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府内上上下下开始忙乱起来,不觉就到了六月初三。这日傍晚,西面天上铺满红云,落日的余晖将长安城内的房舍罩成一片金黄。李世民单骑出了天策府门,很快就来到玄武门前,就见大门已经紧闭,仅留下一个角门供人出入。守门禁卫见秦王来到,神情顿时恭顺,一面让李世民少歇,一面去飞报常何。
常何很快来到,口称道:“皇上有旨,准秦王入宫。”原来宫城制度,入夜后即禁人入内,没有李渊口谕,禁卫不敢放任何人入城。此前,李世民让长孙无忌持自己亲笔书信传入宫中,言说自己有秘事相告请见李渊,已获准进宫。
常何陪同李世民走了一段,看到左右无人,常何悄悄说道:“奉殿下教令,小人已将诸事办妥,望秦王放心。”
李世民并不言语,仅拿眼睛定定注视常何,四目相对,两人都读懂了各人的意思。李世民伸手重重地捏了一下常何之臂膀,然后大步流星向宫内行去。
李渊刚刚用过晚膳,正独自坐在烛火之下默默沉思。李世民被准进入殿内,即伏地叩首道:“儿臣求见父皇,惊扰了父皇的安静,委实罪该万死。”
李渊说道:“罢了,起来吧,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李世民起身道:“儿臣紧急来见父皇,实在因事关重大,不得不来。”
李渊哼了一声,说道:“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是不是又与四郎闹别扭了?”
“父皇圣明。儿臣今日来,正是想告大哥和四弟淫乱后宫、图谋害我的事儿。”
李渊大为震惊:“淫乱后宫?图谋害你?有这么严重吗?二郎,我知你一直对大郎和四郎耿耿于怀,你不可妄说啊!”
“儿臣现有真实凭据,不敢欺瞒父皇半分。”
“如此,你可慢慢讲来。”
“大哥和四弟淫乱后宫,已非复一日。这两名贱妇即是尹德妃和张婕妤,她们私下里抱怨父皇又有新宠,就与大哥和四弟做同了一路。尹、张两人每每出宫,即与大哥和四弟厮混在一起。他们买通了其身旁的宫女、太监,独独瞒了父皇一人。”
李渊勃然大怒:“该死!”
“儿臣现有人证物证。父皇给诸妃的月例,皆有定数,请父皇到尹、张两人房中搜上一搜,其中的金银器物,何止万金,这皆是大哥和四弟所奉。至于她们为家人广置田宅,儿臣这里有一份单子,请父皇核查。”李世民从身上掏出一张单子,起身递给李渊。
李渊不接单子,脸上颜色铁青,显然恼怒万分,沉声道:“人证呢?”
“万贵妃为后宫之主,多闻她们劣行,已训诫多次。为顾父皇脸面,万贵妃隐忍至今,父皇一问便知。”
李渊大声向殿外喊道:“召万贵妃。”
很快,万贵妃轻步疾来,她此时五十五岁,虽平时修身养性,举止优雅,毕竟已现出了老态。她走到李渊面前拜道:“陛下召臣妾前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李渊伸手掸落面前的那张单子,严厉说道:“二郎告说大郎、四郎淫乱后宫,那尹、张两人果然如此淫荡吗?你为后宫之首,可据实道来。”
万贵妃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后跪下奏道:“臣妾该死,实不该瞒了皇上。臣妾曾规诫过她们多次,然其自恃曾助陛下夺了江山,将臣妾也不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
李渊脸如死灰,挥手让万贵妃退下,万贵妃寥寥数语,足证二女行为不轨,他不想再听细说。李渊见万贵妃退出了殿门,眼眶中忽然涌出泪花,哽咽道:“李门不幸,竟然出了此等龌龊兽行。二郎,你说他们要图谋你,到底是什么事儿?”
“此次四弟将兵,将儿臣手下骁将精兵皆纳入其手下。大哥和四弟又悄悄商议,欲俟儿臣去昆明池为四弟饯行的时候,悄悄伏下猛士来刺杀儿臣,然后返兵入城,再逼父皇退位。”
李渊有点不相信,冷冷说道:“大郎为人忠厚宽仁,不是这样的性情。二郎,大郎和四郎悄悄说的话,又如何传入了你的耳中?”
“儿臣不敢说半句假话。东宫率更丞王晊秉性正直,不忍看儿臣因此丧命,故秘密将此话告我。父皇,大哥和四弟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有东宫洗马魏征在场。父皇若不信,可将这两人召来询问,即知个中详细。”
李渊拍案立起,大怒道:“反了,反了。我生了你们这帮孽畜,若不把我气死,就难称了你们的心意。”这句话连带着将李世民也骂了进去。
李渊在殿内来回转悠,暴怒不已。李世民的眼珠子跟着他的脚步来回转动,不敢再发一声。过了一会儿,李渊走到李世民的身边停下,问道:“他们何至于对你有如此刻骨仇恨呢?我现在已经明确大郎为储君,正在逐步交权给他,你这段时间还算乖觉,到底为了什么?”
