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白色的短笺,娟秀的字迹跃入眼帘,“是姐姐的字,”扬袖哭着,湿发搭在额上,然而一向爱美的女孩子顾不上擦,“她在信上说,她说……”
她说,你总是在有心事的时候捏碎杯子,所以我藏起了这一只。她说,我知道你一定找不到,因为你总是对身旁的一切漠不关心,可是等到有一天你真的需要找这只杯子的时候,那只能说明,我已如自己的预感一样,不在你身边了,已经不能陪你饮酒弹琴,陪你湖上泛舟。她还说,我知道你爱惜我的东西胜过一切,所以你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它;而如果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你真的找到这只杯子和这封信,那只能说明,你还是活在对我的思念里。我不要那样,我要你活得快乐、开心、无忧无虑,像那天上的云,和行空的天马。所以,我会借这只杯子,引爆我所有的一切,毁掉我所有的一切,也许,还包括我自己。
泪水又再度不可遏止地溢出,冷新月用衣袖用力擦去泪水,泪眼婆娑中,看着她的最后几个字:我要你,忘了我。
我要你,忘了我。
静静的湖水中,好像幻化出她的脸、她的唇,正温柔地开合着,说:我要你,忘了我。冷新月将那封信在掌中揉作一团,手掌打开时,那封信化作片片白蝶,从他掌心飞出。
扬袖急急忙忙地去抢那封被揉碎的信,抽噎着:“是姐姐的遗书啊,至少……做个纪念。”然而手腕忽地一紧,跟着身子一个踉跄,被冷新月带着,大步地走出亭去。“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扬袖扭着身子挣扎,“你对我不好,我要告诉姐姐!”
她拼命扭动着的手腕忽然被用力甩开,那个冷漠的白衣男子正用异常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直冷到她心里去:“她对我,难道就好了?既然要毁灭她所有的一切,强迫我忘记,那么连你这个妹妹,也应该毁灭吧?”他冷笑着,眼睛里的杀意愈来愈盛,“不过,你要死,也该死得有价值,就算是要伤心,”他眺望了一眼远远的神女峰,“至少,也该找个人陪陪我吧!”
十三、情之至
就算拼着一死,也赌上了!只要能抢在剑尖刺入身体之前,将银针戳入那个看书的蜡人双眼,便能制住机关,剑阵也便会停下来。而如果在银针刺入眼睛之前,剑先刺入他的背心要害,那么,死的便是自己。千钧一发的刹那,尘晓弦已顾不得多想,只能将手中的两枚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那个蜡人女子的眼睛。
剑锋冰凉,已刺穿衣襟、刺破肌肤,刺入后背!
手中的银针针尖即将接触到那双晶莹闪亮的瞳仁,漆黑的、幽深的瞳仁——尘晓弦的心猛地一颤!不,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书锦的眼睛,那只是镶嵌在蜡人脸上的一对宝石!那不是她的眼睛!
可是,尽管如此,他仍然抑制不住深深看进那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凝着光看着他,近在咫尺。长长的眼睫下,忽有一滴眼泪流了下来。如果是蜡人,又怎么会流泪?尘晓弦的手一颤,银针停顿在那双瞳仁前,那只是一瞬间的凝视,而他却仿佛过了亿万年。
背后的长剑已毫不留情地刺入背心!雀鸟灯上的光芒摇曳了一下,最后的一线光芒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仿佛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响起了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很轻微,慢慢地变得愈来愈强劲。
黑暗中“嚓”的一声,一丝火苗高高蹿起,映亮了烛旁女子的脸。那张脸上蒙着层黑纱,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漆黑的瞳仁,那么幽深,闪着古潭般的光泽。
尘晓弦手指动了动,慢慢苏醒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那个蒙面的女子,不禁惊呼出声:“书……书锦!”这回没错了,就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望着她,他也能认出她来。“起来吧,”书锦看着他,吐气如兰,“趴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
尘晓弦这才发觉自己还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刚要爬起,却忽觉背心一痛,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疼痛只是一瞬,肌肤上就掠过一抹清凉。“我刚给你上过药了,不要乱动,以免牵动伤口,”书锦淡淡地道,“竟想以命相搏来破这素女剑阵,还真是逞能呢!”
“我,我也只不过是想,万一拿不到石璃盏,扬袖她可能会死,所以就……”尘晓弦费了半天劲,总算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又禁不住想揉鼻子,然而手臂一动,牵动背部伤口,忍不住“啊哟”一声。
“是吗?”青衣的女子仍是端坐不动,好像对他的伤痛也只是淡然,只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可以将银针刺入机关枢纽的时候却不刺呢?其实,那时候,如果你刺下去的话,胜算已有六成。”“这个嘛,”尘晓弦接连咳嗽了两声,才说得出话来,“这个,是因为那时候我看见是你,怎么下得了手?”
