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杰道:“是。情况是这样的:朝廷下旨,着千牛卫押解崇州刺史丘静进京,不想半路被歹人截夺,所有卫士全部殉职。”
狄公道:“是啊,这件事我知道。那么,大将军是怎样得知,此事是李楷固所为呢?”
王孝杰赶忙道:“哦,是一名军士亲眼目睹,领头的匪首就是李楷固。于是末将连夜派人侦讯,此贼见势不妙,便率军哗变,反出崇州。”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你是说有人亲眼看到李楷固谋反了?”
王孝杰答道:“正是。”
狄公道:“是一名军士?”
王孝杰答道:“是。”
狄公笑道:“孝杰刚刚说过,押解丘静回京的是千牛卫,而且,全部殉难,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有军士看到李楷固?”
王孝杰登时傻了眼:“这、这……”他“这”了半天,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他把目光转向苏宏晖。
苏宏晖赶忙解围道:“是这样,有一名军士正好路过此地,恰巧看到了李楷固。”
狄公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缓缓端起茶杯,余光斜视着王孝杰。
王孝杰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狄公放下茶杯。堂中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忽然,王孝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狄公道:“孝杰,有什么话就直说。”
王孝杰道:“是。刚刚进府之时,末将见到千牛卫押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看形貌仿佛是前营将军宋无极……”
狄公点头:“正是。”
王孝杰的脸色陡变,不满地道:“宋无极奉将令进山清剿李楷固逆党,不知大帅为何无缘无故将其羁押?”
狄公笑了笑:“宋无极是孝杰的手下吧?”
王孝杰道:“正是。”
狄公道:“此人罪大恶极!”
王孝杰冷笑一声:“哦?何罪?”
狄公把脸一沉:“私令官军假扮土匪,杀良冒功,残忍之极!”
王孝杰一惊:“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冷冷地道:“这怎么不可能?孝杰,你以为摆在你帅案前的那些人头真的是李楷固逆党?”
王孝杰霍地站起来:“大帅这是何意?”
狄公也站起身,一字一顿地道:“那都是贺兰山中无辜百姓的首级,崇州治下安善良民的鲜血!”
王孝杰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大帅,您可有证据?”
狄公道:“证据确凿!”
王孝杰道:“以何为凭?”
狄公朝曾泰挥了挥手,曾泰从怀里拿出两份供辞快步走过来,交在王孝杰的手中。王孝杰打开,迅速看了一遍,蓦地抬起头来:“这、这……”
狄公的双目电一般望着他:“这千真万确!也是本帅亲眼所见,东柳林镇遍布无头尸体,景象惨不忍睹!”
王孝杰从椅子上蹦起来,怒吼道:“我要亲手杀了这两个狗贼!”
狄公笑了笑:“杀人很容易,难的是,问出事情的真相!”
他又一次将重音放在了“真相”二字上,双目紧盯着王孝杰的表情。王孝杰身体一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与狄公的目光相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帅所说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狄公微笑道:“难道孝杰不知?”
王孝杰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大帅是说,是我王孝杰下令让他们屠杀百姓,杀良冒功?”
狄公道淡然一笑:“孝杰太敏感了!”
王孝杰腾地转过身,大步走出正堂,苏宏晖赶忙起身道:“大帅恕罪!”说完,快步追了出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旁的权善才评论道:“这王孝杰真是妄自尊大,大帅代天巡狩,他竟敢当堂顶撞,真是岂有此理,按律该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狄公笑了:“他是无话可说了,再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权善才愣住了。狄公道:“好了,一路辛苦,你们下去休息吧。”
众官施礼告退,只有曾泰一人留了下来。狄公站起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走到他身旁,笑道:“恩师,这招敲山震虎真是管用,他立刻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狄公笑着点点头:“是呀,崇州刺史、司马竟在我来的前两天同时自杀,这不能不令人起疑啊!还有,提到那个看见李楷固的军士,他竟然是难以自圆其说。最后,那苏宏晖居然说什么‘路过此地,恰巧看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起来,李楷固造反,这内中尚有隐情。可惜呀,我们见不到李楷固和丘静,无法得知当时的情形。”
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还有,说到东柳林镇,他的神色甚为慌张。我敢断言,此事他不但知情,而且必是主谋无疑。”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曾泰,你马上传我口谕,命崇州提刑官按下长史和司马的尸身,不要掩埋,今夜送到我的行辕中来,我要亲自验尸。”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去。
再说王孝杰在行辕拂袖而去,回到大将军府,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在正堂上不停地徘徊着。身后,苏宏晖接踵而至,走上前去轻声道:“大将军,狄仁杰今天的话可有点不善呀!”
