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简,你这孩子,做记者做出职业病了,少谈工作上的事情。”顾母连声道,“人到齐了,就先入座吧。若侬该饿了吧!”顾母慈爱地对吴若侬笑笑,牵起她的手,领往就餐室。
吴若侬从看见戴致尧开始,就陷入恍惚愣怔之中,是那个人么?他少年飞扬的神采,却怎么已经蜕变成内敛冷峻,那依稀的轮廓,又如此的似是而非,吴若侬只能勉强地维持自己脸上的笑容,然而却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机械地随顾母走入就餐室,又任由顾行简体贴地帮她安置好座位。
戴致尧在看见吴若侬时,心里亦是一阵震颤,仿佛是时光倒流,眼前的女子让他突然想起那个随性率真的少女,也是这般不留心刘海的长短,经常长到了眼睛依然不自知,然而他终究无法将眼前的女子与十数年前的那抹娇俏身影契合起来,直到顾母的一声“若侬”。
很好,看来她真的是把自己全然抛弃在脑后了,但是,她为什么要找上顾行简呢?玩弄了哥哥的感情,连弟弟也不放过吗?难道以前真的是错看她了?戴致尧狠狠地捏紧了拳头,紧紧抿着的嘴里,几乎要咬破舌头,才能抑制自己怒气的爆发,此刻吴若侬的温柔笑脸,在他眼里分外刺目。
所有人分别落座,顾行简帮吴若侬摆弄着餐巾,介绍说到,“若侬,那是我哥和我的未来嫂子,戴致尧和查雪莉。”他又转向戴致尧他们,“这是吴若侬,我的女朋友。”
吴若侬的耳边飘过几个词汇,哥……嫂子……戴致尧……她无法反应,顾行简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她明明全听进去,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奥秘,她已经忘了要维持表面上的柔和笑意,目光定定地看着顾行简,“你哥?我怎么听不懂?”
顾行简看着吴若侬无意识地泛起冷意,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在台下使劲捏捏吴若侬的手,附耳到她的鬓边,低声说到,“若侬是不是弄不懂为什么我哥姓戴,而我姓顾?”手上的痛感让吴若侬找回一丝清明,她低眉敛目,凝视着雪白的桌布,在外人眼中,完全是一副柔顺的模样。顾行简抬手掠过她遮着眼睛的刘海,低声解释道:“我母亲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才嫁给了戴致尧的父亲,所以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吴若侬慢慢消化着顾行简的话语,却不敢去看对面那一对郎才女貌的伴侣,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等着戴致尧回来,她明明是早该放弃了啊,然而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她分明听到了来自心里的一声破碎之音。
查雪莉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没想到,她到中国之后跟戴致尧家的第一个家宴,就堂而皇之地被忽视了。顾母一门心思都在亲生儿子的女朋友身上,眼里嘴里都是在关注着吴若侬,而戴致尧的父亲,却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除了向查雪莉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是欣赏着自己夫人的一举一动。而顾行简与吴若侬,根本就是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查雪莉只好求救地看向戴致尧,后者却一脸阴翳地看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查雪莉顺着他的眼光,疑惑地看看那处玻璃反映出来人影,单单没有查雪莉的身影,她恨恨地用指甲扎着手心,这家人,太过分了!
不欢而散
顾母殷勤地招呼着吴若侬进餐,看见她白皙瘦弱的手臂,顾母不禁感叹道,“若侬,你太瘦了,一定要多吃点,平时工作很忙吧,再忙也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声音一顿,顾母突然想起什么,又说,“若侬,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跟行简是同事吗?如果工作太辛苦,不如让致尧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他的公司刚从美国迁到中国,应该有很多职位空缺的。”
吴若侬动动唇,尚未来得及回话,就听一旁的顾行简接口道,“不必了,若侬是从事饮食业的,跟哥的公司没什么交集呢。”他安慰地在桌下拍拍吴若侬的手,然而却被避过去了,吴若侬只垂了眼,浓长的睫毛掩盖了她的一切情绪。
顾母一想,却道,“若侬家里是做饮食业,这也挺好的,只是做这行确实辛苦,怪不得你这么瘦呢!”言谈间侍应生上了一道辽参扣干鲍,顾母特意挑了一份最圆润饱满的放到吴若侬面前,“来,试试这个,对身体很好呢!”吴若侬忙推辞,让来让去,最后孝敬了戴致尧的父亲,两个老人家看向吴若侬更是温和欣慰。
家宴采用的是中西合璧的分餐式,一直冷眼旁观的查雪莉,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每上一道菜,吴若侬总是先等别人动手之后,她才举箸或使用刀叉,虽然出于礼貌,分餐式也是要等所有人的菜肴通通摆好后,才一起开动,然而总是慢半拍的吴若侬,其举动,更像是模仿,查雪莉切菲力牛排的方式跟别人不大一样,她一般都是从正中大刀切开,她注意到吴若侬的切法也跟自己一样,甚至连之后切肉的方式和顺序,也是惊人地相同,查雪莉决定再试一试。
紧接着上的是一道龙虾烩意粉,侍应生提前摆好了刀叉,查雪莉一上来就大大咧咧地举起叉子一把叉起了意粉,参差不齐的意粉失序地左右摆动,浓浓的汁液顺着长长的意粉流淌下来,有几点飞溅到雪白的桌布上。顾母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并未说什么。吴若侬犹豫了一下,也照着查雪莉的样子,挑了几根意粉起来,还未送进嘴里,就听到查雪莉一声嗤笑,大家都疑惑地望向查雪莉,后者却一脸好奇地问道,“吴若侬是吧?你家不是做饮食业的么?竟然连怎么吃意粉也不知道,我故意做一个错误示范,你还真照着学了!”
