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花渡
作者:吕中汉
第一章 双月凌空
题字:陈家辉猛一抬头,只见湛蓝的夜空中同时出现了二个月亮,一个大若磐石,圆润娇艳,明亮夺目,另一个玲珑若镜,恬静淡雅,洁白无瑕。一刹那,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夜虫无声,凉风无息,花草不摇,树木不动。几秒钟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前,夜色还是刚才的夜色,广袤的夜空里也只有一个斜月。陈家辉头皮发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1
一九九六年,夏天。桃花渡,村南。
迷离的夜色下,四条黑色的身影越过空旷的田野,穿过青纱帐,沿着沟壑鬼鬼祟祟地移动着。
张小渔拿着网兜、线竿警惕地在前面探路,陈家辉和孔令锋双手上举抓着船舷,三米来长的小划船倒扣着,黑色的剪影犹如一条无头的怪兽,胖胖的黄庆标背着电瓶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不一会儿,桃花池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汪家养鱼塘。
这几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快速窜到池塘岸边。
水草和鱼腥味夹着晚风扑过来,清鲜凉爽。几只青蛙“噗通”“噗通”地跳到水里,水面一片银屑晃荡几下消失了,稀稀落落的芦苇丛中三五只萤火虫在忽闪忽闪的,它们在悠闲地舞蹈着。
张小渔转过身一挥手:“陈家辉望风,黄庆标捞鱼,我和孔令锋上船!”声音低沉却很清晰。
“望风?我——”陈家辉第一次冒险参加“触鱼”,陈家辉的心怦怦直跳。这样偷鸡摸狗的勾当让他有种负罪感,有些胆怯,这种刺激又给青春年少的他带来几分兴奋。
“呆逼!快去!”黄庆标打开手提电瓶灯,将光线压得低低的照着电源、线竿。
孔令锋熟练地接着电源、线竿:“别废话,去上边的桃树林看着,有风声就学青蛙叫。我们要速战速决!”
陈家辉瞄着腰悄悄地潜进桃树林,冰凉的露水湿漉漉地沾在身上,蜘蛛网粘了一脸,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暑气已经散尽,夏虫在毫无倦意地呢喃着,偶尔一二声狗叫从远处的乡村野巷传来。陈家辉猛一抬头,只见湛蓝的夜空中同时出现了二个月亮,一个大若磐石,圆润娇艳,明亮夺目,另一个玲珑若镜,恬静淡雅,洁白无瑕。一刹那,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夜虫无声,凉风无息,花草不摇,树木不动。几秒钟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前,夜色还是刚才的夜色,广袤的夜空里也只有一个斜月。陈家辉头皮发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不由自主地学着蛙叫:“呱——呱——”
他们听到了警告声,张小渔四处张望着,孔令锋关掉电源,黄庆标趴在河岸上。
沉默,沉默,陈家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点鼓一般“咚——咚——”
黄庆标低低地问:“什么情况?”
陈家辉结巴起来:“天上——两个——月亮——你们看到了?”
“你说什么?没!我没有看到!吓死我了!”黄庆标轻轻地拍了拍胸口,扶了扶眼镜。
“幻觉!你太嫩了,害怕了才出现的幻觉!”孔令锋将头发甩了甩,兜着下嘴唇向上吹一口气,额前的头发飘了飘。
“非洲老头跳高——瞎(黑)老子一跳。呆逼,不要再吓人了!”张小渔松了一口气,他拉着孔令锋跨上小划船。
大大小小的几十条鱼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
陈家辉无法断定刚刚看到的是事实还是幻觉,心里一片茫然,他重新隐蔽在桃树林里,感觉怪怪的,心慌慌的。
2
微风扇在蓝色的蚊帐里慢悠悠地转动着,李秋燕一身清凉装慵懒地坐在凉席上,双腿和身子构成了一个“N”状,十字交叉扣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托着小巴。十八九岁的她长发披肩,瓜子脸大眼睛,细眉红唇,清纯中带着几分淘气,艳丽而又略显妖媚。身旁妹妹李秋玲像个温驯的小猫,微微蜷缩着已然睡着了,她约摸十二三岁,丹凤眼杏仁脸,洁白的皮肤犹如刚刚剥了壳的鸡蛋。她穿一件粉红的娃娃衫,淡紫色七分裤,小小的身子仿佛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电视剧里的杨过和小龙女正在寒玉床上生死攸关,李莫愁在活死人墓里四处搜寻。李秋燕自言自语:“但愿不要让这个毒蝎子找到他们!”
