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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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叹-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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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有人先坐起来,用力拍打着伙伴光溜溜的脊背,嘴里嘟哝:“起来起来,不做活哪里有的吃啊,穷鬼。” 
“日他娘。”被拍打的人一骨碌爬起,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嘴里继续骂着:“一大早过江,找死啊!” 
“呸!”一口吐沫吐在他屁股边的泥土上,又一个人爬起来:“得富,你说什么呢,妈的他过江,陪着的还不是咱们这群贱命。” 
他们驾的小船,比普通舢板略大一点,若遇上大浪反扣过来,一船人都是没命。江边的人讲究个忌讳,那个叫“得富”的也黑了脸不说话。 
“他过江找死呢,关咱们什么事,要死也是江那边。”人群最深处,爬起来一个青年,身上居然还套着件汗衫子,笑眯眯地排解着诸人的不快。 
“还是人家六哥会说话!得富,你好好学着。”人群里一阵哄笑,这个新来不久的年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过没几天就和诸人打得火热,大家的称呼也奇迹般的从“六妞”到了“阿六”,最后变成了“六哥”。 
那船被开足了玩笑的客人终于来了,果然又是贩私盐的,才选了蒙蒙亮的清晨。 
男人们不再说话,一个个扛着盐包运到船上,吃水线一点点下沉,工头并没有喊停的意思。 
“狗东西,又不拿我们当人看了。”得富愤愤地骂了一句,声音很小,只有身边的六哥能听见。 
没有回话,得富奇怪地顺着六哥的目光看去,又旋即嘿嘿笑了:“咋了?没见过女人啊……不过这娘们是长得细皮嫩肉的,想不想摸一把?” 
和工头讨价还价的,赫然是一对年轻夫妇,这年头两口子一起出门做生意的确实少见,不过江边不少女人都精明凶悍,时不时也能撞见几个。 
那女人很是能说,时不时拿胳膊肘捣一捣身边的男人,示意他跟着自己一道侃价钱,很明显的,那工头竹杠没有敲成。愤愤地冲着驻足的二人骂道:“看什么看,比猪还懒,过去干活!” 
得富和六哥连忙低了头,从如山的货物里抗起盐包,得富吃惊的发现六哥今天有点不对劲,竟然抗了两包盐,脸色有压抑不住的铁青。 
“六哥?怎么了?给这疯狗骂一句,就当耳边风算了。”得富宽慰着他。 
六哥的目光又扫了那两位客人一眼,忽然开口:“走吧!” 
得富浑身就是一个寒战,今天六哥的这句话听着平平淡淡,但是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一样。 
那是一个人,多年来发号施令所养成的霸气和威严,无论怎么隐藏,都会不经意间透露出来。 
六哥一步步前行,忽然一个踉跄,额头的汗水猛地冒了出来,背后的汗衫子忽然被鲜血染得通红。 
“六——”得富刚要喊,就被六哥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别嚷嚷,那家伙听见又扣我工钱。 
“你他妈疯了,两袋三百斤你也敢抗!”得富咬着牙说。 
“没事……”六哥扔下了盐袋,神情忽然变得很轻松:“我回去歇歇,你们替我顶一下。” 
“别动,我看看你怎么回事。”得富说着就要去掀六哥的衣裳,“明天别过来了,你要钱还是要命啊。” 
“放心,我明天不会过来了……”六哥轻轻巧巧拦住了得富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得富盯着他的背影,鲜血已经将整个后背染得通红,顺着腰带、大腿不停地向下淌……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表情,一种奇特的、讥诮的神情。 
“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看见的……再也不会来了。”六哥轻轻地对自己说,伤口迸裂的一瞬,大量的盐末揉了进去,那种疼痛,简直让人疯狂。 
他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和肌肉的颤抖,一闪身,走进了胡同口一个掌秤的杂院里。四下无人,他忽然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马槽边的石桩轻轻转动了两圈,他走回那棵大槐树下,拨开浮土,露出一个圆环,又轻轻转了一圈圆环,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底下的锁孔。摸出钥匙,插入锁孔里转了两圈,然后将石板复位,掩好了浮土。这才回到马槽旁,又一次转动了石柱,硕大的食槽移开,露出底下的地道来。 
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暗道,即使是火鹰亲自来到,也未必进得来。 
走下地道,就看见一个熬药的男子站起身来,惊恐地盯着他,喊道:“京堂主……你?” 
那个码头边抗包的苦力,果然就是京冥。他疲惫地摇了摇头,闻了闻小小药炉,开口道:“这是附近三府所有的货?” 
“是,我已经吩咐兄弟们去南方运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道:“堂主……你的伤?” 
