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光线耀入眼底,子颜灭去焰火,稍稍挡了挡,撤下手臂,方见跟前现出一条半臂宽的铁索悬桥,桥面下方是吞吐不息的火舌,四面则是黑石岩壁。她尝试着踏上桥面,那一块竟是虚空散开,惊得她蓦然退步。果然,这里是阎浮道。
长长的悬桥,大约一里。子颜屏息凝神,再度踏上虚浮的桥面。走了两步,她总算了解这桥面的构造。与其说是桥面,倒不如说是水面。只有自身重力与浮力持平制衡,方能前行。
这短短一里路,走得她浑身僵硬,踉踉跄跄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抵达对岸。
子颜捂着心口,长长吁了口气,可膝盖还没揉利索,一队铁面魔兵已围上来。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魔界!”数十魔兵齐呼,空旷山壁环绕中,回音复叠,震耳欲聋。
“我路过。”子颜暗忖自己已足够小心,全程半点仙法也没用……好吧,有,举火之术。回过神来,数支墨黑战矛已抵在心口咽喉。战矛沾染不少戾气,的的确确是守界魔兵。
许久,别无动静。子颜恰好缓过气,抬眼瞧见一众魔兵正盯着她,眼神有惊叹、有嫌弃。相信魔界的审美与外界不同,他们叹的一定不是容貌。她感觉衣衫有些湿,隐约有些土腥味,遂低头一瞧,原来是自己一身泥泞,狼狈不堪。
不过是泥巴,他们却这样看着,难不成魔族人有洁癖?子颜不慎想偏。
忽闻一名魔兵低喝:“速速报上身份!可免火焚之刑!”
子颜听罢,面容僵硬,扯出一个笑:“我只是路过,火焚……会不会太严重了些?”
魔兵又将她打量一番,厉声道:“凡界之人岂能安然闯过马腹之围,又有何能耐渡过阎浮悬桥!你连闯两道关卡,又是何人!莫不是……神族?”
子颜深知神族与魔族之间素有罅隙,此刻若承认自己的身份,无异于引火自焚,说不定遭到的刑罚比火焚更为惨烈。在仙力消减过半的恶劣现实之下,她必须谨慎、再谨慎。
对于魔兵问话,她只能应道:“我是凡人,却又不是一般的凡人。凡人修仙什么的,你们懂的。我的修为比较高,所以误打误撞,也就进来了。”
魔兵果真一愣:“修仙?没想到凡界修行已达如此境地!”稍稍一顿,即刻又道,“擅闯魔界,死路一条!无论凡人、神族,皆不可活!”
子颜暗暗骂了他家大爷,脸上却依然笑着:“凡界有句话,以和为贵……”突然脑子卡了一卡,她恍然想起苍玉交予的那枚吊坠,不由自主抚上心口。
“凭此物,可通阎浮道。”
她把心一横,本着对苍玉的信任,将黑曜石吊坠猛地扯下,在魔兵眼前一晃:“你们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魔兵齐齐冷气倒吸,随之而来的即是兵器坠地的凌乱声响。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魔兵,在后一刻,竟然膝盖发软地跪下,且是朝着子颜,重重跪下!
空山震荡,悬桥翻腾。子颜听见一声高呼……“属下参见圣君!”
子颜吓得将吊坠揣入怀中,心说这颗黑曜石是什么宝贝,师父的东西果真高大上!
众魔兵久跪不起,子颜倒是没不好意思,只往他们身后一指,尴尬道:“现在,还要火焚么?你们挡着道了……”
“圣君,请!”众魔兵纷纷拾起兵器,分列石道两侧,肃穆埋首。
“你、你们太客气、客气。”见此场面,子颜脑子里一片空白,往石道深处看去,竟已见城镇之貌。她赶紧里边猛冲,哪知每进一步,道路石道两侧即跪下一对魔兵。不及去想那吊坠是何法宝,硬着头皮,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又西二百里,曰蔓渠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箭。伊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洛。有兽焉,其名曰马腹,其状如人而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山海经·中山经》】
、第四十七章 洞府冰棺
依照地图所示,适宜存放仙体之地,应是魔界渌林的无昧炎洞。不知苍玉对魔界的印象停滞于何年何月,子颜遵照他亲笔所画的地图,愣是绕了好几条弯路,所幸没有迷路。
夜入渌林,忆起街上往来魔兵众多,多是谈及圣君现世,子颜只道他们太过紧张,以一颗黑曜石便作如此推断,委实草率。低头看去,吊坠蒙上一层淡淡荧光。
子颜化出长剑,悄无声息地走近无昧炎洞,本想与守卫魔兵免不了一场恶战,哪知洞前冷冷清清,连荒草也无一根。月光泠泠,身后似有脚步划过,她转身藏入洞中。
