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可不这样看,死死抱住那点黑材料,准备秋后算账呢!”
“你也不要把人家都看成是那样,路线觉悟,提高要有个过程嘛!我已经同两个副部长讲了,把黑材料给你们,他们也都同意。”
“真的?”范子愚高兴得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你们约个时间,派两个代表去处理。”
“哎呀!要是早点请示江部长就好了!”
“不过,”江部长顺着他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有些群众之间互相检举揭发的材料不能拿回去,就在宣传部当面烧掉。那些材料会造成群众之间的矛盾,不利于团结对敌。”
“这我……”范子愚迟疑地说,“回去找他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革命造反派要有点气量。”
“保皇狗太可恨了!”范子愚咬牙切齿地说。
“这不行,你这个不行。”江部长很不满意地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干革命不要政策不讲策略还行?以后再不要讲保皇狗了,要讲究策略,团结的人越多越好。你们是军内造反派,是解放军,不要跟那些学生一样,要提高点斗争水平。你是头头,尤其要注意。”
新兴革命家范子愚自从开始造反以来,还没有对任何一种批评意见点过头,今天在江部长这里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了,忙说:“以后一定注意。”
江部长又点燃一支香烟。
“你抽烟的吗?”他问。
“不会。哦,也会一点,演戏的时候有时需要抽烟。”
“那就抽一根吧!”他扔过一支烟来,“我是少不得烟的,写起文章来,熏一熏思路开阔。”部长说着,把打火机伸到对面来,范子愚连忙起身接住。
“您的文章我们都学习了。”范子愚吸了一口烟说。
“唔。”江部长跷着二郎腿,衔着烟,望着窗户外面,“你们要看一看,那不是我个人的见解,是中央的精神,知道吗?”
“是。”
“你们哪,”部长弹一弹烟灰,“要把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意义搞清楚。你不要以为你们清楚了,没有清楚,没有。你们要想想问题,少搞点冲冲杀杀,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来冲,再来杀。”
“部长,”范子愚大胆地问,“您说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深刻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随便解释,你们自己去理解。要认真学一学林副主席写的《再版前言》,不是说把文字读懂了就行,那很容易。真要弄懂,必须搞清整篇文章的内在含义,要联系党的历史,近十年来的阶级斗争实际,才能领悟。”
“我们平常太不注意学习了。”
“是的,这就是你们的毛病,以后要克服,不学习就没有方向,只知道瞎闯。”
范子愚不断点头,在认真地思考着江部长的话,他感到这些话是有很高水平的,也许他能写出那样的高水平文章,就是基于他的深刻认识。但是,自己要怎样才能提高认识,使造反具备新的水平呢?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难懂得代数的意义一样。
“还要把批判反动路线的意义搞清楚。”江部长好像是在回忆他预先准备好的谈话内容,不是望窗户,就是望墙壁,头总是偏到一边昂着向上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以为就是为了批判而批判?批判不是目的,要通过批判解除群众的负担,调动革命积极性,目的还是为了下一步的斗争。你们提出什么要严惩工作组的组长,这有什么意义?出出气,是吗?气量太小了!革命造反,是严肃的事情,是政治。搞政治要有点政治家的胸怀。你首先要把这场斗争的意义搞清楚。这个斗争,在军队跟在地方,又一样,又不完全一样。这些,你们都要弄清楚。”
“可是我们这水平很难弄清楚啊。”
“不要紧嘛,多注意学习,实在不懂了就问一问。”
“我们就问您好了。”
“唔。我是支持你们的,我是支持你们的。”
“您就当我们的顾问吧!”
“哎,”部长连连摆手,“不要这样搞,这个牌子不要,你回去也不要向你们那些人宣传,你自己弄不清楚了,来问问我就行了。你要记住,这也是策略,懂得吗?”
“懂了。”
有人敲门,范子愚起身把门拉开。进来的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她抱歉地笑笑,将两份早餐餐具收走。
“你够了没有?”江部长问范子愚。
“够了。”
“不够再来一份。”
“够了够了。”
服务员走了,谈话继续进行。
“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搞阶级斗争要有复杂的头脑。”江部长又说,“不要以为解放军里都很干净,一样有阶级斗争,这个地方斗起来比地方上还厉害,不要想得太天真了。”
“我们兵团……”范子愚试探地问,“怎么样啊?”
“这要靠你们自己去调查研究了,我不能包办代替。”
“昨天这件事就有鬼,明明是故意设陷阱来害我们的嘛!”