“雪莉,你在说什么呢?”顾母语气淡淡,但是其中的责备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吴若侬抿了抿嘴角,并不言语。顾行简立即打了个哈哈,“嫂子开玩笑的,妈您少说两句,大家继续吃。”
查雪莉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吴若侬,凭什么都是儿媳妇,顾母只偏心吴若侬一人。“我不是开玩笑,我都留意她很久了,如果你们不信,让她示范一下,在西餐礼仪中,是如何吃意粉的,我敢打包票,她绝对不知道。”查雪莉一脸玩味。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吴若侬身上,吴若侬心中苦笑,怕什么来什么,不愿意那个人看到她的狼狈尴尬啊,不愿意他们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让他看到她的不堪啊,然而除了维持表面的淡漠,对于事情的发展,她是那么的无能为力。顾行简脸上淡淡,心里却悔不当初怎么没把这茬给考虑进来。
面对众人或探视或期许的眼神,吴若侬动了动手中的叉子,只能随心而行,把叉子放进意粉之中,缓缓旋转,细细地把几根长长的意粉卷成可以放入口中的一小卷,意粉整整齐齐盘在叉子之上,对上查雪莉吃惊的表情,吴若侬知道自己是蒙对了。
顾行简心里将将要舒一口气,却听到吴若侬淡然的话语,“对不起,伯母,让您失望了,其实我并不懂怎么吃意粉,查小姐说的都对,我家并不是做什么饮食业,我是在一家小咖啡店端盘子的服务员。”查雪莉的鄙夷,戴致尧的漠视,一时之间,令吴若侬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忽然再也不想伪装下去。
“若侬,你胡说什么?”顾行简急忙打断她的话,却看见父母的脸色不豫。
冷意从吴若侬的身上涌起,不知为何,吴若侬疏离冷淡的表情当中,似有隐隐的哀伤,顾行简一愣,下意识要去捉她的手,却被她轻轻避开。“伯父,伯母,多谢你们今天的招待,我还有事情,先告辞了。”
两个老人家面面相觑,戴父出于礼貌,挽留道,“既然来了,就吃完饭再走吧。”
吴若侬摇首,“谢谢伯父,若侬受之有愧。再见了。”拿起随身的单肩包,吴若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顾行简稍一愣怔,马上追了出去,顾母要出声阻止,却被戴父拦了下来,戴致尧手机突兀地响起,他稍微看了一下手机,便掐了电话,“公司还有事情,我要去一下,父亲、阿姨,你们慢用。”又转向查雪莉道,“雪莉,司机会送你回别墅。”被剩下的三人半晌无话,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戴致尧飞身奔过富丽堂皇的大厅,眼睛一刻不停地寻找着那两人的身影,直到他开启了汽车,悄悄地尾随在顾行简的车后,他依然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不是应该生气的么?但是看到吴若侬面对难堪,他的心里怎么会隐隐作疼,甚至再也不想多看查雪莉一眼。自己究竟为何?既然已经要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而吴若侬也有了依归,两人就如火车轨道上永远的平行线,就这么保持原状不好么?为什么他忍不住要去靠近呢?是了,他还不知道当年她抛弃他的真正原因,他一定要问清楚,戴致尧如是劝慰自己。
车子拐进了一片低矮老旧小区,戴致尧蹙眉,吴若侬就是住在这个地方么?他方才想起,之前吴若侬说起她是在咖啡店端盘子的时候,他过于震惊,而忽略了其中的一大疑问,吴若侬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她读中学的时候,成绩一向优异,按照正常的生活轨迹,吴若侬应当考入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从事一份体面的跨国大公司的工作,如今却当上了服务员,这是他所不能想象的。再加上眼前所看到的居住环境,他不禁想到,吴若侬的父母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才导致了今日的境况?
