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都没有感动,那也是不可能的。便是因为那一点感动,那一点愧疚,还有……那个他用命换来的承诺,这一千年来,他不好,她又何尝惬意过?
做一只没心没肺的小妖不好么?她是多么希望回到从前,回到那段被瞒在鼓里无忧无虑的岁月。情爱最是伤人,不管是爱的,还是被爱的,统统在这场棋局中被伤得体无完肤。
她不是圣母,她心里有怨……可是,她能怨谁?
多希望自己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可她偏偏不是。既不敢爱,也不敢恨。错的那人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她连找一个怨恨的对象都找不到。真是可悲得荒凉!
无知的人,果然是最幸福的。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每个人都有过无知的时候,当她开始怀念的时候,那便是真的老去了。
雨歇从没有像此刻那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不再复如当年,也再回不到当年。
可是,即便再让她选择一次,她又该怎么做?
是将一切都看在眼底,不留下一点疑惑?还是继续过她懵懂无知的生活?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知道越少的人越快活,活得也越久。这世上知道得多,还能快快活活活下来的,要么就是太强大的世外高人,要么就是狐狸这种超脱于世的变态。
她感觉到自己向狐狸又靠近了一点点……
她面无表情瘫着面孔看着傅惜年。不是因为生气不快,而是真不知道此时该做一副什么表情才合适。
傅惜年回看他,声音低了下来,也似陷入了回忆之中。
“雨歇,当初我并不看好你们,也没有人看好你们,包括你自己。你看着最傻,其实谁也没有你聪明通透……也没有你无情。自始至终,唯一一个苦苦挣扎,想要就这样走下去的的,便只有他自己……他太累了。今日我伤了你,日后你便不再欠我,我们两清了。至此以后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再干预。”
“但是雨歇,欠了的总归是要还的……不要忘了那日你对司命说的话。这一次,别再让他受伤。”
“惜年……惜年……傅惜年,你在哪?傅惜年,你快出来。”娇美清澈的女声从重重桃花之间传过来,并不突兀。
傅惜年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许的无奈。
这是雨歇第一次瞧见他露出这样子温暖的表情,想必来人是那还未露过面但已经让人如雷贯耳的小凤凰。
他看了雨歇一眼,转身就走。
雨歇这才察觉自己已经有些虚软,几乎要站不住,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傅惜年蓦然回头,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只望你能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
这个世界,不管是妖怪还是凡人,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愧于心?谁不曾在现实面前低过头,违过心?
她是有心的,若是无心的话,慕笙笙也好,傅惜年也罢,敢这么欺负她,她即便打不过,也一定要给他们下绊子让他们尝尝教训!若是无心的话,她对狐狸的纵容又是为了什么?明明狐狸曾经那样对待过她……若是无心的话,她又愧疚个什么劲?这些年来,拼命弥补又算什么?她对那人并非毫无情意,否则也不会想要还债。若真是一个陌路人倒也罢了,她根本就不用去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即便那人是为了她而死的。
她是有心的,只是那心太小,恰恰只装得下几个她在乎的人,其余一切都被她拦在心外头。她可以对在乎的人掏心掏肺,也可以将不在乎的人视若无物。
她不是圣母,甚至不是一个好人……她只是一个妖怪。
谁能要求一只妖怪有情有义慈悲心肠?
不也太可笑了?
……可她现在在做的,不就是她最嗤之以鼻,最可笑的事情?
年少的我们都渴望成长,可真的等到长大了,再也回不去那年少时光时,又有几人不怀念曾经的天真快乐?