“还要看一看,不要匆忙下结论。陷阱是陷阱,但这个陷阱到底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是谁设的陷阱你也不知道啊。还要看一看,还要看一看。”
“我们现在有一个问题,”范子愚搓着手说,“如果这黑材料一处理了,批判反动路线的事就基本上完了,下一步还做什么好呢?一百多号人,闲着没事儿干会散掉,有些人已经提出来想回去探亲了。这……”
“探亲可以。你这个头头应该关心群众生活嘛!早去早回,话要讲清楚。下一步干什么……你也不要担心,文化大革命还在批判反动路线阶段呢,后面的斗争还没有开始。你放心,有事做的。你们可以搞点调查研究,我讲了,要调查研究。”他停顿一下又强调说,“调查研究是为了找准目标;找准目标,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我们要不要参加地方上的造反活动呢?”
“参加地方的活动要特别注意,地方情况复杂,你很难搞清楚。与地方群众联系要心中有数,只有对我们有利的我们才干,一般,不要去干,不要同他们搅到一起拔不出脚来。”
“哦!”范子愚突然想起,把膝盖一拍说,“有事做了。我们不是有个李副司令是叛徒吗?我们可以斗他。”
江部长站起来,趿拉趿拉地走动,又摆手,又摇头,表现得很不满意,半天才说:
“斗李康有什么意思!他的情况连档案里都有,死老虎。你呀,你呀,还要锻炼,还要学会动脑筋,这不行,这样不行,一下子,把膝头一拍就想出一个主意来了,这怎么行!文化大革命哪有这么容易的!一只死老虎,躺在路边上,你又是猎狗又是枪,又是冲又是杀,叫叫喊喊,很像个打猎的。真会打猎的不是这个样子,他要认真地去寻找野兽的脚印,要不声不响设好埋伏,然后再放出猎狗。”他最后来到范子愚跟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指头指着他的眼睛说,“要打活的老虎。”
范子愚又吃惊又不明白,傻望着部长的险,好像在问:“活老虎在哪里呢?”
“哈哈哈……!”江部长突然大笑起来,走进卧室提出一双皮鞋来往地下一丢,口里念道,“造反派呀,造反派,造反不容易啊!唉!要造出个成绩来,得要动动脑筋啊!”他一边念着,一边脱了拖鞋换皮鞋,“现在是天翻地覆的时候,有用的人材就在这斗争中涌现啊!我希望你们文工团出几个人材。”
“您要走了吗?”
“要走了,到部里看看。最后我还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他穿好鞋,让自己严肃起来,认真地说,“范子愚同志,文工团是个出干部的地方,政治部有好几个部长副部长都当过文工团员和宣传队员,我自己也是文工团员出身,过去搞过一下子文艺评论。我就主张这样,把文工团当作干部学校,只要我在这里当部长,我就要这样做。现在是锻炼人的好机会,要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里游泳,争取游过河去。好好干吧!”
范子愚深深懂得江部长的意思,这等于是告诉他,如果在革命造反中表现出色,他就可以不当那个龙套演员,而成为一个大有希望的革命接班人了。这在过去,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江部长的关怀使他深受感动,他看到了远处的曙光,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颤颤抖抖地站起来说道:
“我一定牢牢记住您的指示。”
“不,要记住毛主席的指示,最高指示,一切以最高指示为标准。”
“那当然。”
“我们一起走吧?”部长拉开房门。
“好。”
“等等,”他又把房门关上,最后叮嘱范子愚说,“你回去,他们要问你谈了些什么,你就说,我通知你派代表来处理黑材料问题,其他不要讲。懂得吗?对谁也不要讲,没有好处,阶级斗争复杂。”
“是!我一定。”
“不过……”江部长沉吟着,“那个赵……赵什么?”
“赵大明。”
“对,那个小赵,我倒是很想找他谈一谈。呃……算了,你不要跟他讲,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说完拉开了房门。
他们走出招待所,一路上谈些关于样板戏的问题。江部长大发议论,他认为《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演得最好,对立面的刁德一也相当不错,那是个人材。范子愚也附和着他加油添醋,个别的时候还来一个表演动作,引得错身走过去的军官和战士回过头来看看他们的背影。
江部长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指着围墙和水沟说:“你看你看,红海洋变成这样了。”
范子愚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不仅是围墙,所有建筑物的墙壁,一夜之间都变成红的了。昨夜大雨横飞,那用红土写在墙壁上和宣传牌上的语录和标语,都被洗得泪流满面,有的干脆红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路面上、墙脚下、水沟里,凡是水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通红。尤其是大操场,因没有用完的红土堆放在那里,一场大雨洗来,冲得全场都是。整个军营变成红的了。
前面走来了几个人,一路看看停停在争论着什么。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前面的一个就是那位管理处的胡处长,后面的是几个年轻干事。
渐渐听得到他们的讲话内容了。
一个宣传部的干事说:“您看,您看,成什么样子了。”
“您看,连水沟都是红的。”另一名干事说。
“你们看操场。”
“哈哈哈哈……!”胡处长大笑起来,“这就好了,太好了!你们不是要红海洋吗?这还不红?又省得费劲,不要你们去一笔一笔涂了。好!红海洋,好!”
