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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阿弟，你感觉怎么样，痛不痛？”
短暂的静默后，他才迟钝地发现自己的手被阿姐牢牢地抓着，腿上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类似钢针扎进指甲里的疼痛感。他抬起眼恍惚地看着她，她正张着嘴不断地说话，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眼前这个一脸焦急的阿姐和梦中的那个差了好多。
“阿姐？”
“是，我在。”
他没有回答，而是晕晕乎乎地伸手去摸索自己的右腿。
空无一物。
他抬起头，正对上阿姐伤心的目光。
“阿姐……”他傻乎乎地问，“我的腿怎么没了？”
小叶哽咽了一声：“你这个……”
你这个……自作主张的……
小叶顿住。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话才能让阿弟开心一些。
其实在小秋还未在废墟中发现阿弟之前，小叶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将再也无法看到阿弟。也许阿弟会和从前一样，尸骨将永远被冰冷的钢铁环绕。这次她回来也只是抱着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当她发现阿弟瑟缩地躲在床脚，当她听到阿弟说“阿姐……我自己来……”的时候，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多好，阿弟还活着。
可是……可是这没了腿的一辈子，真的是阿弟想要的吗？她摸着怀里阿弟的脑袋，有些不确定了。
“叶然。”小叶环住阿弟的肩膀，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阿弟沉默地看着地面，神情麻木。
小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此之前她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更是无从得知失去一条腿是有多痛。可她看到阿弟这种僵硬的表情，心中惨淡得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憋了半天，她也只憋出一句话：“没事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阿弟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我这不是还有一条腿么？”
小叶摸着他头顶汗湿的短发，难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了阿姐，你有看到他们锯我的腿吗？我可是一声都没叫。我是不是很厉害？”
小叶“哈哈”强笑了两声，揉了揉他的脸：“放屁，我明明听到你叫唤了好几声。”
“谁说的，一点也不痛，就和切萝卜一样。轻轻一刀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带着安慰的意味。她叹了口气，缓缓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一个字也没有接口。
半晌，她突然感到肩头有些濡湿，阿弟把头埋在她颈间。过了好一会，他抖着手，反手把她牢牢圈住。小叶静默地抚着他的脑袋，仍由阿弟把她抱得紧紧的。
小叶拍着他，嘴里轻轻哼起了小时候阿妈在临睡前都会唱起的小调。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里的泪水掉下来。
“等完了这事儿，我们就去杭州吧。”她说，“那里是个好地方。”
阿弟搂着她，低低地恩了一声。
“都听你的，阿姐。”
……
小叶陪着弟弟坐到天亮，快到凌晨的时候，叶然终于因为过度的疲惫而再度昏睡。小叶偷偷从身边早已僵冷的尸体上扒下衣服，轻轻盖在了阿弟的身上。做完这一切，她拍拍手，神色如常地站了起来。
当她准备转身的时候，正对上小秋的双眼。小秋看看她，又看看阿弟身上披着的衣服，皱起了眉。小叶对她笑了笑，缓缓向外走去。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尽快离开唐山。这片土地带给他们的伤痛太深，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而阿弟的腿伤也不能再拖了，谁知道昨天的简陋的手术会不会引发感染。他迫切需要正规医院的救治和专业的康复治疗。他还需要一条假肢，他还需要时间习惯这条假肢，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再次走路了。
29号的凌晨有些微凉，西郊机场上还有义务组成的工作人员巡查维持秩序。有一个人正弯着腰和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女孩子说话，小叶走到他身边：“请问，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那人蓦地站直身子，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出现在小叶的眼前。
小叶吃了一惊：“怎么又是你！”
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不就是先前塞给她大饼的泥人青年么！
第十章 是他救了我