王孝杰停住脚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敢怎么样?我是皇帝亲手提拔的正三品大将军,他也不过就是三品内阁 而已!我王孝杰给他面子尊他一声大帅,惹急了我,哼,掀了他的帅府!”
苏宏晖道:“大将军,说这种气话是没有用的,人家是钦差,是大元帅,要拿捏咱们还不轻而易举!”
王孝杰道:“这东柳林镇的事情怎么让狄仁杰碰上,宋无极真是岂有此理!再说,是谁让他杀光全镇的居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苏宏晖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想想该怎么对付吧。”
王孝杰略一思忖:“立刻命人昼夜监视行辕,只要有风吹草动,立刻向我禀告。”
苏宏晖点了点头:“还有,就是宋无极一定得要回来,否则,我们的处境会很不妙。”王孝杰点点头。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宏晖伸手打开房门,一名校尉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道:“大将军,飞鸽传书又来了!”
王孝杰一惊,“哦?”了一声,接过纸条展开,迅速看了一遍,登时脸色阴转晴。
苏宏晖问:“大将军,什么消息?”
王孝杰面露得意之色:“哼,这回要让狄仁杰看看咱们的身手了!”
崇州虽然比不上大都市热闹繁华,却也别有一番边塞的风景。驼马穿行,街上行人身着各色皮件,端的是一派异域风情。一男一女两个人快步穿过街道,走到一家客店门前,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转身向后看了看,走进店中。
客房内,化了装的丘静、李楷固坐在桌旁说着什么。门声一响,李元芳和如燕走了进来,回手关上房门。丘静站起身问道:“李将军,怎么样?”
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打听清楚了,大人今日刚到崇州,现已驻跸在大将军府内。”
丘静长长地舒了口气:“太好了!李将军,咱们现在就走吗?”
如燕笑道:“丘大人,看不出您还是个急性子。天还没黑呢,万一大街上有人认出您和李楷固,那该怎么办。”
李楷固笑道:“这丫头,说话就像是吃了炮仗药,砰砰砰的。”
如燕笑道:“总比你强,关键时刻净说废话。”
大家低声笑起来。李元芳道:“如燕说的是,以现在二位的身份,还是小心为是。”丘静、李楷固点头同意。
元芳道:“我看这样,等到初更我们再出发。”
夜幕降临,钦差行辕静悄悄的。东跨院里,一排厢房中亮着灯火。
东厢房内,吴大憨坐在榻上,望着墙壁发呆。门外“咔”的一声轻响,吴大憨猛地回头向窗外望去,目光机警灵动,哪像是个呆傻之人?
窗前一条人影飞掠而过。吴大憨脸部的肌肉微微一抖,手攥成了拳头。窗外响起了鬼魅般的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声音轻笑起来:“你不是吴大憨,不是……”
吴大憨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声音轻轻地道:“至少你是看不见了!”
寂静。吴大憨的双眼四下搜索着。“砰”!窗扇飞开,一条黑影蹿了进来,刀直奔吴大憨前胸而来。吴大憨纵身而起,倒翻出去。黑影如影随形,贴身而上。“嚓”的一声,吴大憨前胸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涌出。黑影的刀向他的脖颈直落而下,吴大憨灵机一动,背身一跃,撞开屋门摔在院中,口中大喊:“哈哈,假的!都是假的!哈哈……”
屋内的黑影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吴大憨躺在院中大喊大叫着。“吱呀”一声,对面的屋门打开了,狄春快步走了出来道:“大憨,你喊什么?”说着,他快步向吴大憨走来。吴大憨蓦然跳将起来,活蹦乱跳地回到屋里,“砰”的把门关上。
狄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大憨,开门。”吴大憨用身体死死顶住屋门,嘴里傻笑着,手紧紧地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外面的狄春重重地推了几下门,对屋里的大憨喊道:“不许再喊了,听到没有?”
吴大憨道:“听到了。”
门声一响,西厢房的王铁汉闻声跑了过来,狄春指了指屋里,低笑道:“又犯病了。”
王铁汉笑着对屋内道:“大憨,大家都休息了,你也该早点儿休息呀。”
屋内的吴大憨咕哝着。
狄春大声道:“大憨,你要是再喊,怎么办?”
