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向她点点头，迈步往城中心走去。脚下生风，一转眼就被砖石废瓦挡在后面，消逝成一个模糊的背影。
小叶眯着眼望着他的身影，心中沉吟了片刻。她蹲下身子，平视着身旁小女孩的眼睛，努力绽开一个平和的笑意：“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捆着两条松松的麻花辫，个头瘦小。她并不回答小叶，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眼里还残留着大难不死的惊恐后怕。她盯了小叶一会，迟钝地眨眨眼，再眨了眨眼，像是还没醒悟自己还活着。小叶苦笑，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做，只好试探着去摸摸她沾满草屑泥土的头发。可是她却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往后一缩迅速躲开了小叶的手。
小叶的手僵在半空中。
麻花辫的小姑娘缩到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背后，从她身后探出头警惕地看着小叶。
“大姐姐，小镯只是有点怕生，她不是故意的。”一个年级稍大的女孩把扎着麻花辫的小镯揽到身后，低声斥了她一句，随后转头一脸认真：“大姐姐叫我们做什么？我们不是现在要去机场吗？”很显然，这四个孩子躲在一旁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透，小小的脑袋里一个个都精得很。“大姐姐这是不打算带我们一起去了？”她敏感地觉察出小叶的情绪，“可是那个大哥哥不是拜托你要把我们送到机场吗？”
听到这话，她身后的三个孩子都不安地躁动起来。“大姐姐，我们可不可以带着阿爹阿妈一起去啊？”那个唯一的男孩扭捏地牵起小叶的衣角，眨着湿湿的眼睛仰视她：“他们躺在这里会很冷很冷的。”
小叶心中涌起无奈，那是一种怜悯而又伤痛的无奈。这四个孩子在地震前被他们的父母护在怀里，其中一个不知姓名的父亲在临死前还牢牢地用脊背撑着掉落下来的房梁，为他的孩子争取到了至关生死存亡的小小空间。而这个男孩就和他的姐姐蜷缩在父亲的脚边，艰难地等到了他们的救援。
而现在，这个男孩心疼父亲被留在这里会感到冷……
见小叶不答，他无助地向一边望去。在那里，他的父亲正和其他三位父母并排挤在泥泞里。一动不动，血肉模糊的脊背陷在黄土里，显得好孤单。 他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大概，大概就是因为刚才的地震才死的。那么重的房梁，那么黑的屋子，那么小的空间。他好像还能听见黑暗里腥咸液体滴落在钢筋上的声音：滴答……滴答……他喉头干涩，垂着头松开了衣角，沉默地退到一边。
幸好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现在终于歇口气，不需要再硬扛着那沉重的房梁了。
“如果大姐姐有事的话，我们可以自己去。”年纪稍长的女孩说道，“我们认识西郊机场在哪里。而且我已经十四岁，足够保护好他们了。”
这话听着多么耳熟。小叶又回头张望了一下李默然消失的方向，心底忧心。她不是不知道这个蠢货去干什么了，刚才打算过要追上去叫住他。但是她……小叶看了看眼前这四个懂事乖巧的孩子，不忍和怜悯浮上心头。她抿了抿嘴，下定了决心。她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叶上前牵住那个大姑娘的手：“哪会，姐姐当然要送你们到机场才行。刚才就是想问一问你们的名字。”她又招呼其他三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孩子：“都过来都过来，我们这就到有热被窝躺有热开水喝的地方去。”
其中一个最小的女孩子张大了嘴，她被长时间泡在冷水早就冻得瑟瑟发抖，现在一听这话立马惊喜地叫了出来：“有热水吗！”
小叶的心扭了一下。明知是谎话，但是为了让他们燃起斗志，撒谎是她眼下不得不做的事情了。
“是呀。”她一边应着一边拉住那个小女孩的手，“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明明，大家都叫我小夏。”她快乐地回答，“今年八岁了。”然后她又指了指麻花辫的女孩：“她是我姐姐，名字叫夏镯，今年十二岁。”随后指向正恋恋不舍回头望着父亲方向的男孩：“他是我的邻居，名字叫……不记得了。他比我大。”
“那是我弟弟。”身边最年长的女孩说。小叶应声转头，对上女孩闪着泪花却强作坚定的眼睛：“那是我弟弟，他的名字叫阿智。”
小叶被她的声音感染，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不握不知道，一握才发现她整个人抖得有多厉害。她的面容平静，声音镇定，可是颤抖的身躯却出卖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叫我阿澜就好。”
“……”
小叶沉默地牵着他们走了良久，抬起头认真道：“我叫叶萱，大家以后叫我叶姐姐就好。”她握紧了孩子们的手，“我有个弟弟，他比你们稍稍大一些，不过他和你们一样坚强。我的父母也都……他们都不在了，他们……他们都是好样的。”
