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发呆,莹玉端着一杯茶走过来,放在他的手里。
突然门外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刘员外和莹玉吃了一惊。员外冲到门前,打开门,守灵人“扑通”一声摔了进来:“老爷,公子又在灵堂显灵了!”
刘员外闻言,吓得魂不附体,连退数步。莹玉一步上前,狠狠地给了守灵人一个耳光:“放屁!什么闹鬼,胡说八道!”
守灵人大声喊道:“是,是小人亲眼所见!”刘员外倒抽了一口凉气,跌坐在椅子里。
清晨,狄公在李元芳和随侍卫士的陪同下在刘家花园中漫步。狄公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着,只见花园周围,刘府仆佣端着各样祭品往来穿梭,几名管家在一旁低声催促。不一会儿,一队手持法器的僧侣快步向灵堂奔去。
狄公和李元芳交换了一个眼色,会意地一笑。李元芳向远处努了努嘴,狄公回头,看到刘大带领一班道士正小跑着向灵堂方向而去。狄公对身后的卫士道:“去把刘大给我叫来。”卫士答应着飞跑而去。
李元芳低声道:“看来起作用了!”
狄公微笑着:“还不够。再加码,一定要让他们坚信此事,我们才有机会。”李元芳点头。
不一会儿,卫士带着刘大回来。狄公点了点头:“刘大,一大清早这府里在忙乱什么?”
刘大答道:“啊,是这样,公子今早下葬。”
狄公愣住了:“这么仓促,头七还没过呀!”
刘大苦笑道:“是,是呀。可这是老爷吩咐的。”
狄公点了点头:“让你家员外到正堂见我。”
刘员外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里,脸色惨白,愣愣地发呆。莹玉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看刘员外:“还在想闹鬼的事?”
刘员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莹玉冷笑一声:“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多半是那个守灵人庸人自扰,疑神疑鬼,危言耸听。”
刘员外叹了口气:“不管是真是假,先让传林入土为安吧。”
莹玉“噗嗤”一笑:“我看是你有些不安吧?”
刘员外蓦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莹玉笑道:“没什么,随便说说。”
门外脚步声响,刘大快步走进来:“老爷,狄大人请您过去。”
刘员外一怔,赶忙起身走出门去。莹玉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狄公坐在书案后看书,李元芳引着刘员外走进来:“大人,刘员外到了。”
狄公招呼道:“哦,坐吧。”
刘员外在椅子上坐下。狄公问道:“听刘大说,公子今天就要下葬?”
刘员外点了点头:“是啊。”
狄公关切地道:“停灵最少要过三七才可下葬,这是规矩。现在头七未过,是不是……有些仓促。”
刘员外咽了口唾沫:“大人说的是,只是现在天气渐暖,怕尸体腐坏……”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他看了刘员外一眼,欲言又止。
刘员外问:“大人,您有什么话要吩咐草民吗?”
狄公长叹一声:“没什么。不知这两日刘司农睡眠如何?”
刘员外一愣:“啊,很、很好啊。”
狄公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刘员外望着狄公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一种不祥的感觉升上心头。他轻声问道:“怎么,大人的睡眠……”
狄公看了李元芳一眼:“啊,啊,很好,很好啊。”
刘员外回头看了看李元芳:“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下,对李元芳道:“元芳,你先出去吧。”
李元芳应了声“是”,转身走出屋去,顺手把门带上。
狄公长叹一声道:“真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我身为江南黜置使,钦差大臣,按理说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可是……”
刘员外脸色陡变,嘴唇微颤,说道:“您是不是想说,小儿传林的鬼,鬼魂作祟……”
狄公猛地站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刘员外面如死灰:“果然是!果然是……”
狄公缓缓坐下,轻声道:“这两天,公子接连托梦,说他为人所害,要我替他做主。”
刘员外一声惊叫,霍地站起来:“什么?有人害他!是谁?”
狄公摇摇头:“他没有明说。接连两天了,他每晚在我梦中出现,只是说这两句话。哎——!”刘员外点了点头,慢慢坐了下来。
李元芳在门外听得,捂住嘴巴轻轻笑了出来。
刘员外长叹一声:“大人,实不相瞒,草民之所以决定头七未过便要下葬,就是因为传林的鬼魂作祟,搅得阖府不安。”
狄公点点头:“刘司农,你可能听说过一些我的为人,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的。可是,这一次——哎,早下葬也好,大家心安。”刘员外点头。
更深人静,灵堂中空无一人。只有十几枝红烛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灵堂外人影一闪,刘员外悄悄走进来,顺手关上门,走到公子的神龛前,拿起三炷香,点着后插入香炉,而后双膝跪倒在蒲团上低声地念念有词。“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小缝,刘员外猛地睁开眼睛,他的嘴唇有些颤抖,头轻轻动了动,却没敢回过去。
一阵阴风从门缝中吹进来,堂上红烛登时摇曳恍惚。刘员外浑身哆嗦,冷汗滚滚而下,轻声道:“传、传林,是、是你吗?”
