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通出班道:“臣遵旨。”
听到李渊又派李神通前去安抚山东,百官中倒有一半人心中不以为然。李神通虽然勇猛有力,然谋略太少,当初李世举黎阳投唐,李神通作为安抚大使前去,反而弄得一塌糊涂,使大唐在那里几无立锥之地。多亏李世民围洛阳拒窦建德,方将那边的土地与长安连成一片。现在又派李神通去,别再发生什么变故才好。不过今非昔比,仅是一些小股骚扰,想李神通应该能对付下来。此后散朝,李渊乘辇返回后宫,心想还能再睡个回笼觉。
群臣鱼贯退出太极殿,李建成在人丛中看见李元吉低头而行,心里忽然一动,唤人将他叫了过来。
李元吉日间出外狩猎,每日晨起要练一路槊法,身体健壮有力。他闻听李建成召唤,虎虎几步就走到面前。看见李建成疲惫的样子,很是惊异,问道:“哥,数日不见,你怎么就像老了十岁,背也驼了,怎么回事?”
李建成微微一笑:“四郎,你倒是无忧无虑,精神依旧健旺。我这几天偶感风寒,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转。走,随我回宫去,我让你嫂子熬你喜欢的红豆粥儿。”
李元吉一摆手,道:“别,现在不是我们在河东的时候了,嫂子已经贵为太子妃,岂能再为我做这等贱作之役,兄弟不敢有劳。”
李建成只好作罢,又道:“四郎,我这些天倦得很,想出外活动活动筋骨。这样吧,我今天将手头上的事儿处理一下,明儿你到东宫里聚齐,我们一同到南五台山狩一次猎如何?”
“太子有令,臣弟不敢不从。好,我回府后马上准备,不过南五台山那里大家伙不多,没有多大趣味。”一听要去狩猎,李元吉顿时来了兴趣。他现在的口味甚高,等闲小鸡小兔已经不能满足他的猎瘾。
“就算你陪为兄出去玩一场,若去得太远,恐父皇不放,就这样定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吧,我们兄弟没有好好唠过,此次是机会,我们边玩边唠。”
第二天一早,李建成和李元吉各带从人离开了宫城,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南行,出明德门斜向偏东,沿途一溜儿官道,路面甚是平坦。
一行人驰约二十里,地势开始升高,道边满是丛生的树木。时辰已经进入了初冬,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满地铺了厚厚的一层。他们的马蹄踏地树叶弹起,纷纷向后面飞去。飞叶和满目光秃秃的树枝相映,凭空增添了一丝萧瑟之气。他们又向前行进二十里,即入南五台山中,再向南,就是以文士隐居闻名天下的终南山。
李元吉一马当先,他的这匹马也是张万岁选送给李世民的。洛阳之战后,李元吉看中了养在李世民马厩里的这匹黄马,就央求李世民将此马送与他。其时李世民的心情甚好,满口答应。李元吉试骑后觉得此马果然不凡,奔跑起来的时候能把其他的凡马落后好大一截子。今天出城时,李元吉和李建成还能一起并驾齐驱,过了一会儿,李建成就渐渐被落在后面,李元吉只好跑一段再按辔徐行,等待他们追上。
一行人一路疾行,午时就入了南五台山中段。举目四望,周围苍茫一片,沟沟坎坎上杂树丛生。李建成平素喜静不喜动,看到眼前的山坳间树多难行,踌躇道:“四郎,这里的路好难走呀,我们不如沿着山脊慢慢行走,权当来此游览一圈。”
李元吉不同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想游览何必来这里?我如今见猎心喜,若就此罢手,还不急死我吗?”
李建成一笑,说道:“四郎,你可能不知道,前时虞部郎中奏闻父皇,言说采捕畋猎,必以其时。京畿之地不得滥捕,朝中已下诏,在长安、洛阳附近三百里以内不得弋猎采捕。你今日执意要捕,就是违了父皇的禁令。”
李元吉挥起马鞭敲了敲眼前树丛,哈哈笑道:“哥,这禁令是对百姓而言的,如今天下是我们李家的,莫非有人敢来拦我们?这样吧,你若不愿意动手,就作壁上观,且看我来大显身手。”说罢,令从人驱犬入林,身后一人立即将两只鹰奉给李元吉。
李建成提缰让马走了几步,探头观看这两只鹰,啧啧赞道:“四郎,京城之人皆传你有狩猎‘三宝’,这鹰是其中之一吧?”