“……”
“小智想爸爸……”跟在后面的人突然低泣出声，“小智也想妈妈。”
这低低的抽泣声被微风一卷，变得有些断断续续。声音虽然可以被截断，悲凉却不能。伤痛夹杂着对未知未来的惶恐，像瘟疫一样在孩子们传播出来。
阿澜松开小叶的手，走到弟弟身边为他擦干泪水，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夏镯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末端，摸着自己的麻花辫，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夏明明左右看了看，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这么伤心。 她快步跳到小叶身边，晃着小叶的手：“小叶姐姐，我们……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爸爸妈妈呢？”
还没等小叶回答，身后就有人带着哭腔叫了出来：“你这个笨蛋，爸爸妈妈都死了！”
“死是什么意思？”夏明明扭着头，眼里慢慢浮现出后知后觉的害怕：“是爸爸妈妈回不来的意思吗？”
小叶摸着她的脑袋，不答话。得不到确切的回答，夏明明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她打量着周围不同以往的道路，塌陷，泥泞，杂乱。她抬头看了看天，压抑，闷热，潮湿。她转头望着家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
她的家，平了。
夏明明的眼里含着一泡眼泪，可是她硬忍着没哭。小叶叹了一口气，伸长手臂揽住她消瘦的身体。“不会的。”小叶轻声安慰，“我们总会再见到他们的。”
“会吗？”她眼里的眼泪掉了下来，“所以死的意思是……他们只是暂时离开？”
“……”小叶的心里有很深的负罪感，她望了望身后狼藉的城市，有些不确定，“我猜……大概是吧？”
“那他们要离开多久？”
“很久……”
“呜呜呜，我，我不要！不要！”
“明明要乖。”小叶搂紧她，“过了五十年，六十年，我们就会再见到他们了。然后我们和父母就永远不会分离，只要再等等就好。 五十年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等吗？”
有，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小叶坚定地摇摇头，“没有，除了等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如果以后有人骗你说有其他办法，那么那个办法非但不会成功，还会让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见不到他们。”她晃了晃小夏，“你说你还会照着他们的方法做吗？”
夏明明回头望了望躲在队伍最后的夏镯，压低了声音：“我不会，但是我怕阿姐会。我这就去告诉阿姐不要相信那些坏人。”话音刚落她像条小鱼滑开了小叶的手，蹦蹦跳跳地向队伍最后跑去。
她笑的一脸天真，仰着头在自己姐姐耳边絮絮低语。夏镯紧张地上下摸了她一阵，在确定小叶没有对夏明明做出什么坏事后，好似松了一口气地上前牵起她的手。夏明明丝毫没有感受到阿姐的紧张，只是一股脑地转达着小叶的话。夏镯侧着头认真地听着，望着她的目光柔和。
小叶搓了搓手臂，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比阿弟都小，她还可以应付得过来。他们这么小就失去了亲人的庇佑，她怎么能再雪上加霜让他们对未来绝望。
回过身正要往前走，眼前突然一花。
两个男人满身泥泞，肩膀上分别背负着两个大麻袋。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缓缓响起：“你好啊小姑娘，又遇见你了。”
小叶顺着声音看过去，是李烨？她有些困惑的看着这个轮廓深刻，眉目俊朗的青年人。这是李烨？
他看着她，眉心挑起：“这么快就忘了？这记性……”
第十六章 未婚夫
“……”
李烨！是洗干净脸的李烨！
也不知他是何时把脸上的泥浆冲掉的，但是很显然这是个正确的决定。直到这时小叶才发现那泥浆后隐藏的眉目轮廓原来这么英挺，深刻的线条和挺直的鼻梁流露着浓浓的男子气。他眯着双眸，望着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
小叶被他灼灼的目光闪到眼睛，连忙调转目光。他身边的站着的年轻男人见她望过来，和气地向她微微一笑。
李烨单手掂了掂肩上的麻袋，向她发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到哪里去了？”
哎呀！小叶一敲脑袋。不好，刚才被这李烨的面貌吓到，差点忘记李默然的事儿了。他们呕血找了这么久的正主儿李烨同志，此刻不正毫发无损地站在她面前吗？真可恨，这人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李默然前一刻还在和她说着话，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一股怨气莫名其妙地泛了上来。小叶口气不善：“他去找你了！”
“谁？”