没有声音。“扑扑扑”几声轻响,堂中的蜡烛同时熄灭,刘员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堂中死一般寂静,只有刘员外簌簌的颤抖声。月光静静地洒落进来,刘员外抬起头来,向神龛望去,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原来,供桌上多了一串水晶佛珠手串和一块猩红色的丝绸碎片。水晶手串在月光下发出一阵阵亮光。刘员外已吓得灵魂出窍,哀叫着:“传林!传林!别怪爹爹!”
静夜中传来一声冷笑,刘员外大叫一声,登时昏厥过去……
刘员外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之中慢慢睁开双眼,一阵阴风拂面而过,他打了个寒战,惊恐地四下看着。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座万丈悬崖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抬起头来,头上竟是一条狭窄的小路。冷月清光照射在路面上,刘员外只觉得这个地方非常眼熟。此处,正是狄公发现佛珠手串的那块岩石,上面便是公子坠崖之处。刘员外脸色惨绿,体如筛糠,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空谷回音,引来一阵阵凄惨的枭啼。
风吹过,刘员外的牙齿上下打架,发出一阵“咯咯”声。忽然,上方的小路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刘员外惊恐地抬起头来,山道上走来三个人,令人感到万分恐怖的是,这三个竟然都有头无脸,头部的前后都长满了头发。一人在前快走,最后一人搀扶着中间的一个人,看距离和位置,正是刘家三人同登翠屏山时的形状。前面的是刘大,中间的是员外,搀扶的是刘公子。刘员外张大了嘴,浑身剧抖,不停地喘气。
只见上面三人走上梁头,刘大向前跑去,转过了山弯。后面二人站在山道中歇息,刘员外贴在石壁上,冲后面的公子挥了挥手,公子从员外身前挤过,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员外猛地把公子的身子向外一推……
公子的身体不停晃动,眼看身体就要摔下山崖,可就在这时,公子猛地一伸脚,踩在了伸出崖外的那棵矮树上,“喀嚓”一声,矮树的枝干断了两根,耷拉下来。员外一步上前,再一次伸出双手狠狠地向外推公子,公子猛一伸手,抓住了员外的左手腕,员外大惊,右手用力撕扯着公子的手,哧啦一声,公子的衣袖被员外扯去了一块,而公子仍然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员外的身体被公子拽得向崖边冲去,情急之下,他大叫一声,左手猛力回抽,终于挣脱了公子的手。公子手腕上戴的水晶珠串飞落下去。员外重重地坐倒在地,公子的身体飞快地向悬崖下坠去。
“啪”的一声,手串落在岩石上刘员外的身旁。刘员外老泪纵横,大哭着喊了一声:“传林!”
忽然他抬起头来,一切都消失了,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他痛哭的回声。
许久,刘员外慢慢地站起来,转过头,一张满是头发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只见这张“脸”,左手举着一张供词,右手托着印泥。刘员外明白了,他轻声道:“你是冥司的无常?”
“脸”一动不动。
刘员外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蘸了蘸印泥,按在了纸上。他轻声问道:“我儿子在那边,还好吗?”
没有回答。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尖笑,一个声音若有若无地喊道:“爹、爹……”
刘员外蓦地回头,四下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当他再回过头来时,身旁的“无常”已经不见了踪影。忽然,刘员外只觉脑海里一阵晕眩,身体缓缓地倒在地上。
许久许久,刘员外徐徐睁开双眼。灿烂的阳光,垂直地照射在他脸上,他赶忙伸出手,挡住了光线,回过头来,四周都是熟悉的景物——神龛、香烛、蒲团……他又躺在了灵堂中。刘员外长出一口气,轻声道:“回来了。回来了。”他翻身坐起,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大带人冲了进来,大喊一声:“老爷!”
刘员外一把拉住他的手:“刘大!”
刘大急切地问:“老爷,这几天您上哪儿去了?”
刘员外一愣:“几天?”
刘大道:“是呀,您都失踪三天了,家里人到处找您!”
刘员外莫名其妙:“三天,我怎么觉得只是一个晚上啊!”
刘大道:“您快回去吧,夫人正着急呢。”
刘员外点点头,快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前,忽然停住:“哦,对了,狄大人问起我没有?”
