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妾。”那女子冷冷地说道,“……直到相公过世,我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尽可安心,我的名份永远都只是一个妾。”
“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琴姬嗫嚅地说道。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相公和公公婆婆心里,我却胜过你这个妻子百倍千倍!”姜氏却以愤怒之极的语气打断她的话,“若不是相公心肠太好,顾念一点旧情,今天又哪里轮到你坐正妻之位!”
“…………”琴姬眼中满是泪水,几乎站立不稳。
“喂,你别这么尖酸刻薄地欺负人!人都过世了,争这些有的没的名份还有什么用!”菱纱见琴姬难受之极的样子,不由生气地破口大骂。
“小姑娘,你说的太好了。”姜氏看了菱纱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语气一下子平静下来,“没什么可争的,毕竟相公生前,是我日日夜夜侍候左右,替他熬药穿衣,他也待我惜如珍宝。”神色突然恍惚,似是回忆起了往事,“夫妻同心,心意相连,就算……就算他的病再也没法治了,这短短数月,不也如神仙眷侣一般——”
“不、不要说了!”琴姬听后痛苦之极。
“怎么?你不爱听?不爱听我和相公是如何恩爱?”姜氏看了看她,冷笑一声,“你可知,妇人妒忌、合当七出?也难怪公公婆婆不喜欢你——”
“求你……求你别再说了……”琴姬痛苦地摇着头,姜氏的每个字都如一把尖刀刺在心上。她连连喘息,犹如溺水之人逃回生天,好久才积聚起说话的力量,“我今天来……只是想给相公上柱香,很快就走……”
“走?是啊,你又可以抛下他,就跟从前一样。”姜氏发出一阵冷笑。
“不是的、我不是——”琴姬又是痛苦、又是着急,不禁失声说道。
“不是什么!你知道吗?自从相公去了,我怕他一个人孤单寂寞,每天都来这儿陪着他,从早到晚都待在他身边。”姜氏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可你呢?!你抛下了他整整四年!不是四天、四个月,是四年!”
“我!……”琴姬无话可说,痛苦地低下头。
“不用说了!!你如今要说的话,相公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听的!”
“…………”
“你要上香,可以!但须得答应我一件事!”看着琴姬痛苦的样子,姜氏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悲愤的神色,似乎她自己也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对琴姬的斥责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
“放心,你当然能!这件事一点都不难!我要你上完香之后,即刻离开陈州,永远不许再回来!你根本不配待在这里!”
“太过份了!凭什么?!”菱纱实在听不下去,颇为愤怒。
“……”梦璃此时也难过不已。
“琴姬姐姐……”菱纱发现琴姬没有回答,立即着急起来。
“……我、我答应你……”琴姬无力地点了点头“……心愿了却,我再也不踏进陈州半步!”
“这样最好,我想相公他也不愿意再见你的。”姜氏说完退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琴姬。
“…………”琴姬走到灵位前面,徐徐跪下。眼前一阵模糊,仿佛回到成亲之时,两人新婚燕尔,琴瑟和谐,说不尽的快活时光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眼前景物一晃,尽皆消失。只留下面前冰冷的牌位,不由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滴在佛前的地面上。
“多谢……告辞!”三炷香很快就烧完了,琴姬勉强起身,面向姜氏微微一躬身。
姜氏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再不言语。
“哼,真没礼貌!”菱纱怒上心头,痛斥姜氏。
“……菱纱,走吧,孰是孰非,不是我们可以说的。”梦璃拉住菱纱,摆了摆手,悄声言语道。
伤感离别
四人走出塔外,来到渡口。
“……”
“那个女的,好讨厌!陈州又不是她家大院,要由她做主!”菱纱依然对姜氏十分不满。见琴姬黯然神色,也有些难过,“她……她说的那些,你不生气吗?”
