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董其昌这幅字还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张九龄、董其昌便这样远隔数百年,却相得益彰。
在《白羽扇赋》后,张九龄意识到,自己的宰相日子不多了,他必须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他决定向李林甫妥协。
于是他又写了一首《归燕诗》:海燕何微眇,乘春亦蹇来。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在这首诗中,张九龄把自己比作了海燕,把李林甫比作比自己大的鹰隼,他借用海燕的口告诉李林甫:我已经无心跟您争了,您就别猜忌了。
《归燕诗》很快就被送到了李林甫府中。
李林甫接过一看,微微一笑:张九龄,你也有今天!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开元年间最后一位良相张九龄的宰相生涯划上了句号,他被免去宰相职务,出任右丞相(尚书右仆射),他的搭档裴耀卿则出任左丞相(尚书左仆射)。
此时的尚书左仆射、右仆射已经成了一个闲职,只保留行政级别,却没有具体职务。
伴随着张九龄和裴耀卿的下台,开元天宝年间执政时间最长的宰相李林甫成为大赢家,他兼任中书令,出任第一宰相。
与李林甫搭班子的是张九龄看不起的牛仙客,此人出任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同时兼任朔方节度使。
严挺之呢?中书侍郎做不成了,被贬出长安,出任洺州刺史。
严挺之前妻的现任丈夫王元琰也没能逃过惩罚,最终被流放岭南。
至此,因为王元琰的贪赃枉法,引发了严挺之、张九龄、裴耀卿的连锁倒台,如同蝴蝶效应,东半球的蝴蝶一扇翅膀,便引起了西半球的一场暴风雨。
落井下石虽然张九龄以《归燕诗》向李林甫妥协,但李林甫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因为落井下石是李林甫的本能,眼看别人落井,自己却没有捡起石头,李林甫会后悔半辈子的。
不久,李林甫就捡起了一块石头,然后朝张九龄身上狠狠砸了过去。
石头的名字叫周子谅。
周子谅成为石头,起因是一次失败的弹劾。
身为监察御史的周子谅要弹劾牛仙客,便在奏疏中指出:牛仙客小吏出身,不学无术,不具备宰相之才。
如果仅仅是这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要命的是,周子谅又引用了民间流传的神秘预言,这一下就触动了李隆基敏感的神经。
身为皇帝,他最讨厌的就是神秘预言,那是一个禁区,谁都不能碰,而周子谅偏偏碰了。
李隆基大怒,当即命人在金銮大殿上将周子谅暴打一顿。
一阵乱棍,周子谅昏死了过去。
不久,命大的周子谅又苏醒过来,又一顿乱棍打了下来。
两次乱棍加身,周子谅还是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追加惩罚接踵而至:流放瀼州(广西上思县)。
这一次周子谅没能挺住,刚刚走到蓝田(陕西蓝田县),便告不治,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子谅一死,倒给了李林甫灵感:这个已经再也不能说话的周子谅,就是最好的石头。
趁着李隆基火气未消,李林甫说话了:周子谅是张九龄推荐的!一击中的。
恼怒的李隆基顿时将火气撒到了张九龄身上。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李张九龄被贬出长安,出任荆州长史,从此,他的人生与长安再无交集。
人生的落差不期而至,诗人的灵感却油然而生。
以前的张九龄虽然文采飞扬,但顾影自怜的味道比较浓,即便是最有名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被贬到荆州之后,张九龄便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到诗里,不经意中,他的诗再次得到了升华,以前梦寐以求的高度,在荆州得到了实现。
在那里,他创作了《感遇》十二首,与陈子昂的《感遇》遥相呼应,成为唐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其中第二首最为知名: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中国的文人就是这样:当仕途顺利时,他们只是帝国大厦中一个个面孔模糊的部件;而当仕途起落时,他们文人的一面才显现出来,成为一个个面孔鲜活的人。
对于他们而言,人生究竟是得意好,还是失意好呢?或许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张九龄在荆州艰难度日,他的心中充满了苦闷,唯一有所慰藉的是,在这段日子里,他与唐代两位著名诗人的人生有了交集。
这两位诗人,一位是诗佛王维,一位是山水诗人孟浩然。
相比于孟浩然,王维与张九龄的缘分更深:王维一生视其为恩师,因为他仕途的二次起步就得益于张九龄。
王维于开元九年高中进士,凭借自己的音乐才能当上了大乐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乐丞干了没几年,王维就栽了。
栽在了狮子身上。