李世民伏地涕泣道:“父皇啊,儿臣自忖没有什么地方负于他们,然其坚执要杀儿臣,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儿这几日细细想来,他们似是想替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儿今日若死,永违君亲,也就罢了。然魂归地下,实在耻见王、窦诸贼。”李世民的这番话实在有点牵强,李建成何至于要替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呢?不过李渊在盛怒之下,并未细究,倒是又想起了李世民的诸多功劳。
李渊沉思片刻,觉得李建成和李元吉实在可恨。又转念一想,他们兄弟之间前一段时间争斗不已,事情虚虚实实、难辨真假,还是要稳妥为上。想到这里,他召来通事舍人道:“传太子、齐王、裴监、萧郎、陈侍中明晨到两仪殿来见朕。”然后转向李世民柔声道,“二郎,你先回去,明晨也同时来见我。大郎和四郎若真有此劣行,定当鞫问。你们的事儿这次要彻底解决,今后不能再有反复。”
李世民见李渊的态度很坚决,心中大喜,遂谢恩退出。他出了宫城之门,并不直接回府,而是打马直奔开化坊,萧瑀的府第即在该坊的东南角。
萧瑀刚刚送走了通事舍人,正在让家人为他准备明日上朝之服饰。他愣在那里纳闷,明晨不是早朝之例日,皇上夜来传令去朝,定有非常事情。这时门房传言,说秦王来访,他急忙迎出门外。
两人到屋中坐定,李世民当头问道:“想是萧公已知道明日朝见的事儿?”
“是呀,老臣正在这里纳闷,皇上到底有什么急事儿?”
李世民顿时垂下泪来,哽咽着将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萧瑀大为震惊,颤声道:“太子和齐王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二郎,你尽管放心,老臣我明日定当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好歹要让你有个安稳之地。我想皇上也不会太糊涂,怎能任由他们糟蹋我朝的有功之臣呢?”
“世民来此正为萧公之言。我们兄弟之间的嫌隙已成,势不能弥合。我旧话重提,望萧公向父皇进言,容放我出京,只要有一处能够安身的地方,即使为一农夫,我心亦足矣。”
“秦王不可。你有如此能耐,岂能去做一农夫?嗯,你放心,老臣定当努力争取。说句实在话,太子也就罢了,那齐王跋扈的样儿,老臣也实在看不惯,若他在朝中横行,会成什么样子?”
“世民谨拜萧公高义。”
李世民见已经把话说到了位,遂起身告辞,萧瑀也起身送客。这时,李世民忽然想起一事,叮嘱道:“萧公,我现在去陈侍中府上一趟,明日你们可约往一起,共同上朝。要知道裴监和大郎他们素来交好,不可让他赶在前头。事不宜迟,届时请你们先行一步。”
萧瑀点头答应。
李世民到了陈叔达的府中,又是声泪俱下一番,让陈叔达陪同落泪。陈叔达誓言声声,说拼着今晚一夜不睡,要起草一道奏章,其中历数太子和齐王的不是之处,明晨进呈皇上。李世民又将让他与萧瑀一同上朝的话嘱咐一遍,陈叔达答应明日定早早入宫侍候。
第三十九回 玄武门同胞受刃 海池畔唐皇交柄
六月初三晚上,满城的暑气尚未消散,天上已经布满了繁星,澄澈的夜空里没有一丝儿云彩,显得很透明,可以看到星儿在闪烁,似乎在不停地眨动着有神的眼睛。群星辉映下,那轮窄窄的月牙儿发出清辉,将其幽凉的光洒在城中以及城外的田野上,让人们感受到渐渐浮起的清凉。
这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许多人傍晚之时或去曲江两岸,或出城到城墙之下纳凉。曲江两侧和城外田野里蛙声一片,和着树上那悠扬的蝉声,构成了一幅动感的夜景。随着夜色渐深,清露在不知不觉之间弥散开来,人们开始入房安歇,不耐热的半大不小的男孩儿嚷着在院中铺上木板,露宿屋外。
子时一刻,刘政会外宅。
刘政会因岁数最长,被推为主席。他和几名北军将领棋逢对手,哄笑声中,喝得甚为畅快。刘政会眉开眼笑,侧头说道:“屈尚书,你今天带来的酒,滋味实在不错。难得的是,这几名小将也识趣得很,他们酒量既宏且不耍赖皮,甚合我的脾胃。哈哈,亏得我早有准备,若不是事先在府中选来这几位会酒之人,我恐怕早就被他们灌趴下了。”
屈突通道:“我不善饮,故做此无奈之举,所幸你们甚是投缘,我为旁观者也瞧着欢喜。”
一名北军将领恭恭敬敬道:“卑职早闻荥阳‘土窖春’的名声,艳羡已久。今日蒙屈尚书和刘尚书恩情,得与二位大人亲近,又尝此酒,实在是感激涕零。”
屈突通哈哈大笑,说道:“刘兄,你看他们的话儿说得多么得体,你就多饮几盏吧。小子们,老夫今天带来了数坛酒,你们尽管饮用。然有一件事儿要说明,若不能把刘尚书及他的陪酒之人给打发好,小心我回头踢你们的屁股。嗯,刘兄上了岁数,又是皇上起事时的功臣,你们不可太上脸,然他的手下之人,若不能放倒了,就是抹了我的面子。”