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似乎很不想再次看见我。”
小叶干笑了两声，心中越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她努力挤出微笑：“我刚才是在感叹世界真小。”
“是么？”他状似无意地斜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复又转向她：“你有事找我？”
“恩。”小叶突然有些迟疑。 她刚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那个女孩，见小叶望着她，她也笑盈盈地对小叶点头示意。只是这个女孩子……她没有左手。小叶吸了一口气，转头对上他的眼睛，心情沉重：“你知不知道最快的救援何时会到？我弟弟需要治疗，我们要马上离开唐山。”
他没有张口，倒是躺着的人笑了起来：“救援？哪有这么快的救援。”说罢又向小叶招了招自己仅存的右手：“嘿，小姑娘你多大了？”
小叶对上她的目光：“十九……不，我今年十八。”
躺着的人仰起脸，似乎在回忆什么：“十八啊……多好的年龄。真是岁月不饶人，我今年都二十五了。”她勉强撑起自己：“小姑娘，你刚才的问题不实际啊。现在我猜外面通向这儿的公路都该垮了，外面人要挖进来肯定得花个两三天。而且他们一进来就是来挖人的，挖出来了才给你治，哪有像你这么急的？”她指着自己的左肩：“你看我，我也在等着他们进来好用火车把我给运走。可是问题是路都堵死了，军队插上翅膀都飞不进来。”
“起码得要四五天。”身边一直沉默的青年突然出声，“他们要召集部队突破封堵起码要四五天的时间，在此之前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
小叶心凉了：“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医疗人员，我的弟弟刚刚做完截肢，他，他需要……”
“我也是呀！”躺着的人笑了，“你弟弟可不是一个人，这没什么好怕的。小姑娘，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小叶对上她柔和的视线，干涩地开口：“我弟弟？我弟弟……他叫叶然。”
“叶然啊，真是个好名字。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坚强的人。”她咧开嘴，“我的名字就没这么美啦，我叫高志宏，很蠢的名字对不对？”
“你的名字的确很男人。”身边的男人勾起嘴角，他转向小叶：“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是一直也没来的及问你的名字。”
小叶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禁不住挺直脊背：“我叫叶萱！”
他点点头，笑了：“李烨。”
“叶萱也是个好名字！我爸妈怎么就没给我取个这样有诗意的名字呢？”身下传来高志宏的挪揄，“我猜小叶的父母都是个读书人吧？是不是因为读了台湾那边某个女作家的文章而起的？让我想想她叫什么来着，哎呀，记不得了。现在这儿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我台湾的亲戚给我邮寄过几本她写的小说呢，写的可好看了。我有预感她会红。”
小叶摸了摸头，笑了起来。
身边的李烨摇摇头：“如果你预感真这么准，怎么前几天不预感一下唐山会地震？”
高志宏抿嘴一笑：“这不是通灵能力有限么？上个月预感那作家会红的时候，灵感正好用完了。 我得花好久才可以重新积攒满下一次爆发的数量。现在我就是这个在积攒的过程中嘛。”
小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高志宏的乐观让她想起了好朋友宋澜。宋澜也是这样活泼风趣的，每天都仿佛又说不完的话。回忆起和宋澜在一起的那一年，第一次见宋澜时她的慌张腼腆，宋妈看她可怜给她特地做的大白米饭，还有宋澜和她一起为了高考拼命复习的那些时光无一不熨烫着她的心。小叶看着此刻横躺在地上的女生，越发觉得她亲切，心中对她的好感倍增。
“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去接应其他人。”李烨退开一步，“你们两个好好聊聊吧，看起来你们还蛮谈得来的。”
高志宏向小叶偷偷挤挤眼。“那是当然了。”她挥手驱赶他，“你快走吧。现在我们可不欢迎男同志参与。”
“遵命。”李烨眼底含笑瞥了一眼高志宏，转头：“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的就去找附近的工作人员，我先走一步。”他向她们额首，转身向机场出口走去。
小叶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薄薄晨雾的尽头，她还没回过神来。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好奇怪，但是怎么个怪法，她又说不出来。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是想帮助她们。
“李烨今年二十八了，还没有对象呢。”
“啥？”小叶被身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什么？”
“我是在说你的心上人啊，瞧你盯着他一眨不眨的。”高志宏仰着头坏笑，“都说了现在是大姑娘们聊天时间，好歹那厮走了只剩下我们俩了。可是你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只顾着自己过眼瘾。”