李秋燕怕吵醒妹妹,她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很低很低,她听到屋外响起叮叮当当的雨点声,急促得很,还没有转过神来,雨声渐起渐浓。一阵风无来由地呼呼地刮起来,凉风猛然间把蚊帐吹得摇摇晃晃的。入夏以来经常有阵雨暴风,李秋燕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一瞬间,毫无预兆之中又一阵狂风袭来,数秒钟里发起飙来,裹挟着雨点冲进小屋。李秋燕赶紧撩开蚊帐下床想把窗子关上,凶猛的狂风将半掩的窗扇一下子摔到墙壁上,窗玻璃顷刻间四溅开来,反弹过来的碎玻璃肆无忌惮地击打着李秋燕。固定在窗框上绿纱撕裂开来,风雨如潮水一般涌进小屋,蚊帐被掀翻了。惊恐万分的李秋燕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努力移动脚步,却无法前进一步,头上身上一阵阵剧痛。李秋燕退后几步,眼光落在李秋玲恬静的脸上,在这几秒里发生的怪异惊醒了熟睡小丫头:“姐姐——妈妈——”李秋玲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树叶、碎瓦……在小房间里乱飞。
李秋燕一边喊着妹妹一边张开双臂撑在床沿上,斜着身子护着妹妹,她不想让狂窜乱飞的东西伤害了妹妹。李秋玲本能地寻找到姐姐,躲在姐姐身子和双臂支撑起来的“避风港”里。
“秋燕——秋玲——”楼下传来爸爸焦急而又短促的喊声。
“秋燕儿——秋燕儿——”楼下隐约传来妈妈的撕心裂肺的喊声。
“妈——妈——爸——”李秋玲拼命呼喊着。
头顶上响起一片怪啸声,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跑在厮杀,又好像忽然而至的无数游魂野鬼在嚎叫、在厮打,屋顶上就像有几千辆重型卡车飞快地辗过一般,脚底的楼板在摇晃着、摇晃着。
一瞬间,灯光,月光,星光全消失了,天地一片黑暗。
轰隆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近处的远处的很杂很响。房屋颤抖着摇晃着,飓风将李秋燕和床一起向墙角推移着……李秋玲大脑里一片混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小小的身子颤抖着、颤抖着……
“喀啦啦”楼板一下子断裂开来,姐妹俩忽然感到身子往下一沉,近处响起几声凄惨的哀号,分不清是谁发出的。李秋燕死死地支撑着双臂……
一块又一块砖头瓦片砸在李秋燕的后背上,她的后背上碎砖断瓦越积越多,一段木头吱呀掉在李秋燕头上,她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下来,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仍然将双臂硬生生地撑在妹妹上方。妹妹睁大着眼睛也看不到姐姐的脸:“姐姐,姐姐,我怕!我怕!”李秋燕感觉后背上似乎有几百吨重的东西挤压着:“小玲——不怕——有姐姐在——”几滴粘稠的液体滴在妹妹的身上:“姐姐,你流血啦!妈妈——爸爸——”
“我……我很疼……”李秋燕觉得多说一个字都很费气力。
“姐姐,姐姐!”李秋玲感到自己的身上满是姐姐的血,暖暖的包裹着她。
李秋玲隐约听到邻居韩老师的声音:“老李家屋都倒塌了,老李……李秋燕……李秋玲……你们在哪里?韩平快过来!”