他手下的伶人鬼使神差地舞起了狮子,而偏偏狮子的颜色是黄色的,跟李隆基身上的龙袍颜色一样,于是麻烦来了。
不久,王维被追究领导责任,大乐丞干不成了,被贬到地方出任司户参军。
如果没有张九龄,王维的司户参军不知道要干多久,而随着张九龄拜相,王维的机会来了,他以一首诗干谒张九龄。
干谒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自我推荐方式,有才华的人一般用诗词歌赋做为自己的敲门砖,去投向那些身在高位而又能对自己仕途有所帮助的官员。
张九龄就是高官中的一个,王维干谒过他,孟浩然也干谒过他。
相比之下,孟浩然干谒诗的水平更高,至今流传很广: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在诗中,孟浩然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临渊羡鱼之情,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渴求,希望张九龄给自己一支舟楫,让自己从此步入仕途。
可能是孟浩然太含蓄了,也可能是张九龄嫌他年龄太大了——那一年的孟浩然已经四十岁了,此时再步入仕途,已经有些晚了。
孟浩然的干谒诗没有起作用,王维的却起作用了: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在今天看来,王维的干谒诗明显没有孟浩然的水平高,但他的诗敢于表扬领导: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这是他给张九龄的极高评价。
同时,王维的诗也没有那么含蓄,直截了当地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目的,一目了然。
很快,王维的诗收到效果,张九龄将他由司户参军提拔为了右拾遗。
从此,王维将张九龄视为一生的恩师,他不仅佩服张九龄的文采,更佩服张九龄的为人,这对他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
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这让先前充满抱负的王维顿生失落之感。
不久张九龄又被贬往荆州,王维对仕途更加心灰意冷——他从恩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自此之后,本就向佛的王维意兴阑珊,开始了半官半隐的生活。
张九龄罢相既是自己人生的分水岭,同时也是王维人生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让大唐王朝少了两个锐意进取的官员,却多了两个青史留名的著名诗人。
在张九龄被贬荆州之后,郁闷的王维给张九龄寄了一首诗: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
目尽南飞鸟,何由寄一言?诗中充满了苦闷,而王维的退隐之心也跃然于上。
不久,张九龄回信了:荆门怜野雁,湘水断飞鸿。
知己如相忆,南湖一片风。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与王维与张九龄纸上唱和不同,孟浩然更为直接,因为此时他的距离更近。
被贬的张九龄在荆州想起了孟浩然,便邀请他出任自己的幕僚。
这本是孟浩然进入仕途的大好机会,然而与张九龄唱和几个月后,他便告辞离去了。
没有人知道孟浩然离去的真正原因,后人推测可能是他散淡惯了,适应不了官场的氛围。
从此之后,孟浩然与官场绝缘,数年后死于食物中毒。
伴随着孟浩然的离去,张九龄的人生也抵达了终点。
开元二十八年二月,张九龄在荆州病逝,享年六十七岁,开元年间最后一个良相撒手人寰,只留下世人的唏嘘不已。
在张九龄身后,李隆基追赠他为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从此,每逢有人向他推荐宰相,李隆基都会追问一句:风度赶得上张九龄吗?由此可见,风度翩翩的张九龄在李隆基心目中的位置。
可惜,那个最有风度的张九龄已经去了。
至此,开元年间的贤相一一唱罢谢幕,他们各具才能,各有千秋:姚崇崇尚变通,宋璟崇尚法治,张嘉贞崇尚向基层负责,张说崇尚文学,李元纮、杜暹崇尚节俭,韩休、张九龄崇尚耿直,他们一起辅佐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
写到这里,或许有人会说,感觉历任宰相并没有做太多的事,他们又怎么能出这么大的业绩呢?其实,在中国古代,想要开创盛世,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是因为一个国家事情繁杂,千头万绪;简单是因为只要抓好两件事情,开创盛世并不难。
两件事情:一是吏治,二是农业生产。
只要做到吏治清明,农业生产正常有序进行,一个王朝就会蒸蒸日上。
开元年间的数任宰相,无论是姚崇、宋璟,抑或是张说、张九龄,虽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在他们的任内,都基本做到了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由此也就逐步开创了一个盛世。