戴致尧把车子隐藏在小区大门口的一侧,跳下车,目光紧随着顾行简左拐右拐的车子,快步地跟了上去,看见车子在一栋楼前熄火,他便隐身在树木后的阴影之中,好吧,他的本意不是要偷看,只是想找机会弄清楚以前的事情。
冷淡疏离,吴若侬垂首站在顾行简面前,面无表情,不是她不想回家,而是顾行简把她的去路拦得死死的,让她无可奈何,只能用沉默来代表自己的抗拒。顾行简双手扶着她的肩,斟酌了半晌,才道,“若侬,对不起,我没想到今晚会出现状况,查雪莉……我也是第一次见,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吴若侬轻叹,推开顾行简,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那温暖氤氲的气息。“顾行简,你不明白么?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过是说出事实而已。”她转头望向星空,神情漠然,顾行简未能看见她眼中溢满的痛楚哀伤,只听到她略带沙哑的轻柔声音,说着让他遍体生寒的话语,“顾行简,我们之间……不可能了。”原来他竟是那个人的弟弟,即使没有血缘关系,然而,她怎么可能带着吴君复夹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呢!
顾行简一下圈住吴若侬的肩膀,把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之中,“若侬,若侬……”一声声轻唤耳边萦绕,满是求之不得的苦涩低呼,吴若侬晃了晃神,立时又恢复了眉眼间的一片清明,顾行简感觉到她的挣扎,立时收紧手臂,“若侬,我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今晚只是个意外,我并不知道会让你难堪,你是在生气吗?你可以打我,骂我,怎么能如此轻率地否定我的感情呢。”他把吴若侬旋过身来,正面凝视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半点不舍的表情。
然而这个女子,只是淡淡,淡淡地看着他。
半晌,顾行简得不到吴若侬的回应,只余那逐渐加深的清冷淡漠之感,顾行简无力地垂下手,心头上的烦闷躁动愈来愈烈,他一拳直击上旁边的粗糙树干,闷闷的钝响过后,皮肤和指节上倏然传至的刺痛感让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为什么?”他不解,他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看到顾行简的失控,吴若侬吓了一跳,心里怦怦直跳,想去查看他的伤势,然而还是生生地忍住了。要告诉他真相么?吴若侬自嘲一笑,十六年前没有告诉那个人,今天说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仔细地在心里想了一下今晚的情形,便轻轻开口说道,“顾行简,你真的如你自己所想的那般喜欢我么?”
话虽然很拗口,顾行简却听懂了吴若侬的意思,他怔怔看着她,完全忘了手上的伤痛,“若侬,我这里,”他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比你所知道、所想象的,更多的喜欢你。”
“喜欢,什么是喜欢呢?”吴若侬避开顾行简灼热的眼神,语气淡然又惘然地说着,“所谓爱屋及乌,是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等于喜欢这个人身上的一切呢?”她把眼光转向顾行简,“你喜欢我的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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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顾行简迫不及待地回答,如起誓般郑重,他以为她指的是吴君复,他当然能包容吴君复,之前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么?要不吴君复也不会放心让她跟着他赴宴。
“顾行简,你有没有想过,查雪莉为什么有机会为难我?”话题一转,吴若侬露出少许机锋。
原来她怪他隐瞒了她的职业,思及前言后语,顾行简讷讷辩解,“我并不是不喜欢你所从事的职业,只是我的家人比较重视别人的出身与体面,我的本意是暂时应付一下,他们也不经常回国。”
吴若侬叹了一口气,“你想过以后吗?”
顾行简有些愣愣的,完全失去了平时机智敏锐的水准。
“你父母迟早会知道我的过去,一开始就欺骗,将来还能得他们的信任吗?”吴若侬拂开过长的额发,她心里也有着苦楚,为何,要看得如此清晰呢!
“我的想法是,你不可能一直帮别人端盘子,以后,我要帮助你也开一家咖啡店,假如你想休息,什么也不做,我也乐意照顾你,这些都是我未来一年的计划,但是之前我不提起,是怕吓退你。”顾行简的目光柔和,娓娓道来,“所以在我的心里面,你并不是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你应该有更舒适自由的未来……我从来未曾嫌弃过你,请相信我,好么?”
若是一般的女子,听到这儿,估计就要涕泪交加了,吴若侬自认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但是,她有着沉重的过去,和扑簌迷离的未来,她感激他的心意,却不能接受。
面对着顾行简带着几分期盼的眼光,残忍的话却不得不说出来,吴若侬压抑的声音带着一种僵硬的艰涩,她问道:“行简,你为何又要对你的家人隐瞒我的年龄呢?”
行简,她叫他行简,他盼了多少次,希望如此亲昵的称呼能在她口中唤出,然而现在,他只愿她从来没说过刚才的那句话。顾行简想告诉她,他那句“肯定没有您儿子大”,是运用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天知道戴致尧也是顾母名义上的儿子啊,戴致尧的岁数绝对比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