李秋玲大声地回答:“韩老师,韩老师,我们在这……”
韩老师和他儿子靠近她们了:“李荣富,刘正卿,秋燕,秋玲……”
李秋玲忽然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韩老师大喊一声:“韩平,快闪开……”
一片安静,一片死寂。
3
几滴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孔令锋脸上,他扬起脸看看夜空,西南方向一团黑压压的形同漏斗的东西,高高大大地悬挂在微微的月光下,不断变化着形状向他们迅速地飘来,轰隆隆的声音划破夜空。他几乎和张小渔同时跳上岸,黄庆标也发觉不对劲,他吓得丢掉手提电瓶灯就跑,他们跌跌撞撞的向桃树林跑去。飓风一下子袭来,将小划船、浮鱼搅和着池水、水草……卷起来抛向空中,亮着的手提电瓶灯悬在半空中犹如独眼龙的眼睛,庞大的风柱子呼啸着席卷而来,旋转着发出巨响,大地在颤动,他们仿佛置身于一台超级特大号的搅拌机中,又好像几十架飞机从身边掠过,让人不由自主地响起《聊斋》中诡异的配音。
陈家辉竭尽全力抱着一棵桃树,无数的树叶夹杂着雨水击打着他,身子被风拉扯着漂浮起来,一眨眼,他和连根拔起的桃树跌落在软软的水稻田里,一瞬间飓风匆匆到过,好像一匹巨大的野马践踏着大地,狂叫着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风小了许多,雨哗哗啦啦地下起来,不远处传来沉闷的房屋倒塌声、凄厉的呼救声……风雨中一切声音都变得异常,变得恐怖,令人毛骨悚然。陈家辉摸摸口袋,庆幸的是小手电还在,他喘着气喊着:“小鱼儿——胖子——疯狗——”
树大才招风,还算好,矮矮的桃树林救了他们四个人的命,四个人从水稻田里爬起来,浑身都湿漉漉的。
“地震了?一定是地震!我们的东西呢?”黄庆标惊恐万分,眼镜不知去向,手提电瓶灯无影无踪。
“笨!地震不会是这样吧!龙卷风?对,是龙卷风!”张小渔说。
“还惦记那些东西?保住小命就谢天谢地了!”陈家辉绷紧的心情稍稍缓和过来,用手电微弱的光扫了一下周围,带着大家走上田埂。
“龙卷风!龙卷风!妈妈,奶奶——”孔令锋拔腿就跑,没跑几步就哎呀一声摔倒了,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树枝、芦苇、菖蒲……
“我们家不会有事吧?爸妈不会有事吧?”黄庆标望着渡船口方向,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风雨声中隐约从南边传来哭喊声。他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声音好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哀号。
“问题不大,应该不会有事情的!”孔令锋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们。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点!”张小渔提醒大家。
“风往东北方向跑了,正北方向应该问题不大!”陈家辉拿着手电,领着他们避开杂乱无章地枝桠向北方渡船口走去,那里有他们的家,有他们的亲人。
“我们要尽快赶到渡船口!”孔令锋焦急地说。
老通河缓缓地穿过桃花渡,这段宽阔的河面上没有桥,张小渔的爸爸张渔翁驾着一艘七八米长的渡船迎来送往。早先,河北边的村子叫桃花垛,因村民喜欢种桃树而得名,水乡泽国的里下河风貌,水围绕着田,田围绕着水,随处可见河流池塘,碧绿的庄稼一畦一畦的,红的、黄的、白的野蔷薇花儿散落在河堤上。渡口南岸叫做渡船口,一条四五米宽的石子路,沿路两边住着十七八户人家,四五家小店铺排在路两边,再往南边一里多路就是的国道,东西走向的国道将凤城和东边三水市连接起来。国道南边的村子叫桃花甸,因有古凤城李姓大户辟园造景而得名。桃花甸一派苏北田园风光,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田,花生、玉米、黄豆地散落其间,村庄掩映着绿树怀抱中。
前几年村镇合并的时候,桃花垛、渡船口、桃花甸三村合一取名“桃花渡”。
陈家辉家住在桃花垛,胖子、疯狗、小鱼儿住在渡船口。他们摸索着已经走到了桃花甸,夜幕下的桃花甸成了地狱,风雨中一片鬼哭狼嚎。
“地震啦?救命啊!”