无昧炎洞,并不似其名那般,没有半点“炎”的意味。洞内昏暗阴冷,倒是与阎浮道有几分相似,然而子颜却再不敢举火,生怕又惹来一堆魔兵。虽说苍玉给的黑曜石管用,但若真与魔君扯上关系,那就不仅仅是打草惊蛇那级别的问题。
深处隐约传来滴水声,幽幽寒风断续飘来,隐着一股无味湿气。因岩壁没由来地冰冷刺骨,子颜只得以两指扶着前行。
几步之后,岩壁似蒙着水雾,再行几步,竟滚落冰水。再走下去,岩壁已是冰面。
湿气愈发寒凉,子颜只觉置身于昆仑山巅,冷得浑身一颤,猛然记起苍玉提点过购买棉袍云云,可惜太迟了。子颜吸了吸鼻子,往前一看,瞧见一团浅浅白光。子颜加快步子,拐了两道弯去,终是站在一间流光盘绕的冰室之中。
冰雾岚岚,白光中透着湛蓝,是周遭六面玄冰散出的色泽。
子颜拥着双肩,结结实实打出个喷嚏,一股寒气吸入体内,五脏六腑竟随之一颤,沁得一身血脉亦跟着颤抖。实在太冷了。
站不到半刻,子颜便想退出去歇一歇,可一想到沉夜很有可能就在此处,她只能强定神志,硬是撑住。怎奈意识的坚定抵不过身体的不利索,子颜终究承受不住,施了御寒的仙术,心道此洞隐秘,那些人应该没兴致进来受凉。
有了仙术护体,子颜冻僵的手脚终于开始回暖,脑子亦是清醒许多。她振奋精神抬头往四周察看,发现洞内冰雾已消散殆尽,大致是御寒仙术的缘故。
冰室约五丈见方,并不大,四壁皆是斜生的冰晶锥体,尖锋砺出银光。东面的冰簇之中,置着一口巨大冰棺,里边好似一个人影。
子颜倒吸一口冷气,双手攥着裙摆,缓步过去。她希望棺中之人是沉夜,又希望不是,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那个平躺人影的胸口,似乎没有丝毫起伏。
指尖触碰棺壁,她猛然定住,双腿抖着,不敢再近一步。她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无用,也不晓得自己在惧怕什么。顶多是如她当初的缚魂咒,再寻回元神罢了,何必怕成这样。既然苍玉说尚有一线生机,那他必然不会死。
脚背绊上冰簇,整个人往前一跌,直挺挺扑在冰棺上。子颜猛地睁眼,恰好对上冰棺内的沉睡容颜,她彻底傻眼……清俊而不失霸气,温良而不失狂狷,如此矛盾的特性,竟现在一人身上。若是这人换上一身青衣,那他分明就是——折疏!
子颜默默吞了口水,趴在冰棺上一动不动,也顾不得玄冰刺骨,直愣愣盯着棺中之人。
他为何长着折疏的脸?天下之大,难不成真有相似容貌?若是相似,未免也太相似,他根本就是折疏。可是,那废柴师弟明明在天虞山乖乖待着,凭他的资质修为,根本没可能先她一步通过阎浮道,然后躺进棺材里。而且棺中之人,霸气、狂狷……完全和他沾不上边。
一个霸气,一个怂……全然是两个人。
子颜笃定地点头,但又忍不住往他脸上多看两眼,心说折疏若有这份气质,即便资质再不济,师父也该老怀安慰了。
这张脸,当真越看越像。子颜悠悠忆起折疏入门之时,她是如何予以捉弄。万年以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相处得倒是不亦乐乎。想到这里,子颜蓦然想起一事……这万年间,折疏的容貌似乎未有丝毫改变!虽说仙人容貌不易变,然以他的年岁……
子颜未及深想,怀里忽然有东西亮起来,她低头一瞧,竟是那颗黑曜石吊坠!
若她没有看错,冰棺里的“折疏”貌似动了一下!
“哎哟喂!”子颜一脸拍在冰棺上,以卵击石的感觉,当真很痛。她想挣扎,奈何后背罩上一股大力。洞顶冰锥落水,滴答……背后有人!
子颜怨自己方才想得太过入神,竟是让人趁虚而入,且被制住,一丝防备也无。眼下双手被人扣在身后,依冰棺映出的影子,那个人正缓缓俯身下来。他想做什么!
不知是否心念作祟,当身后那人发出声音,子颜心尖狠狠一颤。音色低沉,如醇香美酒,她认得这个声音,哪怕此人只问了一个字:“谁?”
喉咙里像是塞了东西,半晌也发不出一个声,子颜有些懊恼,却又狂喜。反抗的心思全然抛诸脑后,她之于他,从来无需反抗。他也不太用劲,只是宽宽松松束着。他的手扼在腕上,她清楚感觉到他手上的薄茧,她很熟悉的,他练剑而就的薄茧。
声音有些哑,也忘了在意是否应得太迟。她轻声道:“是我。”
“先躲起来。别说话。”那人貌似没听她说话,蓦地抬手一翻,便将她丢到冰棺之后,而后负手而立,不偏不倚地挡了她好奇上冒的脑袋。
“你……”子颜捂着后腰,往磕到的冰簇狠踹一脚,正想直起身,余光瞥见一人踱入冰室,立即遵从那人所言,老老实实猫在冰棺后边。透过冰棺,隐约瞧见两人对立。
刚步入冰室的那人,身形细致颀长,极似油条的二分之一……呃,或许是冰棺折射的缘故。他口中滑出一个轻蔑的音色,傲慢而语:“寂夜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寂夜使?听起来像是魔界的阶职,他并非魔界之人,如何成了所谓使者?子颜恨不得想一次问个清楚,奈何此行仙力大打折扣,还是小心为上。听那人的口气,似乎品阶在他之上,且傲慢至斯,莫非是什么大人物?