“不碍事。”京冥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那男子忽然跪了下来:“堂主,我跟你到今天,你还信不过我么?你背后的伤,就让属下看看吧——你若是信不过我,把我老婆孩子先抓来也成。” 
京冥目光一瞬,僵硬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感动,他伸出手,拉住了地上忠心的死士,语调里多了几分凄楚:“世常,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们几个……怪我,怪我,我这十多年,再也不敢让别人站在我的背后了……”他的牙关微微颤抖着,似乎什么往事在冲击着记忆的玄关,却终于勉强笑了笑,脱下了衣衫。 
那男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后背还是十日前被炮火打入的铁砂子,所有的伤口全都裂开,黑色的铁砂子嵌在皮肤中,已经有部分开始化脓。 
“挑出来!”京冥甩手扔给他一把刀,眉头也不皱一下,伏在床上。 
那男子也不多话,一粒粒将铁砂子旋了出来,连同败肉,京冥的后背显然不止这些伤口,陈年的旧伤依旧历历在目,暗红的疤痕,一道道从肩头拉向后腰。 
“这些……都是谁下的手?”活人的血肉在手下削割,虽然宋世常自己也是条硬汉子,手居然都有些软了。 
京冥没有回答,他不是神仙,过多的失血让他开始眩晕——又是一次受伤而已,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怀疑,他身上究竟有多少道伤口,母亲生了自己下来,是不是就是为了一次一次捱过半生半死的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了的那一天为止? 
那些,是他五岁那年捱下的第一次鞭打,一个操着记忆中最恐怖的深沉口音的男子说:“这不是什么圣女,这是个男孩,这是野种!” 
终于,止血的药膏敷满了后背,宋世常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已经满头是汗。 
“我今天见到帮主了”,京冥轻轻闭了闭眼:“苍天有眼,她没事。” 
“哦?”宋世常大喜过望:“堂主怎么不请帮主过来?” 
京冥摇了摇头:“收拾起铁肩帮众部的任务,只能先让她一个人挑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宋世常脸色也渐渐凝重:“你是说,查清楚谁是背后出卖我们的人?” 
“不错,这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京冥抓起刚刚炼好的大烟膏,扔进药炉里,静静回答:“就凭右手,他绝对没那个本事可以直捣我扬州三个分舵。铁肩帮的部署,一定有人告诉了他。” 
“堂主怀疑什么人?”宋世常问道。 
“我怀疑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京冥又向炉火扔了一撮药粉,火焰顿时变成一片青碧。他笑了笑:“我唯一的资本,就是这里——杜镕钧那小子很聪明,那天他胡扯出‘天网’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青色的火焰映着石壁,屋内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药炉,以及堆积成小山的药物。药粉燃烧的奇异滋滋声,让室内的空气愈加诡异起来。 
“只有他,铁肩帮知道这一切的,除了澜沧和我,只有他……只是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京冥轻轻合了眼,三年前,他一手组建了“天网”,做为六道堂的一条暗线,这样一来,铁肩帮的地下组织是六道堂,六道堂外,又别有洞天。他挑选了一群死士,每处据点都精心埋下机关,以备不时之需。 
三年前,他第一次开始冒冷汗,铁肩帮偌大的基业竟然都被一只手牢牢控制着,而对于那只手,他一无所知。“天网”的组建是一个直觉的产物——他不喜欢被控制,更不喜欢让潜在的压力推着铁肩帮向前——如果铁肩帮只需要一个绝对的领导人,那只能是霍澜沧,不允许有别人。 
炉火已经由淡绿转成惨碧,变成纯白的那一瞬,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时刻——那是一杯最纯的毒酒,用生命炼成。 
“堂主,属下斗胆问一句……”宋世常忽然开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究竟是什么药?” 
“你不需要知道。”京冥微微阖了双眼,调理着内息。 
“堂主不说我也清楚,是轮回散么?”宋世常眼里闪着几丝极大的战栗:“堂主,传说中轮回散只能服用三次,你……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做药了吧?” 
“我说了,你不需要知道。”京冥的语气平和沉稳,觑不见心中的一丝悲喜,他轻轻闭着眼睛,生怕睁开眼会暴露内心的惶恐。轮回散,吃到第三回的唯一结果,只能是重入轮回,这种来自天竺的神奇药剂,足可以给一个一息尚存的人三次生命,只不过这三次生命,都是在预支自己的未来罢了。 
火焰静静地燃烧着,将全部的生命力和热力汇聚在一炉凝碧的药粉上——若是不动用这一炉药,他还在再活多久?十年?十五年?不会超过十五年的,上一次大江畔的服药,已经折损了他足足三十年的寿数——那已经是第二次,他吞下药丸的时候,心中已经什么也不在乎。 
“堂主……倘若再遇见什么不测,让属下等——”宋世常忽然有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道。 
“替死吗?”京冥微微睁开眼,曾几何时,他像大多数江湖杀手的头目一样,将死士定义在生命的不对等交换上,但是今天,他不禁开始考虑,如果说六道堂的兄弟们是为了锄奸而赴死,那么天网的弟子们究竟是为什么把生命放在他的手上——“世常,你的命和我一样值钱,或者说,我的命和你一样不值钱,你明白么?” 