屈突通此话一出,满席哄然叫好。几个北军将领摩拳擦掌,信誓旦旦道:“屈尚书尽管放心,若不能遂了大人的心意,明日就是把我们投到昆明池里喂王八,我们也决无怨言。”
屈突通笑对刘政会说:“刘兄,你要悠着点。兵部和刑部等闲难聚在一起,今天就让他们做个对手,在酒量上分出个高低来。”
刘政会也是哈哈一笑:“屈尚书,要说行军打仗,兵部是正管。若说喝酒的事儿,恐怕你们就要甘拜下风了。”
屈突通微笑不语,他临来时,让送来五坛泥封的荥阳“土窖春”,眼下刚刚喝了一坛,若将其余酒全部喝掉,恐怕至少要折腾到明天的辰时。“土窖春”酒味儿醇厚,后劲儿甚大,这些酒若尽入他们腹中,定将他们灌得烂醉如泥。
刘政会看着眼前的热闹劲儿,忽然叹道:“唉,可惜开山没福,他也是一名善饮之人,我们原来在太原时常常扎堆儿喝酒。现在他若在世,该有多好呀。”殷开山已于武德五年得暴病逝去,生前与刘政会最要好。
屈突通不接他的话茬儿,实不愿提起殷开山扫了今晚宴饮的兴头,他伸手拍了一下刘政会的肩头,说道:“刘兄,瞧,那酒胡子的手怎么又指向你了?来,来,饮酒,饮酒。”说着替刘政会端起了酒盏。
刘政会瞪眼一看,酒胡子正稳稳地指向自己,不免诧异道:“嗯,怎么会这么快?”就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不经意之间将殷开山的话题丢到一边。
子时一刻,天策府内。
李世民回府后无心茶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沉思。这时长孙无忌走进来,轻声说道:“二郎,事情都办妥了。”李世民点点头,问道:“咬金、叔宝他们有消息吗?”长孙无忌答道:“有。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各带二千人,已经集结在一起。秦叔宝来信儿说,为了便于接应,他们将队伍西移二十里。”
李世民沉思一会儿,然后说道:“还是叔宝心思比较缜密,这样最好。唉,可惜顺德、弘基和史大柰远离京城,他们若在这里,我的心里更有些底儿。”李世民在此大战前夕,心里忽然七上八下,有一股无名的烦躁涌上来,让他难以自已。
长孙无忌不明他的心事,依旧说道:“那八百王保此时散在坊陌之间,子时过后,他们按吩咐悄悄潜入玄武门。再过一会儿,玄龄他们也该到了。”
李世民不作言语,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的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长孙嘉敏端着一碗馄饨走到他的面前,柔声说道:“二郎,你从午时到现在,水米未曾沾牙。来,先趁热把这碗馄饨吃下。等会儿有大事要办,空着肚子会没有力气的。”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长孙嘉敏那张恬静的脸庞,那上面透出的安然与镇静让他回复到往日的宁静。他感激地向她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接过碗筷,然后大口咽下,虽食不甘味,毕竟熨帖许多。
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陆陆续续进入厅来,李世民草草一饱,心事还是难平。他见众人坐定,站起身道:“现在诸事基本安定,大家且在这里候上一候,容我先龟卜一回,可知此后吉凶。”说罢,转头对李安说道,“去,把那名卜师叫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说李世民请了卜师来行龟卜之事,不免面面相觑。都到了这个时刻了,李世民还要用龟卜来安定心神,说明他心里并不是很踏实。
卜师很快随着李安走入厅内,其身后跟着两名童子,一人手捧香炉,一人怀抱木托,木托上缚着一只硕大的乌龟。卜师先是在香炉内插上香点燃,口内念念有词,然后示意众人随他一同叩拜。待香燃到一半的时候,卜师解开缚龟的细绳,拿红红的香火头儿去烧灼乌龟的肢体。
隋唐二朝皆重卜筮,在太常寺中设了太卜署专掌此职。卜筮之法主要有四种:龟、兆、易、式,其中又以龟卜为最常用的卜法。龟卜之法很讲究,既要辨别龟的种类、颜色,又要根据季节不同施灼,像春天时灼后右足,夏灼前左足,秋灼前右足,冬灼后左足。这样根据龟受灼的不同形状,由卜师判断所求的吉凶。
卜师烧灼乌龟之后,皱着眉头开始仔细观察,以定吉凶。这时,张公谨最后进入大厅内,他见李世民正在龟卜吉凶,心中激动,大步走到卜师面前,伸手抓起乌龟掷在地上,厅中之人一时愣了。李世民满脸怒容,斥道:“本王正行大事,你莫非疯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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