“你弟弟去找你了。”小叶指了指城中的方向：“前天发生余震以后，我们因为担心你俩就出来找你们。”
“……”
“后来我们挖出了两间房，救出了这几个孩子以后就打算继续找你。但是你弟弟让我先把他们送回机场，他就自己一人往城中心去了。”
“……”李烨握着麻袋的手松了又紧。他目光微沉，脸上肌肉连连抽动，过了半晌，他才咬牙切齿道：“这个蠢货……我早就和他说让他好好待在机场照看着你们，我和文博根本不会有事。”
什么？小叶愣住：“原来李默然他当初不愿意动身救人是因为……”是因为他哥哥李烨叮嘱他要好好照顾……恩……照顾我们？为什么要照顾我们？小叶心中窘迫。我们和他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这样。啊，不对。当时李默然是陪着高志宏的，所以李烨估计是让他弟弟照看他兄弟的女朋友吧？一定是这样。果然人是不能自作多情的。
“阿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把他找回来。”
就在小叶万般纠结时分，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站在李烨身边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这个人的声音冷静舒缓，蕴含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小叶抬眼往他看去，蠢动焦躁的内心竟不知不觉重归平和。这个被李烨称呼为文博的青年笑了笑，转过身对小叶道：“多谢你了。我和阿烨先去找默然，你……”
“你叫文博？”小叶仔细打量着他。这个叫文博的人虽没有李烨长得英武勃发，但举止文雅谈吐有礼，眼眸中透着正气和淡然。
那人点点头，“时间紧急，我们边走边说。”
小叶拉着孩子们跟在后面，但是路上障碍无数。她怕孩子们踩到铁钉钢筋，只敢小心翼翼走一步是一步。相比之下身前这两人健步如飞，背上那看起来沉甸甸的麻袋对他们而言好似根本没有重量。撇去李烨不谈，这个叫文博的人难道就是高志宏的男朋友？
眼见这两人越走越远，情急之下这话竟喊了出来：“你，你是不是高志宏的男朋友？”
那人在听到高志宏这三个字时明显愣住了。他停下脚步，回过头讶讶地看着小叶说不出话来，一抹晕红迅速爬上他的脸颊：“你……你怎么知道？”
竟然是真的。
“是她告诉我的。”小叶老实地回答，内心却仍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是那种会急得失控的男人啊？难道爱情的力量真的这么伟大？
李烨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们一眼，耸了耸肩。而文博望向小叶的目光柔和了不少，幸福的柔情几乎要从他的眼眸里溢出来：“……阿志……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小叶无法理解。前天高志宏还和她说他俩只是男女朋友阶段，怎么现在就已经结婚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眼里的甜蜜缓缓褪去，逐渐被伤感所代替。他的阿志，他勇敢的阿志，这一辈子当然只能是他许文博的妻子！ 他突然一怔，眼前这个女孩子自己根本不认识，怎么就莫名其妙说起了阿志的事？他赶忙不好意思地道歉：“真是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要是我说，你还是和这丫头现在一起回机场。”一个凉凉的声音插了进来。
“说什么话，这不可能。”文博断然反对，
李烨眼底泛起浅笑的波纹，唇如菱角般翘起：“你们这一对离了谁都不会舒心。我那个蠢蛋弟弟还是让我自己去找好了。”说着便弯腰把背上的麻袋卸了下来，放在文博的脚下。“你们两个带着麻袋里的物资回去，这些都是机场里那些人急需的。”
“阿烨！”
“这个时候还婆婆妈妈的做什么。”李烨扫了他一眼。他的声音轻缓，却透着一丝不容人拒绝的强势。“那些人已经进城，进了城吃食就会被控制。现在不把这些送回机场，你还想你媳妇喝西北风去？”
身下的夏明明被李烨的语气吓的一哆嗦。小叶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眼睛却盯着那麻袋看直了。“这里面是……”
“恩，一个是从火车站那里白捡来的，就是差不多挖出你弟弟的地方。还有一个是我们沿路搜集来的。”
一个是从火车站那里捡的……火车站那里……捡的……
那个……其实是她当时和苏昱光向当地人搜集的物资吧？
那个麻袋其实是她的吧？
还有那个沿路收集……沿路收集……
难道用了收集这个词，他的行为就有区别于那些挖扒食物的流民？
不过她马上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她还想这些道德不道德的事情，现在最关键的事情便是活下去。自己既然已经接受了这样来路的食物，那便没有资格鄙夷他们。虽然，还是有些忐忑和不安。
小叶突然想到那天在胜利桥游荡时，眼前这个人一本正经地嘲讽。他那句“除了你自己这条小命，这里还有什么是属于你的”调侃。他怀疑她偷挖被埋物资时那句“这下面的东西是国家的”挖苦之词。还有那天他送她回来时偷偷塞给她的纸包，明明一脸洒脱正气的表情，眼里却笑得像只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