宋世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堂主,属下跟从堂主多年,这条命早就是堂主所有的了。属下最大的心愿,就是……就是严贼倒台之日,堂主和帮主可以终成美眷,逍遥度日——” 
“终、成、美、眷?”京冥的嘴角斜斜挑起一丝悲哀,“那么,你知道我的最大心愿是什么?” 
“什么?”宋世常一愣,若是说京冥的心愿不在霍澜沧身上,当真是打死他都不信。 
“我的最大心愿,就是不要死在她眼前。”京冥霍然站起:“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澜沧回忆起我的时候,可以稍微开心一点——” 
他忽然伸手,将剩下的罂粟粉一起掷入炉中,炉火忽然毕剥一响,转成了惨白。 
京冥左手伸出,指尖滴下三滴鲜血,炉中滋滋响了几声,十余粒淡绿色的药丸在白烟中乍现。 
这小小的药丸,集合了数十个州府的全部生熟烟膏存货,京冥一粒一粒拈入随身的玉瓶里,笑了笑:“苍天一定是听见我的心愿,世常,你看,药成了。” 
京冥的笑容尚未隐去,忽的一掌斜劈,小小的丹炉当即裂成数块——无论有多么的珍贵,今生的最后一炉轮回散也已经炼就,要这个丹炉,还有何用? 
“召集天网的兄弟们,我们马上开始行动。”京冥大步走了出去,也不管背后的皮肉几乎被生生剜下一层,伤痛于他,似乎没有多大困扰,胸中扯不开的绝望死死纠缠着这个年轻人残留的躯壳。 

 
 
中卷 第十四章 天地乾坤皆入酒 

 
京师。 
秋冬之交,畏寒的老幼妇孺早已披上夹袄,寒风一起,枯黄到干脆的树叶宿命般扑向地面,膜拜着生养它的故地。 
也常见满脸红光的汉子,依旧穿着单衫,甚至敞着怀,只是在这样的季节,粗野的叫嚣也多少显得有点寂寞。 
北京的秋色名满天下,只是,也有着秋风吹不进的地方,那是被重重包围着的深宅大院,一年四季,唯有主子的气息流淌其中。 
“跪下。”一个沉稳但又略带一丝尖音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威严。 
“你最好跪下,不然……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那个声音压得更低。 
“为什么是你?”终于,一声质问从胸腔挤出,几乎可以想象问话人脸色的惨白。 
“你最好庆幸是我,右手,你以为换一个人自己还有命?”那声音略略提高了些:“跪下!” 
空寂的大堂,右手的双眼微微合着,似乎生怕睁开眼睛就会迸射胸中的怒火。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次,已经是足够的幸运,甚至已经幸运地超乎了想象之外,他曾经亲眼见过一名杀手因为拿了伙伴的被子被格毙——而他,擅自调用了神机营的人马,居然还有命在! 
这么多年来,和左手从未有一日停止相争,他又会如何对付自己?右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严世藩离去时脸上的凶狠和厌恶:“左手,给他一个教训!” 
什么教训呢?一只手,或者一只眼睛?他不敢废了自己的武功的——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左手依旧满面谦和,看不出喜怒之色,似乎一个字一个字挑选着用词,终于道:“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做任何决策……如果有想法,请示我——你明白么?” 
右手冷冷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金牌,金牌上雪白的右手印也不知是怎么拓上的,分外诡异。就是这面小小的令牌,却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力的两块令牌之一——令牌的背面,端端正正刻着一个牵动了无数人仇恨和欲望的字——“严”。 
“你就是想要这个?”右手将金牌夹在指缝间递了过去,微微有些颤抖,“左手,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这面金牌接下来就是死路么?” 
左手接过金牌,小心地纳入怀中,嘿嘿道:“还有什么疑问,不妨一起问了。” 
“好,请教左手大人。”右手回过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寒芒:“徐学士和邹御史这段日子好像闹得更凶了,大人他是不是为了这个不杀我?这是其一。当日的六道堂弟子究竟何以知道扬州的窝点?这是其二。京冥那个家伙,明明眼看可以击毙,一身功夫偏偏邪门的紧,又眼熟的很,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这是其三……左手,你能告诉我么?” 
不待左手回答,他已经站起身:“我知道当斤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告诉我——左手,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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