“当然,”李元吉将两只鹰架在自己的左右肩头,伸手扯掉鹰爪上的细银链,“这两只鹰一名为北山黄鹘,一名为高丽赤鹰,最善扑兔。哥,人言二郎爱马成癖,他哪里懂得鹰的极妙处?等一会儿,你看这鹰凌空扑击的姿势,疾如闪电,恍若流星,比奔马要美妙百倍。”长安人所言李元吉的狩猎“三宝”,一曰此双鹰;二曰四犬,此时已散入林中;三曰罝网。
李建成又问:“可惜今日只见你之‘二宝’,还是我性子急了些,你那三十车罝网没机会运来。”
李元吉得意道:“我既然出行,焉有不带之理?再过一个时辰,这三十车罝网就应该到了。哥,既来之,则安之,我都盘算好了。左近有一太乙宫,里面的道士甚是识趣,我们今晚就栖身在此。夜来将这些罝网张起,明晨来收获猎物。那滋味儿,管教你心花怒放。”
此后两人散开,李建成携弓在近旁射些孤鸟野鸡,李元吉则携从人,拨马冲入林间,一面放开双鹰让其扑兔,一面张开弓箭,搜寻射杀那些被猎犬惊出的动物。
这里动物真是不少,以野兔最多,在林间蹦来蹿往如蚂蚱跳跃,间或其中晃过黄色的影子,那是狸和野羊。从人手持棍棒,一路敲打,大声喝叫,尽力为李元吉提供射杀的便利。李元吉在那里左右开弓,斩获不少。忽然,林间响起一声低吼,只见一黑色之物疾奔如风,一路顶开灌木、枯草,响动甚大。李元吉在马上看到此物大喜,眼睛发亮,大喝道:“儿郎们,好东西来了,抄家伙。”众人一听,齐刷刷扔掉木棒,一抬手拔出长剑,疾步到李元吉马前护持,更有两人站立在马头左右,手持长槊,直指前方。
那物瞬间抵近,原来是一头大个儿的野猪,只见它露出獠牙,吼声连连。那李元吉“嘭嘭嘭”射出连珠箭,箭箭射在野猪的身上,很快,野猪头上插满了箭杆,像一只奇怪的大刺猬。它挨箭后先是跳了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然后复又向前,往人丛中冲来,到了十步开外,它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下身来。两名持槊之人急跨几步,两杆槊一齐刺入野猪身体内。
李元吉伸手抹了一把汗,骂道:“这畜生,冲劲还挺大,肉肯定精瘦好吃。左右,抬它下去,趁热洗剥干净,今晚上好好美餐一顿。”
看到李元吉在这里大有收获,李建成也来了兴趣,他一拍马闯入山中,引鹰邀犬,忙得不亦乐乎。不觉日已偏西,李建成扭头看猎获甚丰,感叹道:“四郎,我今日才知狩猎之乐了。”他们一行踏着暮色向太乙宫走去,李建成脸含笑容,口吟一诗,诗曰:角鹰初下秋草稀 铁骢抛鞍去如飞少年猎得平原兔 马后横捎意令归李元吉听言,不禁揶揄道:“你怎么和二郎一样的脾气,刚刚高兴一会儿,就要吟两句酸诗来凑兴?”
李建成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三兄弟中,独李元吉不爱读书,整日里弄枪习棒,若让他来读书吟诗,那是勉强不来的。
到了太乙宫,李建成方悟李元吉所言这里的道士如何识趣。原来太乙宫左边有一处精舍,这里修竹流水,甚是幽静。更有一件好处,道士们知道李元吉常来,虔心将精舍又收拾了一遍,还觅来一位良厨,专治狩来的野味,让李元吉白日过完猎瘾后再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李建成不由得笑道:“四郎,无怪你知狩猎之乐,这样的狩猎行宫你还有几处?”
李元吉道:“所谓习性不同,因人而异。你在京城里好好当太子,二郎忙于打仗,罗致人才,我吗,就在这里自得其乐了。”
这句话触到李建成的痛处,想乐又乐不起来,只好干笑几声。
这头野猪确是极品,通体皆是精瘦肉,不见一点肥膘。他们甫一入门,厨子就上来接过野猪,先行清洗一遍,然后将猪肉放在笼屉上,以大火蒸之。顷刻间,院内香味弥漫。肉熟后,他将之切成薄薄细片放入盘中奉上。李建成一尝,只觉此肉入口筋酥,味道绝美。
李元吉令从人送上一壶酒。李元吉端起酒杯说道:“哥,吃野猪肉要饮‘郎官清’酒,来,请满饮此杯。”
“郎官清”酒产于虾蟆陵,该酒系家传秘方酿制,酒清味烈,入口醇香,自西魏时开始,因大名远扬且产量有限,历来列为宫廷贡品。
李建成依言饮酒,又复吃肉,嚼后滋味混入酒香,更觉余味绵长,遂赞道:“你狩猎果然弄出了名堂,连带也成了一位美食家。我整日里奔走在宫廷之间,这样的野趣已经很难有了。”
李元吉揶揄道:“你为储君,当理天下大事;我为村夫野人,只好自己找乐趣,我们如何能比呢?”
李建成默然,端起酒杯细细品味。那边的李元吉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片刻间已经醺醺然。李建成挥手令从人退出,烛火下只剩兄弟两人对坐,他端起酒杯凝视,只见杯中酒在烛火的照耀下清澈透明,光芒直射杯底,他若有所思,缓缓言道:“兄弟,我这几日的心情闷得很,今天约你出来,想借此将郁闷排出,你想知道什么原因吗?”