大憨道:“打、打屁股。”
狄春道:“对,狠狠地打!”他看了铁汉一眼,二人笑了起来。
“狄春。”狄春扭回头,狄公带着张环、李朗站在东跨院的月亮门前。狄春和王铁汉跑过去。
狄公问怎么回事,狄春笑道:“没事,大憨又大喊大叫,我们跟他逗着玩呢。”
狄公点点头,向大憨的屋子走去。忽然,地上的一点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停住脚步,凝目细看。
是鲜血,还未凝固!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屋里,轻声问道:“大憨,你没事吧?”
屋里传来吴大憨似哭似笑的歌声。狄公看了看地上的血迹,陷入了沉思。狄春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狄春轻声叫道:“老爷,老爷。”
狄公猛醒过来:“啊……”狄春问:“您想什么呢?”
狄公道:“狄春呀,以后对大憨要多照顾,他是个呆傻之人,不要总是取笑他,听到了吗?”
狄春和王铁汉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是。”狄公点了点头,快步向正堂走去。
吴大憨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顺着房门慢慢地滑下去,胸前的伤口血如泉涌。他轻轻闭上眼,一滴泪水流过面颊。
正堂上,曾泰焦急地徘徊着。狄公和张环、李朗走进来:“曾泰,怎么样?”
曾泰迎上一步:“恩师,都办妥了,尸体已经运到,现在后花园中。”
狄公道:“好,去看看!”
小花园的正中挑起了几盏气死风灯,照得一片明亮。两张尸床并排摆在一起。崇州提刑官和仵作站在一旁。狄公、曾泰等人走了进来。
提刑官和仵作双膝跪倒:“叩见钦差大人!”
狄公叫他们起来,问道:“这二人是怎么死的?”
提刑官道:“是上吊而亡。”
狄公点了点头,走到尸床旁,对仵作道:“把他的头抬起来。”
仵作赶忙走过来将死者的头颅抬起,忽听脖子发出“喀”的一声响,狄公双眉一扬:“等等!”
仵作停住了手:“怎么了,大人?”
狄公的手轻轻向死者的颈后摸去,颈后发出一阵“喀啦啦”的响声。狄公对仵作道:“将死者的颈后切开!”
初更时分,街上,一名巡夜的老军边喊边敲打着梆铃。猛地,一条黑影闪出,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旁边的胡同里。
客房里,李元芳站起来,对李楷固等众人道:“已经初更了,我们走吧。”
众人点了点头,各自拿起东西,打开屋门,快步走了出去。忽然李元芳停住脚步,轻声道:“不对!”李楷固一惊:“怎么了?”李元芳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猛地,他大喝一声:“有埋伏!”
李楷固不信:“不可能,谁知道咱们……”
李元芳飞快地转过身,狠狠一把将身后的丘静等三人推进客店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静夜中响起了一片弓弦之声,紧跟着,箭如急雨。李元芳纵身跃进店房,关上门。随着一阵惊心动魄的震响,门板片刻之间变成了刺猥。寂静的街道即刻喧嚣起来,火把照亮每一个角落,人喊马嘶,蹄声如雷。
一队队右威卫弓箭手奔到门前,张弓搭箭,对准客店大门。王孝杰、苏宏晖纵马来到门前。苏宏晖厉声喝道:“将客栈团团包围,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死!”众军高声答“是!”
院内,李元芳、李楷固、丘静三人扒着门缝向外看着。如燕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地道:“好险呀,好险呀……”
李楷固轻声道:“右威卫麾下,真是冲咱们来的!”
丘静惊魂未定:“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来:“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
如燕结结巴巴地道:“哎呀,泄露消息的人还会在这儿吗?刚、刚刚要不是你,我们这会儿都成刺猬了!”
李元芳轻声道:“有内奸,有内奸……”
他猛地抬起头向面前的三人望去,三人背着身向外望着,元芳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丘静、李楷固、如燕……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没有道理呀。”
外面传来王孝杰的喊声:“反贼李楷固、丘静听着,尔等已被重重包围,尽速出门投降,尚可保得性命,否则,威卫大队攻进门来,玉石俱焚!”
李元芳咬紧牙关,李楷固、丘静、如燕齐齐转过身来,眼睛望着他。
右威卫官军将整个街道严密封锁,弓箭手成四排横列于客店门前。大将军王孝杰和苏宏晖立马军前,冷冷地望着客店内。
“吱呀”一声,店门缓缓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此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紫袍,掌中握着一柄长剑,正是李元芳。
王孝杰、苏宏晖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
李元芳慢慢走到王孝杰的马前,躬身施礼:“大将军。”
王孝杰喝问:“你是何人?”
李元芳道:“卑职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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