就感情而言,自小及大,还是大郎和四郎的情分更深一些。”
“对呀,眼前之势,其中又有更多大利所在,不管殿下愿意不愿意,从刘大人之死开始,他们已然合在一起视秦王为对手,你必须度势选择。”
李世民听言后陷入了沉思。
玄龄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秦王,玄龄一番话你也许认为偏激,终不能释去李淳风之言所引起的疑惑。我想起来了,这北邙山阴有一名为麻屯的地方,那里结庐居住一位道士,据说他能算定阴阳,知晓身后之事,洛阳达官贵人常请他卜,名气很大。明日若无事,我们一同去访如何?”
李世民早让李淳风、袁天纲的一席话给撩起兴致,听说近旁又有一位奇人,满口答应:“好,我们明日就去,如晦就不用去了,你我两人便服去访,且听他说些什么?”
居住在麻屯的道士确实为一异人,他名为王远知,琅琊人。初师陶弘景,又师宗道先生藏兢。学成出道,天下闻名。隋炀帝召见他,并在长安起玉清玄坛安置。其后炀帝欲幸江都,王远知谏他不宜远离京城,炀帝不听。王远知于是就离开长安,到麻屯结庐而居。
这天一大早,王远知到山上习了一遍吐纳功夫,刚刚回来,就见一长一少两名文士飘然而至,年长者问讯道:“请问王道长在吗?我们游学到此,特来拜见。”
王远知仔细打量两人,只见他们头上所戴的方巾,身上所穿的长袍甚是整洁,脚面和下面衣摆上虽然沾了些浮土,但并不太多。年长者一脸睿智,风霜爬满脸纹愈见老辣;年少者英姿飒爽,脸上虽有书卷气,然一双炯目神光内敛,气度非凡。他想此地战乱,早绝了游学之人,洛阳被困,断无人能出。猛地想起一个人,遂说道:“老道正是王远知,来者中必有圣人,莫非秦王乎?”
来者正是李世民和房玄龄,听到王远知一口道出秦王二字,两人大吃一惊,知道遇到了神人。李世民跨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正是世民,久闻道长大名,今日特来请释悬疑。”
王远知袍袖一拂,说道:“老道庵内肮脏,难留秦王驻足。请秦王回营,那里大事甚多,皆需秦王做主呢。我们来日方长,今后还有相会的时候。至于秦王身后,老道只送你一句话:秦王方作太平天子,愿自惜也。”说完,即将柴扉一闭,把两人关在门外。
李世民和房玄龄一时站在柴扉前诧异,直在那里呆了半天,见王远知再无动静,只好回营。到了路上,房玄龄说道:“恭喜秦王,听那王道士所言,日后你能做太平天子呢。”
李世民并不言语,这几天,他先是和李淳风、袁天纲邂逅夜谈,昨夜听房玄龄直抒胸臆,今天奇异的王道士又说出那短短的一句话,他的心里不禁掀起了狂涛巨澜。在这一刻,他才把一颗雄心牢牢固固地坐实了。
过了数日,王世充果然遣太子王玄应率兵五千前往虎牢关,取出密仓中的粮食运往洛阳。由于前几次翟树仁传出的情报都很准确,王玄应放心大胆,让手下兵士皆驱车运粮,不设护卫之军。他们一路上还算顺利,这样粮队一直到了洛口。王玄应心想,按照如此速度行进,晚间即可到达洛阳。正得意间,只听一声炮响,忽然杀出唐军。北面,王君廓、黄君汉引兵杀出;南面,尉迟敬德、程咬金率兵响应。他们兵临谷下,如虎驱羊,很快将郑军驱散,然后分割包围各个击杀。王玄应见机不好,没命逃窜,所幸坐骑为一千里驹,名叫“玉花骢”,为隋炀帝的御用良马,较之尉迟敬德的乌骓马和程咬金的九花虬还要迅捷,众人追赶不及,最终被他逃逸了去。这边的唐军很快打垮了五千郑军,他们打扫战场,凭空又得到许多粮食。
王君廓、黄君汉又占了洛口、回洛城。这时,南面的史万宝终于有了进展,前军仅距虎牢关二十余里,基本上形成了对洛阳的合围。过了三天,王世充的郑州司兵沈悦看到前途无望,悄悄写了一封信送到驻扎在北邙山的李世手中,信中表示愿意作为唐军内应献出虎牢关。沈悦原来是李世旧部,李世当即将此信交给李世民,李世民阅罢大喜,命李世前往洛口,与王君廓一起率军向东攻击虎牢关。
李世到了洛口,与王君廓带军在黄昏时向虎牢关进发。他们走到关前的时候天还未亮,沈悦就在城内放起火来,并趁乱打开城门放进唐军。虎牢关轻轻松松落入唐军之手。
失去虎牢关,王世充通往河北的唯一通道被堵死了,洛阳真正成了一座孤城。这日李世民下令,大军拔营离开北邙山,开始围困洛阳宫城。为了就近指挥,李世民将中军帐移到青羊宫。青羊宫离洛阳宫城仅有二里,前些时候王世充曾经将这里当成他的行宫,没想到不出两月时间,王世充被步步紧逼龟缩入洛阳宫城内,这里反而成了李世民的前沿帅府。
武德四年二月初八,李世民下令攻打洛阳宫城。
洛阳在战国时代称为雒阳,秦时始在这里置县,西汉时为河南郡、河南府、河南路治所,其后,东汉、三国魏、西晋、北魏、隋皆在这里定都。现在的洛阳城,是隋炀帝于大业初年在汉城西十里处营建。城区周围约有七十里,跨洛渠南北、水东西。当时隋炀帝“发大江之南、五岭以北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园苑”,依长安城的图样在洛阳造出一座都城。四周城墙皆用青砖垒就,砖缝之间用糯米汁浇灰粘连,城门用厚达二尺的坚木辅以铜钉造就。这样新造的一座城池,远较长安城池坚实。
李世民令李世、秦叔宝、罗士信带领四万人在东面上春门攻打;长孙无忌、段志玄、史大柰、程咬金领四万人在北面尤光门、德猷门、徽安门、喜宁门处攻击;宫城南墙面临洛渠,渠南城各坊早在李密攻打洛阳时,被他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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