书锦终于端起面前的雀鸟灯,持灯的手指白皙,那雀鸟却甚是古朴。她双手捧着灯,缓步走到盘腿坐在地上的尘晓弦面前,带着审视:“那时候,你肯定看见的是我?”
“怎么不是?”尘晓弦给她这么一问,也有些疑惑起来,“当时我看见是你的眼睛,还有,你的眼泪,”他侧头想了一想,又有些拿不准,“其实,当时我也不太肯定那就是你,明明和你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就是,好像又不是你。”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瞧,是一样漆黑幽深的眼睛啊,连眼睛里的闪光,都是一样的……那双眼睛在他的凝视下,波光闪烁着,忽然有一大颗泪珠滑出眼眶,滴落了下来。
“你……又流泪了。”尘晓弦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要替她抹去泪珠,却被她连连摇着头避了开去。“怎么了?”他有些不解,却看见她手里持着雀鸟灯,静静地立着,只有那层罩面的黑纱在灯下抖动如涟漪。“你知道吗?”隔了半晌,直到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些,才慢慢地开口,语调异常地平静,“那个人,不是我,”她静静地看着他,“她也只是一个蜡人,不过是像我而已。”
——那只是我照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做出来的一个蜡人,她像极了我,可不是我。用银针刺下的那刻,你心里也在犹疑,那究竟是不是我。可是,最后你还是肯为了一丁点儿的可能,而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没有刺下去。有时候,我真宁愿自己是个蜡人,不会流泪,不会伤心,没有感情,有着永不凋谢的美丽,永远孤独着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你……没事吧?”一下子陷入沉思的书锦被尘晓弦的话惊醒,连忙摇了摇头,尘晓弦看着她,道,“既然那只是个像你的蜡人,为什么会流泪呢?”“她的眼睛是用黑宝石做的,”书锦道,“黑宝石吸收了旁边烛光的热度,把眼珠旁的蜡熔化,所以,你就碰巧看见有一滴泪从她眼中滴了下来。”
“还真是碰巧啊,”尘晓弦想了想,忍不住心有余悸,“因为她流下的一滴眼泪,我把她误认作你,差点儿就死在剑阵里边啊。”“不幸之中的万幸吧,”书锦的语声有些幽幽地,“也幸而你把她误认作我,没有下手,所以我才在那时止住了机关,让你捡回一条小命。”
“这个……”尘晓弦忽然感觉有些头大,“幸与不幸间,纠缠得还真紧啊!”“幸与不幸间,本来就很难说吧,”书锦悠然一笑,“你要是想通了这个问题,就可以得道了。”
“我才不要当什么得道高僧哩!”尘晓弦叫了起来,却又将眼珠子一转,看着书锦,“我问你,为什么你会独自一个人守着这座云梦宫?厉秣兰不是神女峰的最后一位传人吗?”
“是两个问题了。”书锦在他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却见尘晓弦忽然摸了摸脑袋,“啊哟”大叫了一起,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疼,还是想起了什么,在地上到处摸:“我的东西呢,厉秣兰要我带来的东西呢?”
“是不是这个?”书锦的手一抬,右手握了一柄宝剑,尘晓弦定睛一看,大喜过望道:“就是这个!就是这柄镜天剑,我还以为不小心把它弄丢了。”“怎么会丢?”书锦有些奇怪。“我刚进石室的时候,没想到里面一团漆黑,”尘晓弦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更没想到才进来,就有六个人六柄剑向我刺了过来,那时我手忙脚乱,想拔剑的时候,却发现系剑的带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割断,连剑也来不及捡了。”
书锦低头躲在面纱后悄悄一笑,这才道:“你呀,总是这么不小心,将来要是拿着石璃盏在身上,也不小心可怎么是好?”
“石璃盏?”尘晓弦惊叫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张口结舌道,“书锦,你该不是在说,要把石璃盏给我吧?”书锦点了点头。尘晓弦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可这是云梦宫的东西,能随便送人么?”