“还是算了吧。”小叶苦笑，她现在哪还有心思想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况且那个叫李烨的看起来这么深不可测，叫她贴上去她也不敢啊。
高志宏歪了歪头：“你叫什么来着？恩唔，是叫叶萱？”见小叶点头，她支起身子一脸期待：“小叶，你家里是住哪头的？”
“是住火车站旁边的。”
“啊，哦，是这样啊。”她失望地低下头，但是不一会马上又抬起头：“那，那你有没有去胜利桥那一块？”
小叶一愣：“胜利桥吗？去过。”
“那，那你……”高志宏脸上浮现出犹豫和希望夹杂的表情。她咬咬牙：“你……你有没有看到谁爬出来？或者你有没有看到附近有人晃悠？”还不待小叶回答，她就径自比划起来：“比如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身高这样这样高。”她比了一个珠穆朗玛峰的高度，“皮肤黑黑的，也不算黑但是类似咖啡色，穿了一件白色汗背心。”
看着她满含希夷的目光，小叶心中一软。她当然没在胜利桥看到人，那里是损害最为严重的极震区。事实上，除了乱飞的蚊虫，她在胜利桥一个活物都没见着。但小叶并不敢立即回答高志远，于是她做出努力回想的模样，半晌才开口：“似乎没什么印象，因为当时就想着救人所以没怎么注意旁边的动静。”
见到高志宏瞬间黯淡的脸，小叶急忙改口：“其实在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好几个类似你这么打扮的人，他估计就是其中之一吧？”
高志宏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看也是，他那么灵活的一个人。”
“他是你……你的？”
高志宏垂下肩：“他是我的哥哥，名字叫高志远。只不过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小叶疑惑：“昨天地震的时候你们没在一起吗？”
“我也不知道他。”高志宏说，“他这阵子神出鬼没的，一直不回家。我们家并不在陡河胜利桥那儿，当天晚上爸妈还问我他去那儿了。不过我知道他那天在胜利桥附近的招待所和他几个朋友一起，但是具体我就不清楚了。”
“大概他和其他人一样在救人，所以……”小叶试着想安慰她，可是却越说越离谱，“所以……大概他就没来得及回来找你。”
高志宏苦笑，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是啊，他大概和其他人一样在救人吧。”
小叶噎住，自觉说错了话。倘若高志宏的哥哥真的活下去了，他怎么可能不回去救人？如果他回去救人，他又怎么可能有家不回，任由父母妹妹被压在钢筋水泥下呢？如果他回去救人了，高志宏肯定一早便见到她哥哥了。小叶望了望高志宏孤单的身影，叹了一口气。所以高志宏……大概是他们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吧？
“其实我还有一个对象的。”
“诶？”
高志宏缓缓躺了回去，手掩住面：“我们从小就认识，本来打算下个月结婚的。”
小叶心中发堵：“对不起……”
高志宏噗嗤笑了出来：“什么呀，他又没死，活的好好着呢！”她放下挡住眼睛的手，笑眯眯的：“当时就是他把我挖出来的，你的心上人李哥当然也在旁边。不过他见我没事了就立马去挖别人了。估计现在还在外面挖着呢。”
“你被他挖出来的？”
“是啊。”她的脸色浮现出幸福的微笑，那是一种想到心爱之人的满足感：“当时我就被埋在下面。一开始我还拼命在喊‘救命啊救命啊，’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叫外面的人都听不见。但是外面人的声音我却听得一清二楚的。我当时就听到他在上面一声声喊我的名字‘阿志阿志’最后索性就开始喊‘媳妇儿媳妇儿。’我也跟着他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当然听不见，所以挖着挖着喊着喊着就哭了，可是一边哭还一边喊。我在下面听的好心酸。”
“在此以前我可从没听过他喊我‘媳妇儿’也从来没听过他说什么‘我爱你。’当时我俩谈的时候，我就威胁他让他甜言蜜语一下，可是他每次都脸红推脱说这些话不符合他的风格。屁的风格，这些话明明谁的风格都符合。”她眼底含笑，“可是昨天我可没赔本，因为我把这些以前没听过一次性听了个遍。”
她转过脸，“你能想象吗？我被埋得那么深，他单靠自己的一双手，十个手指头，就这么一点一点挖，一块砖一块砖这么搬，钢筋扛着，水泥掘着。也许等他挖到我，我早就死了。后来还下大雨，雨顺着缝隙就灌到我的屋子里，差点把我淹死，可是我就想着：‘我要是死了，他得有多伤心啊。’”
“他从来不哭的，他都说哭是女孩子才干的事。可是那天当他看到我头出来，整个人就扑上来把我抱住了，十个手指鲜血淋漓，我都不敢看。”
高志宏歪着头，想到那天她从泥泞的瓦片砖石里伸出一只手，还没等她把头探出来，那只手便被另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力道大得几乎把她手骨碾碎。
烟灰进了她的嗓子里里，她一边咳着一边挣扎着探出头来，刺眼的目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可是还没等她缓过劲来，一个黑影就猛地扑来把她搂住。“阿志”他带着哽咽的惊喜声在她耳边炸开，隐隐还带着后怕绝望的颤抖。她闭起眼，他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后。“阿志阿志”他的手紧紧箍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他的泪好似滚烫的岩浆，灼烧得她浑身颤抖。她探出手反手抱住他的头，炙热的泪水糊了她满面。她探长身想用自己的嘴去碰触他的。他立马便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