“……生气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当初没有意气用事,再和相公想想别的法子,或许……或许很多事情就会不同了……”琴姬摇了摇头,“……别说了,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嗯……我看那女子满面怨怼……她说的,也未必全是真的……”柳梦璃也安慰道。
“……生人已逝,真的还是假的,已无所谓了……若她令相公开开心心过完那段日子,我反倒只有说不尽的感激和惭愧……”琴姬惨笑一声。
“……你这么说,和我爹说过的好像……”一旁沉吟不语的天河突然开口,“他说真心为一个人好,就是要让她天天高兴,就算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甚至根本不认识自己也没关系。”
“……这话一点都没错……世人只盼做神仙的好,却不知心有牵挂,无论圆满不圆满,也胜过孑然一身……”琴姬叹道。
“琴姬姐姐,以后……你要去哪里呢?”菱纱难过地问道。
“……与琴相伴,四海为家,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了。”琴姬两眼微闭,语音一顿,“其实……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真想放下尘世一切,就这样随相公去了……”
“琴姬姐姐……”菱纱难过万分。
“……可是,我对不起相公……我没有脸去见他……”琴姬轻叹一声,“我告诉自己,至少……要放下武功,尽心搜集历代的乐曲残谱,替相公了却生前心愿,或许……或许这样……他才愿意在梦中与我见上一面……”
“琴姬姐姐,别这样,你……”菱纱叹息道。
“不用担心……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在相公身边的时候,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伤心……如今,我不过是尝到昔日的苦果,又凭什么一死以求解脱呢……”琴姬摇头示意。
“……”三人心中感伤,均是沉默不语。
“……各位的热血心肠,琴姬不胜感佩,既已说过为你们歌唱一曲,自当信守诺言——”琴姬一说完,将七弦琴轻轻地放于地上,徐徐端坐下来。
三人也席地而坐,侧耳倾听着。
琴姬纤指轻拨,琴上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颤音,如人低语,微不可闻,然而语中悲戚感慨之情却深深地印刻在三人心中。
菱纱和天河心里一难过,不由得想起了逝去的父母,梦璃则低下了头,用心思索着什么。
琴音逐渐由短而长,连成一片,乐声渐转悠扬,然而那份令人难以忘怀的悲伤仍是贯穿始终,但却是哀而不伤,让人难过之余,仍不由得为这支琴曲的音乐之美而赞叹感动。
正听得正入神时,见琴姬轻启朱唇,悠悠唱道:
细雨飘,清风摇,凭借痴心般情长;
皓雪落,黄河浊,任由他绝情心伤;
放下吧,手中剑,我情愿;
唤回了,心底情,宿命荆。
为何要,孤独绕,你在世界另一边;
对我的深情,怎能用只字片语,写得尽,写得尽,
不贪求一个愿。
又想起,你的脸,朝朝暮暮,漫漫人生路;
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柔情似水。
今生缘,来世再续,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情天动,青山中,阵风瞬息万里云;
寻佳人,情难真,御剑踏破乱红尘;
翱翔那,苍穹中,心不尽;
纵横在,千年间,轮回转。
为何让,寂寞长,我在世界这一边;
对你的思念,怎能用千言万语,说的清,说的清,
只奢望一次醉。
又想起,你的脸,寻寻觅觅,相逢在梦里;
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缱绻万千。
今生缘,来世再续,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初时唱得十分优美动听,然而不久声调便转凄凉,琴音也为之一变,悲伤之情更进一层,远远地传来几声鸦叫,似也为歌声所感,更显得歌曲悲哀不胜。唱到“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一句时,声音已近哽咽。
一曲唱毕,三人只觉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梦,梦中种种悲伤之事、悲哀之情、悲痛之感,犹如亲身所遇所感,如幻如真。
琴姬忍住泪水,冉冉起身,向三人道别。
“……细雨飘,清风摇,凭借痴心般情长……”梦璃微微叹息不已。
“琴姬姐姐……她是用自己全部的心和命在唱这首歌啊……太悲伤了……为什么上天要让两个人有缘,却又无份……”菱纱含泪看着琴姬乘船远去,心里难受至极。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缘份,都是注定的……等到上天要收回的时候,连一天一刻都不会多等……”梦璃见她难过,也有些伤感。
“……这样,好残忍……要我选的话,我宁可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也好过相识以后却要生离死别……”一旁的菱纱已是听得满眼泪水,几乎就要哭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就算我们三个明天就会分开,我也不后悔认识你和梦璃。”天河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爹说过,活着的时候要尽欢,死的时候才没有遗憾,要是因为害怕以后的事,一直避开当下的事,那活着也不会开心的,还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明白云叔说的……与其担心人生无常,不如多珍惜眼前时光……多珍惜和重要的人在一起的时光啊……”梦璃又是一阵叹息。
“差不多吧,反正每天都要过得开心,以后想起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天河点头示意。
“……是吗?……生尽欢、死无憾……”菱纱擦着留在眼角处的泪水,望向远处无边的湖面……
就在天河等人感叹之际,千佛塔内,秦逸之妾姜氏又跪倒在丈夫的灵位前,此刻她脸上已是一片黯然之色。
“……相公,那个人,就是你直到过世前都念念不忘的女子吗?她……比我好吗?”面对丈夫的牌位,幽幽地说道,“相公,我从小就一心一意喜欢着你,只想做你的妻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姜氏叹了口气,脸上现出十分不甘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后来她把你抛下,姑妈说要我嫁入秦家冲喜,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想好好照顾你,让你忘记那个女人,从今往后只想着我……可你、你怎么忍心看都不看我一眼……”她忽地笑起来,“……相公……你在那边会冷吗?是不是很寂寞?我来陪你好不好?……先前我只是不甘心,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今日终于见着了,她……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女子,没有我美……也没有我对你那样好……”
塔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呼啸的北风在窗外卷过。
“相公,你要记得,这世上只有我是最爱你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跟着……不像其他人会把你抛下……”姜氏的眼神愈加迷离,不禁泪流满面。
一阵狂风吹来,塔顶的窗子被大风吹开,佛前的烛火摇了一摇,随即熄灭,整座千佛塔就这样陷入了一片死寂……
翌日清晨,升平客栈客房。
“……天河,醒醒!”菱纱走进天河的客房。
“唔……”天河慢慢睁开双眼,望着一脸着急的菱纱。
“出事了!”