李元吉此时的酒意已有七八分,全身冒着热汗,头脑反而比平时更为清醒。他听了李建成的问话,心中雪亮,却答非所问:“你当然要闷了,父皇委你治理天下,千头万绪,还不愁煞你吗?”
李元吉对李世民的恶感,早已根深蒂固,觉得这位兄长对自己全无关爱,动辄训斥。时间一长,李元吉觉得大哥对自己慈眉善目,关爱备至,且直言自己短处甚少,就愈来愈近。李世民素日里爱招朋呼友,居家时偏爱读书,也不与兄弟扎堆儿,时间长了,就生出一些隔膜来。李元吉平时在家里遇见二哥,也不搭理一声,全同陌生人一般。此次洛阳之战,李元吉一开始对李世民甚是不屑,及至李世民连打胜仗一举拿下王世充、窦建德两股强敌,这才从心里对这位二哥生出一份敬意和钦佩来。又见上自重臣下至兵士,皆虔心信服二哥之才,那些天,李元吉见了李世民脸上就挂满笑意,兄弟两人打从记事开始,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和睦的时刻。那日他们返回长安,每每到了风景优美的地方,李元吉跨前几步主动和李世民搭讪,他们在那里指指点点,神态甚是亲热。身后的群臣很是纳闷:这兄弟两人素来隔膜,怎么洛阳一破,两人都转了性子呢?
然而好景不长,李元吉回到长安,心境很快又有了变化,嘴脸也跟着翻覆。那日李世民当街受拥,他和太子被晾在一边,他先是愕然,继而脸色阴沉下来。这个二郎,还是原来的二郎啊!他原来对李世民的佩服忽然化成了愤怒,还夹着一丝恐惧。
他想,若二郎真的当了太子,父皇百年之后将由他来继统,到那个时候,凭二郎骨子里对自己的不屑,能给自己好果子吃吗?肯定不会!这时,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哥,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大哥这些年日日在京城里协助父皇办事,所有的风光事儿都让二郎抢了去,百姓但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到这里,李元吉不待李建成回答,借着酒劲儿狠狠地吐出了这八个字。
“你说什么?”这句话弄得李建成一头雾水。
“我在说你呢,大哥,我再说一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实你难受的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今后还有得你烦恼呢。哥,你应该向我学习,整日里架鹰弄犬,徜徉山水,就这样当缩头乌龟,肯定不会招人烦。”
“我招惹谁了?四弟,你在危言耸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谁也没有招惹,只不过天下之大,太子只能有一位。你如今当了太子,就有人在那里眼馋了。还记得我去洛阳前对你说的那番话吗?你当时说我是杞人忧天。哈哈,如今这个杞人怎么变成你了?”
李建成眼望李元吉那张因饮酒而红的眼睛,心中暗忖道:外人皆言四郎粗豪无心,依前言观之,他还是很有心计的。他端杯说道:“兄弟,我们难得自小投缘,今夜我们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以前都怪我眼光迟钝,对你的肺腑之言未加留意。如今二郎咄咄逼人,还望你帮我出出主意才好。来,我们再干一杯。”
李元吉又将酒饮下,眼珠子瞪得溜儿圆,吼道:“哥,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是通例。你平日里虚怀若谷,就显得仁弱,前车之鉴,炀帝就是设法获得文帝的喜爱,致使太子杨勇失宠,你不妨从中汲取些教训。我观如今的二郎,比炀帝当日还过之,炀帝还知韬光养晦,他却在那里恃宠自傲,总怕张扬得不够。”
李建成挥手示意,让他说话轻一些,然后长叹一声,道:“二郎如今的所作所为,明眼人一看都知他想干什么。然我这些日子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法儿来。有两个难题不好办:一者,父皇恩宠;二者,众人景仰。像今天我们两兄弟在这里说的话,若传扬出去,恐怕父皇和众人要说我心怀嫉妒。”
“什么叫嫉妒?二郎若本本分分做他的藩王,不怀野心,何至今日?说到底,还是他先来招惹你。细究起来,还是父皇不好,既然立你为太子,就要想法树立你的威信,不能脚踩两只船,在那里摇摆不定。这次鼓捣出一个什么天策上将,下次他若再有功,只剩下一条路,就是你将太子之位让与他。再以后呢?父皇总不成将皇帝的位子让与他,哈哈。”
李建成有些恼怒,斥道:“四弟,你怎么敢口无遮拦说出这等话?父皇如何,是你能评价的吗?其实二郎有如今的地位,非唯天力,多由其能。”说到这里,李建成不由得想起李元吉丢失并州之事,同样一母同胞,四郎在那里丢盔卸甲,二郎却能收复失地且彻底打败敌人。他知道李元吉性如烈火,不愿提其当初走麦城的事儿。
然而李元吉并不领情,冷笑道:“你不是想说我并州之败吗?尽管说不妨,我不生气。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儿,你有兴趣听吗?”李建成默然点头。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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