刘大笑道:“还狄大人呢,狄大人昨天就回湖州了!”
刘员外松了一口气。
湖州馆驿。狄公喝了一口茶,对下站的曾泰道:“曾县令,立刻发拘票,锁拿谋害刘传林的凶手刘查礼到案!”
曾泰愣住了:“什、什么?锁拿刘查礼?”
狄公点点头,放下茶杯。曾泰茫然:“可、可刘传林是自己失足坠崖而死的,为什么要锁拿他的父亲?”
狄公笑了笑:“现在来不及解释那么多,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证据确凿。你立刻去办!”
曾泰看了李元芳一眼,李元芳点了点头。
曾泰一脑袋雾水,无奈之下只得躬身道:“是。”
湖州县衙内,堂鼓敲得震天价响,一阵紧似一阵。钦差卫队将衙属团团包围;县衙大门外围满了附近的百姓,大家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着,议论纷纷:
“听说把刘家庄的刘员外给抓了,那可是有钱人哪!”
“不光是有钱,人家还在京里当过大官呢。咱们这县太爷还真有点儿胆子!”
“嗨,哪是县太爷抓的呀?是人家钦差大臣!你没看见门口站岗的都不是咱们县里的土兵了吗?”
“为什么抓人呀?”
“我有个亲戚在衙门里当差,听说是刘员外把自己儿子给杀了。”
“啊?虎毒还不食子呢!这种人该杀!”
开堂了,三班衙役、钦差卫属站立公堂两厢,高喊:“威武!”
狄公与曾泰二人走上公堂,狄公坐在公案之后,曾泰坐在他的身旁。狄公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堂下的众官,拿起惊堂木,轻轻拍了一下,沉声道:“带刘查礼。”
衙役高声答是,转身快步下堂。曾泰轻声道:“阁老,刘查礼曾任京中五品大员,如果我们证据不足,无法将他绳之以法,他可就抓住咱们的把柄了。万一告到御史那里……”
狄公笑了,低声道:“曾泰呀,为官、断案之道都是一般,不可顺向行走,必须要逆鳞而上,方为高手。否则,你永远只能是个七品县令!”几句话说得曾泰满面羞惭,哑口无言。
衙役带刘员外上堂。狄公冷冷地道:“刘司农,别来无恙啊。”
刘员外:“不知大人拘唤草民到堂有何训教?”
狄公道:“司农何必明知故问。”
刘员外一愣:“大人此话怎讲,草民不明白。”
狄公一阵冷笑:“刘查礼,你曾为兵部五品,也算是朝廷大员,无凭无据本阁也不会拘你到此。至于原因,只有你我心里最清楚,我劝你知情达理,实话实说!”
刘员外的脸色骤变,但马上又恢复了镇静:“草民还是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啪”的一声,狄公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阴司之事你该明白了吧!”
这句话对旁人来说并不要紧,但对刘查礼却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他惊得连退三步,浑身颤抖,像羊角风突然发作。
曾泰愣住了,他看看刘查礼,又看看狄公,如坠五里雾中。
狄公冷笑一声:“怎么,还要我说?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说着,他袍袖一展,“啪”的一声,一样东西甩落在刘员外面前。刘员外低头一看,登时一声惨叫,跪倒在地。
正是那副水晶手串!堂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狄公向身旁一挥手,李元芳拿着一纸供词快步走到刘查礼面前,展开。刘查礼又是一声哀叫,整个身体簌簌发抖,缩成一团。
狄公道:“刘查礼,三日之内,本阁竟接到公子刘传林三次托梦,梦中说有人陷害于他。昨日子时,阴司判官来到本阁下处,将你的供词和证物交在本阁手中,要本阁替阴司主持阳间公道!你,还有何话说!”
一番话说完,众人尽皆目瞪口呆,曾泰更是张大着嘴,望着狄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查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是。是我亲手将儿子推下了悬崖!”
“哗”的一声,站堂官们发出一阵惊呼,曾泰更是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什么?真的是你谋害亲生儿子?”
刘查礼眼望狄公,泪流满面:“狄大人,看在查礼曾敬心伺候大人的份儿上,只求大人让我速死,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狄公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刘司农,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刘查礼苦笑道:“大人就别再问了,草民签供就是,只求速死!”
狄公点点头:“好,我不逼你。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就让狱吏来通知我。”他挥了挥手:“将人犯羁押。退堂!”
说罢,狄公站起身来,向后堂走去。站堂官们一齐躬身:“恭送大人!”
曾泰瞠目结舌,坐在椅子上,竟忘记了起身,一旁的师爷捅了捅他,他这才猛醒过来,触电似的跳起身,向后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