然而,到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开元年间的最后一个良相结束使命,取而代之的是奸相李林甫,大唐王朝就到了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李隆基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在此之后,李隆基意兴阑珊,政治开始浑浊不堪,大唐王朝在他的带领下进入伪高潮。
看似高潮,其实已经是下坡路。
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咫尺天涯花开两朵,争芳斗艳。
外廷宰相们起起伏伏,来来往往,与此同时,李隆基的后宫也没闲着,争储的斗争正在逐日升级。
此时后宫的主角依然是武惠妃,这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已经折腾很多年了。
开元十四年时,李隆基原本想册立武惠妃为皇后,没想到却遭到了大臣的群起反对。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开元二十四年。
在这十年中,武惠妃一直对皇后之位望眼欲穿,但她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已经无缘了。
她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儿子李瑁扶上太子之位,而她自己将来水涨船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也不错。
为了这个目标,她一直在努力,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中,外廷换了几茬宰相,最近的一茬就是张九龄。
令武惠妃印象深刻的是,就是这个张九龄坏了她的好事,一度就要把太子扳倒了,没想到张九龄硬是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储君之位——这个南方蛮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好了,张九龄彻底罢相,靠边站了,外廷宰相已经换成了自己的贴心人李林甫,此时动手,胜券在握。
不久,武惠妃又一次启动了废立计划,冲在前面的还是驸马杨洄。
杨洄给李隆基上了一道奏疏: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与太子妃兄驸马薛锈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就是一顶神奇的帽子,套在谁的头上都有可能生效,这一切就取决于皇帝是否明察秋毫:如果皇帝眼睛雪亮,这顶帽子生效的概率就会比较低;如果皇帝眼睛已经间歇性失明,那么这顶帽子扣在谁的头上,最终就是一顶铁帽子亡。
不幸的是,开元二十五年的李隆基已经五十二岁了,他不再耳聪目明,而是间歇性失聪,间歇性失明。
接到奏章的李隆基把李林甫和牛仙客找来商量,想听听两位宰相的意见。
这时李林甫上前一步,此时他的身份是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李林甫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不是臣等能跟着出谋划策的!这就是李林甫,一个吏治高手,同时也是一个纯粹的脱离高级趣味的小人。
李林甫这么做,说穿了是明哲保身。
原本他应该是一道约束皇帝行为的防火墙,然而他却主动关闭,任由那个叫皇权的病毒肆意发作。
这一发作,便将当了二十三年太子的李瑛推向了万丈深渊。
开元二十五年的李瑛,是一个情感孤儿。
因为他的生母赵丽妃已经在开元十四年去世了。
当年,因为生母得宠,他得立为太子,后来生母失宠,他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张九龄在位时,还能用伦理道德给他披上一件防弹衣。
现在张九龄也不在了,他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李隆基派宦官在宫中宣布:废李瑛、李瑶、李琚为庶人;驸马薛锈流放瀼州。
这是最后的结果吗?不是。
因为有唐以来的废太子从来没有好下场。
不久,李瑛、李瑶、李琚又接到了新的诏书:赐死!诏书一下,三位原本金枝玉叶的皇子自杀于长安城东的驿站,驸马薛锈自杀于蓝田,四条鲜活的生命,一起葬送在了权力斗争的阴谋之中。
如果让他们重新选择,他们还会选择生在帝王之家吗?至此,开国一百余年的唐朝就形成了一个奇特定律:历任皇帝的第一任太子,没有一个能成为继位的皇帝!一个一个地来吧:高祖李渊的第一任太子李建成,死于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之变;太宗李世民的第一任太子李承乾,被魏王李泰拱倒,最后幽禁而死;高宗李治的第一任太子李忠,被武则天扳倒,最终赐死;中宗李显的就不用说了,四个儿子全部非典型死亡;睿宗李旦的第一任太子李成器,最终将储君之位让给了李隆基;李隆基的第一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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