“怎么是随便?”书锦正色道,“我现在就以神女峰云梦宫第五代掌门人的身份,把石璃盏给你,但一个月后,你必须将它送还云梦宫。”她手上托起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就是这么个东西啊?”尘晓弦打量一眼,口气里很有些不为然,“就为了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差点儿把小命都丢了。”
那的确是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头,仿佛在山上随手便可以捡到一块,只是它的形状比较规则,呈纺锤形,两头细中间粗,中间部分是六面体,整齐得如同人工凿就。尘晓弦接到手里掂了掂,连分量都和普通石头差不多,不由撇嘴:“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劲儿了。”脑门上突然挨了书锦屈指一弹,书锦肃容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块石头,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得到它而死在云梦宫的剑阵中。百年来,累累白骨足以再筑一座奈何桥。”她叹了口气,“若不是祖师明训,不过剑阵者不能赐石璃盏一用,你进石室的时候,我就想送给你了。”
“真的?”尘晓弦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然是……真的,”青衣女子好像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你那点儿武功,谁能担保一定过得了剑阵?”尘晓弦盯着她,看得女子脸有些发烧起来。半晌,他摇一摇头:“不对,厉秣兰曾说她是云梦宫唯一传人,而今她一死,云梦宫又哪儿来的……”他本想说“哪儿来的弟子”,却被书锦接口道:“秣兰姐姐一死,我便正式接掌了云梦宫。”
“几时的事?”尘晓弦更是大大地惊讶,“我怎么没看见?”“就在刚才,”书锦握起那柄镜天剑,右手一抽,宝剑清吟,剑身才只抽出一半,便发出耀目的寒光,书锦的面容也在一片光辉的衬托之下,严肃起来,“我本非云梦宫中人,秣兰姐姐虽屡次劝我加入云梦宫,我却推辞了。而今她将这柄掌门之剑托你带回,便是传位于我。我一看到这柄剑,就知道秣兰姐姐她……已死了!”
她鼻中一酸,低头还剑入鞘,续道:“我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医生说是得了一种肺部绝症,家人都以为治不好了,医生又说传染起来很厉害,他们便把我抛到无人的山野里。幸亏秣兰姐姐无意中路过,将我救回宫中悉心照顾,又教我修习上乘武学,渐渐地,我的病奇迹般好了很多,然而体质却太弱,武学上也没有什么进展,只能在宫中静养。也幸而如此,得以遍阅云梦中的诸多古籍,学会了一些机关人偶之法。华宫主死后,云梦宫虽然一代代凋零,门下弟子渐渐散去,我却利用这些蜡人,维持了‘素女剑阵’的盛名。要知道,蜡人关节可以任意弯曲,威力更胜真人。”
尘晓弦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说那夜我第一次遇见你,你用白绫救我,与厉秣兰的手法依稀相似,只不过功力上却是弱了很多,原来你一直有病。”他抬起手,抚了下她鬓边的秀发,“你该好生保养才是。这么年纪轻轻,身体却这么虚弱,将来谁来陪伴你照顾你?”
虽只是轻轻一抚,青衣女子的身子却是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旋即移开:“怕什么,我有那些人偶和书籍相伴,不会觉得寂寞。”“真的不会寂寞?”尘晓弦有些无奈地叹息,眼睛望进对面那双黑瞳深处,“那谁来照顾你呢?”“还有,还有……”原本自信的女子莫名地有些慌乱起来,“还有小禾!”她仿佛抓着了根救命稻草,“等小禾长大了,她就会照顾我的!”
“小禾呢?”“她现在睡着了,我见她在山脚乱跑,怕她出事,就将她带上山来,她却一直哭闹着不肯睡,我刚刚点了宁神香,哄她睡着了。”书锦低了头,忽然间沉默下来,黑色面纱掩不住那白皙如玉的肌肤。尘晓弦伸出手指,正要去解她的面纱,书锦却像是触电般将他的手用力推开!
“你要做什么?”她瞪着他,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恼怒之意,尘晓弦一怔,道:“你那么年轻美丽,为什么甘愿青衣蒙面、孤寂一生?为什么不丢掉那遮住你美丽的黑纱,做一个快乐的女子?”
“你怎知我美丽?”青衣女子踉跄后退了几步,靠上墙壁,恼怒之意更浓,“你又怎知我不快乐?”“书锦……”尘晓弦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站了起来,慢慢向她走去,而她将背脊紧紧贴住墙,仿佛在他的逼视下无路可去。
“书锦,”尘晓弦再次开口唤她,轻柔地,“就算你用黑纱遮面,我也能看见你的美丽。就算你用冷漠来伪装,我也能看得出你不快乐。”
他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双臂,凝视着她,而她挣扎着,徒劳地、无力地挣扎着,想要逃避他那双热切的眼睛。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说:“我不知道你的家世,可是,我也和你一样被父母遗弃,所以,我懂你的感受,知道连亲生父母都不肯要你的那种痛苦。”挣扎着的人蓦地一颤,直直地看着他,听他低语:“看见你那双眼睛,我就看见了你的美丽,有着这么一双高洁出尘的眼睛的人,也必定美丽出尘。”
“呜……”石室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呜咽,青衣的女子双手捧着被黑纱遮起的脸,扑倒在尘晓弦的怀里,双肩抖动着轻轻地啜泣,泪珠浸湿了蒙面的黑纱。
十四、白日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