子颜接着听下去,终是听得“奈耶”二字。奈耶、罗什、十诵、染,乃魔界四大魔君,地位仅次于魔界圣君,其中以奈耶势力最盛,圣君失踪的万年里,魔界即是由他主持大局。
他毕恭毕敬道:“奈耶大人,自我入魔境,你应我一观圣君之颜,哪知一日拖过一日,到今日,已有一月。我实在好奇得很,便直接到此,事前还与你打过招呼,莫不是魔君贵人事忙,忘了?”
听到这里,子颜愣住。从他仙体失踪,再到天虞山,前前后后不过十日,再加上途中数日,不过半月,何来一月之说?莫非当日落入竹海漩涡,便过了半月?
奈耶一声冷哼,渐生恼怒:“寂夜使,给本君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以前身份高贵,那又如何?呵呵,现在的你,只是我魔界小小寂夜使。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莫忘量力而为!”
子颜静静听着,心底的喜悦慢慢绽开。虽是只闻得声音,不见其面,然听闻奈耶出言如此,他的身份已是完全不必怀疑。天界神君,身份的确高贵,比他这个四分之一魔君高贵得多得多。看来苍玉说对了,确是有一线生机,且这一线,被他牢牢抓住。真不愧是她挑中的人!子颜想到这里,不禁沾沾自喜。
他说话的语气,仍旧如同往常,魔君如何,圣君又如何?沉着、冷静,翩然一语,即可激起滔天怒意,又使得对方难以反驳。他,依然是他。
“他便是沉睡万年的魔界圣君?”他回身望着冰棺,眼神虚虚瞟去。
“正是。”奈耶的气焰突然弱下去,居然老成地一叹,“万年前,有一位仙人孤身一人杀入魔界,强行掳走圣君元神,意图毁我魔界,迫使我族人为天界驱使。哼,不自量力。”
“一位仙人?区区一个仙人就将魔界搅乱,惶惶不得终日?四大魔君之名,还真是……”他故意未把话说完。明说与暗指,向来是后者较具杀伤力。
奈耶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隔着几层棺材板,依然看得清晰。这位魔君很是恼怒,奈何那位寂夜使的确没说什么。缓了片刻才道:“那时圣君正在闭关,魔界仅有我与十诵二人,着实孤掌难鸣,之后又中了那仙人的圈套……只怪我当年自视过高。”
你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子颜暗地里吐槽,顺便念叨这人快些滚蛋。
奈耶又道:“你既已是我魔界之人,自当要守魔界的规矩。这无昧炎洞,你也算来过了,至于圣君,你也见着了。从今往后,还望寂夜使恪守本分,莫要令吾等难做。一旦出了事,任谁也不会保你这个外人!”
他赞同道:“若当真不保,那便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君颜未改
奈耶离开之时,振袖而怒,踏得冰室溅起一阵一阵冰渣。子颜抬起俩手指搭在冰棺边边上,万分谨慎地探出脑袋,顺便把猫得发僵的身体稍稍舒展:“他走了?”
紫袍寂夜使定了片刻,悠悠回身,眼角往她侧压的长腿一瞄:“腿酸?”瞧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他伸手过去,“起来吧。”
子颜窝在冰棺边上,一双清亮眸子映出他的影子,依旧是从前的样子,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此时涨满紫黑色,却不妨碍如初的日月和煦。他是沉夜。如她往日跌倒一般,他伸来一只手,子颜毫不客气地搭上去,牢牢握住,眼角扬起笑:“谢啦!”
正想夸他一身紫衣甚为风雅,岂料沉夜颇有涵养地把手抽回:“你还是早走为妙。若让人察觉你非魔族之人,我无把握救你第二次。”
他的眼睛像是缀了漫天冷星,分明望着她,却像看一个陌生人。子颜意识到什么,亦想起苍玉警告过什么,仍是心存侥幸:“阿夜,你就算没有把握,也会救我的,不是吗?”
紫衣沉夜状若平和,凉凉道:“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何平白无故救你?刚才那件事,你莫要误会。奈耶行事狠辣,我只想保你一个全尸,仅此而已。”
苍玉预料之事,果真发生了。束魂晶虽能束住沉夜将散的魂体,然他元神受损过甚,使得部分魂体沉眠,亦有可能。个中缺失,极有可能波及一些东西。现在看来,的确是波及了。
“素不相识……是吧?”子颜本想忍一忍,可惜他偏偏说了这四个字。努力想平静一些,可心底却愈发难过。她自知没资格难过,因沉夜今日如此,全是拜她所赐,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什么都好,只要他不忘。
“你认得我?”自半月前苏醒,沉夜深谙记忆有所缺失,然身旁却无一人点破,所有人都称他为“寂夜使”,但他心里清楚,当前疏离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