“龙卷风啊,不得了啦,死人啦,救命啊。”
“房子全垮塌了,救命啊!”
“有人压在楼板下面啦。”
“救命啊——”
陈家辉猛然一激灵,在嘈杂的声音中他分明听到李秋燕的呼救声,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他都能一堆嘈杂的声音中辨别出她的声音,这一点他很自信。
4
陈家辉停住脚步迟疑起来,他被横在路上电线杆绊着了,胫骨重重地撞在水泥杆上,孔令锋拉他起来:“快走吧,不知道我妈妈、奶奶怎么了。”
陈家辉:“我猜想渡船口不会有大事,那盏手提电瓶灯飞向东北。我们几家都在正北方向……”
张小渔、黄庆标没有等他说完就消失在黑夜里,只听到簌簌殴打脚步声渐渐远去。孔令锋没有走,他也听到了李秋燕的声音,他喜欢她唱歌、读书的声音,他对她的声音很敏感。
他们借着微弱的手电光亮,找到了李秋燕家,准确到地说是一堆废墟。陈家辉睁大眼睛努力搜寻者,大声喊着:“李秋燕——李秋燕”。门楼掼在院子里,支离破碎,院子里的沙枣树躺卧在井沿上,二层小楼萎顿下来只剩下一堆不足二米高的断瓦残墙,断裂的楼板横七竖八地插在废墟上。陈家辉衔着小手电循着李秋玲嘶哑的呼救声爬去,孔令锋也手脚并用找到了李秋燕附近:“李秋燕——李秋燕——”
李秋玲喊着:“救命……在这里……”
陈家辉用手电扫视一下,稍稍看清了她们压在一堆房梁、椽子、断砖、碎瓦中,陈家辉说:“你们不要乱动,李秋燕没有事情吧!”
李秋燕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二个男孩子声音,好熟悉的声音,又想不起来是谁,她感到妹妹和自己有救了。
李秋玲一下子哭起来:“姐……姐……说话啊……爸爸……妈妈……韩平……韩老师……”
“不要哭,保持清醒!韩老师怎么啦?”孔令锋问。
李秋玲说:“韩老师、韩平刚刚来就我们的,轰隆一声……就听不到他们说话了……”
“不会有事的,不会的!”陈家辉重又衔着手电筒,小心翼翼搬着木头,他的手被铁钉戳得生疼。这些小伤对于陈家辉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他和张小渔捉鱼摸虾的时候,被碎玻璃破瓷片刺伤不足为奇,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受伤。
陈家辉、孔令锋和李秋燕是小学、初中时候的同学。
在陈家辉的记忆中,李秋燕就像天仙一般的美貌,夏天里她喜欢穿白色的无领短袖休闲衫,白色的七分裤,说话时偶尔露出整齐的洁白的牙齿,好像二排早熟的春玉米。初三的时候,陈家辉坐在教室最后排,他时常看着她的背影发呆,有一次老师提问“初唐四杰中成就最高的是谁?”,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李秋燕”,全班哄堂大笑。他曾经将“情书”偷偷塞到她书包里,李秋燕原封不动将“情书”当众还给他的时候,他羞愧得只恨没有一个地洞钻进去。初中毕业后,李秋燕考上了风城一中,那是全是最好的高中,陈家辉连三流高中都没有考中,他就把那份小情结藏在心里。
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