“……什么……好睏哦……”
“……昨天,我们在千佛塔里见过的那个人……她……她自尽了……”
“啊?!”天河为此大吃一惊。
“想不到……她的性情那么烈,……也许……我昨天不应该那样讲……我……我实在是……”菱纱闭上眼睛叹道。
“…………”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觉得,那个女的说不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天河严肃地回答菱纱。
“了不起?”
“她……是想去陪那个男的吧?那是她自己的愿望。我爹说过,人能够按自己的愿望选择生死,不管对错,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天河点头示意,“所以我想……要是我们可怜那个女的,她大概也不会高兴……”
“…………也许,你是对的吧……”菱纱不禁叹了口气,“……她生前不一定被相公所爱,死后却一定要去争,这份心意,也很让人动容了……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总是让人难过……一个人,昨天明明还和你说话、还会动,今天却哪里都找不到了,这样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
“……算了,不说了……我们还是下楼去找梦璃吧,她都起来好久了。”
两人带着难过走出客房。
刚来到大堂,只听见四周饭桌旁的宾客们还在喋喋不休。
“听说没?城里首富家中又出大事了!”
“你说那个秦家?!”
“不然还有谁!他们家的媳妇昨夜在千佛塔里自尽了!仵作看过,说是吞毒死的!更奇怪的是,守塔的僧人都说昨天夜里有人闯进去,偏偏又讲不出贼人相貌,方丈已经决定关闭禅寺三个月,秦家的人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竟有这等事?!你又如何知道的?”
“嘿嘿,我表弟是禅寺的伙头,这事当然比别人都清楚。”
“唉,可叹世上痴情女,丈夫死后竟如此贞烈……”
“——哎,那个女的好可怜哦……”只听门口有个话音十分熟悉,天河抬头一看,正是怀朔和璇玑,不由得又惊又喜。
“两位,想不到真的会在这里遇上,我们找你们好久了。”菱纱笑盈盈地走到怀朔面前。
“找我们?难怪到哪都会遇上……你们干嘛要跟着我和师兄啊?”璇玑生气地盯着菱纱,满眼疑惑,语气中颇有不满之意。
“璇玑!”怀朔微觉失礼,立即打断璇玑。
“没关系,其实小妹妹说的也对。”菱纱高兴一笑并向怀朔介绍,“我叫韩菱纱,他叫云天河,我们特意赶来陈州,便是想拜入二位的师门!”
“什么?要入我们琼华派?!”菱纱话还没说完,璇玑大为惊讶。
“穷华派?是啊,我最想学那招御……对了,御剑飞仙!”天河连连点头。
“不行不行,修仙哪有你们想得那么容易!”璇玑连连摇头。
“小妹妹,我们自然知道不容易,但早已下定决心了。”菱纱温言地说道。
“什么小妹妹,总这么喊,人家哪里小啦!”菱纱还没说完,只听璇玑跺脚大怒。
“那……璇玑姑娘,你和你师兄能不能带我们入门拜师呢?当日在巢湖,多亏你师叔仗义相助,不然我们早成了妖怪的口粮,那之后对剑仙之风更是仰慕——”菱纱连忙改口,想起那晚湖边之事,不禁微笑起来。
“师叔?你、你不会也看上我师叔了吧?”璇玑怀疑地看着菱纱的眼睛,听到“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