“您对红海洋活动怎么是这个态度?”有一个干事气愤地责问。
“什么态度?我的态度还不好啊?两大卡车,你们用都用不完。天要作怪,怪我?又不是我把它洗掉的。你们快点给我洗掉,谁写上去的谁给我洗,趁着没有干。房子是我管的,我管的这些房子都不许把墙搞脏了。你们看这还像个军营吗?成了个马桶铺,到处都是红的。娘卖X的!这些年也不打仗了,当兵的连屁也不懂,营房搞成红的,还怕敌人找不到目标?你们快点给我洗干净!谁画上去的谁给我洗。”
“要用油漆就不会搞成这样了。”一个干事说。
“油漆,那更不得了。写上去了你来刮?你刮得掉?”
“您怎么老是想到要刮掉呢?”
“你晓得屁!这样的时兴我见得多了,一阵风一吹,就是一个新花样,过几天又要擦屁股。你当了几年兵?你晓得什么?趁早,快给我洗干净。”
江部长和范子愚走过来了。早就气得脸都涨红了的江部长强忍住气,走过来搭话:
“怎么啦,胡处长?”
“你还问我?搞些个鬼,红海洋绿海洋,你看看,搞得个营区像个马桶铺。”
“是你要用红土才搞成这样的。”江部长也不客气了。
“我?我早就反对你们搞这些鬼。”
“你怎么对群众热爱毛主席的行动抱这样的态度?你是个老同志,要像个老同志的样子嘛!给年轻人一些什么影响?”江醉章发火了,用指头把眼镜往上捅了一下,“不管多老的资格,也没有特权反对毛主席嘛!”
胡连生气得满脸通红,那块伤疤红得发紫了,嘴唇嗫嚅了半天没有能说出话来,他取下军帽往手掌上一拍,终于出声了,跺着脚大骂江醉章:
“娘卖X的!江醉章你这个畜生!你当了几年兵?老子在浏阳搞共产的时候,你还在夹尿片!你娘卖X的不晓得天高地厚,读了几句臭书来管教我,你晓得什么叫革命?天下是怎么来的?你当了几年文化教员就教出一个天下来了?我不怕你,你把大帽子扣到我头上来,以为我是你的部下?你还差一截。口口声声拿毛主席来吓我,你看见过毛主席没有?老子在浏阳搞共产就跟毛主席在一起。毛主席也是一个人,不是个菩萨,你们如今把他当成菩萨来敬,早请示,晚汇报,像念经一样,这哪里是共产党!好好的一个党,好好的一支军队,都是被你这一号的臭笔杆子搞坏了。一天吃饱了不做点好事,专门搞鬼,专门害人!江醉章,你莫得意,总有一天你娘卖X的会过不得关的。这些坏事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专门拿你那点臭文章到北京去骗人!混得过今天混不过明天,红军还没有死绝,总有一天会要对你们这些家伙再来一次浏阳共产的。老子到八十岁还要当兵,如今没有土豪打了,就打你们这些家伙。你扯起耳朵听着!赶快替我把这墙上的红泥巴洗掉,你不洗,下回打土豪跟你算总账!”
“疯子!疯子!”范子愚气愤地骂道。
“嗯,不是疯子,”江醉章阴险地咬着牙说,“这是阶级斗争。”他对那几名干事挥挥手,“不要跟他讲了,有什么好讲的!回去!”
干事们无话地离开了。
江醉章恶狠狠地向胡连生瞪了一眼,甩开大步,气冲冲地朝政治部大门走去。范子愚跟上一步说:
“他怎么这么放肆?”
“背后有人,有人给他撑腰嘛!”
“要扫掉他一点反革命气焰。”范子愚试探地说。
“唔。”已经走近大门,该分手了,江醉章回过头来说,“明天就有一个公审大会,会通知你们参加的,你去听听就知道了,那些判刑的反革命分子,言论还不如胡连生的恶毒。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兵团的阶级斗争在哪里吗?这就是阶级斗争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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