成人的世界,总是背负了太多……她想要抛下,却怎样都抛不下的责任。
五日很快便过去了。
成亲那日,慕笙笙任由嬷嬷们梳妆打扮,难得乖顺了一把。看来新郎也是个差强人意的,否则慕笙笙姑娘也不会如此听话。
雨歇叼着一只桃子,坐在一边咔嚓咔嚓地卖力啃着。慕笙笙嫌弃的目光时不时瞟来,雨歇直接无视之。
妆阁外锣鼓滔天,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在外头敲敲打打,丝竹唢呐齐奏,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妆阁里除了慕笙笙和雨歇之外,只剩下一个看起来很是老实木讷的嬷嬷,其余的都被慕笙笙以强硬的手段打发出去了。
心灵手巧的嬷嬷为慕笙笙上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浓妆,眉眼处更是细细勾勒,黛眉如远山,凤眼朦胧,眸子里水光弥漫,烟雾迷蒙,很衬容色艳丽的她。
嬷嬷连声夸赞新娘子漂亮,是她亲手送出的那么多新娘子中最漂亮美艳的。
慕笙笙笑,转过身看雨歇,摆出一个媚眼如丝的娇俏表情,“雨歇,我可好看啊?”
妖界排行第一的美人,自然是极好看的。
雨歇难得真心诚意了一把,“保准新郎官看到迷得神魂颠倒,找不到北。”
慕笙笙挑眉,“我问你好看不好看,你提那厮做什么?”
即便是要出嫁了,慕姑娘你还是要这么抽么!
“好看!”雨歇重重叹气,“没见过更好看的了!慕笙笙姑娘的美貌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沉鱼落雁举世无双!”
慕笙笙挑眉,“就你嘴甜,尽说些不着调的。”
雨歇默默地吐出一口浊气……笙笙姑娘啊,你真的没有见到那位梳妆嬷嬷煤炭一样黑的脸么?
窗外的锣鼓愈发热闹了。
嬷嬷拿起那红盖头,想要替慕笙笙盖上。“二姑娘,吉时到了,快下去吧。”
慕笙笙手一抬制止了她。“你出去。”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严肃,嬷嬷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慌忙道:“姑娘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乱子啊……”
雨歇瞥了慕笙笙一眼,你这前科看来不少啊!
“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让你难做的。只不过如今我出嫁在即,就想对她说几句体己话,马上就会下来,你先去门外等着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别人还能说什么?
奈何慕笙笙的名声委实太差,嬷嬷也不是个识相的,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姑娘有什么话便直说好了,咱们同是女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难得遇见个这么不上道的,慕笙笙于是恼了,一拍桌子怒道:“谁是女人!谁是女人!老娘还是黄花大闺女!现在我要你出去,你走不走!”
雨歇:“……”
嬷嬷的脸“唰”地白了个面无人色。“老奴嘴笨,二姑娘别生气了。”
慕笙笙轻哼了一声,缓了缓脸色,道:“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那新郎官是我慕笙笙亲自挑选的,老娘还会退货不成?那岂不是自打嘴巴?”
嬷嬷偷觑一眼慕笙笙,又看了看雨歇,连声道是,识相地退出了妆阁。
等那嬷嬷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廊深处,慕笙笙径自走上前来,开门见山道:“我这几日被那些老女人缠得紧,也没时间照看你,瞧你如今这一张扁了的包子脸。怎么,傅惜年那家伙找过你了?可是受委屈了?”
雨歇一愣,真没想到她临嫁之前想说的竟是这件事,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我没受委屈。”
慕笙笙玉指一扬,直戳她的脑门,“得了吧,你们都是什么臭脾气老娘还不清楚。傅惜年那家伙都憋了一千多年,不让你受点委屈怎么可能啊,想想都对不起他自己。”
雨歇默,既然知道你还问!
“好了好了,你也别太在意他说的,他那人从来都是这样,平日里闷骚得要死,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跟他在一起实在是闷得慌啊!偶尔说话了,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那一种。老娘当年也是受了他不少窝囊气的啊!”慕笙笙一脸同仇敌忾。
雨歇侧着脑袋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慕笙笙姑娘的归纳果然无比强大!
慕笙笙严肃地叉腰,“今日个是老娘的婚礼,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心情,都必须给老娘笑得开心一点!不可以败坏了老娘成亲的兴致,知道了么?!”
雨歇:“……一切听慕姑娘的。”
慕笙笙满意地收回目光,“这还差不多。”
嬷嬷叩门提醒,“姑娘,下头在催了,快出来吧,错过吉时就不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慕笙笙随手拿起那精致的红盖头便转身出去,白皙的手碰到门扉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她回头,“雨歇,不是所有人都会站在原地停留不前。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生。趁现在还来得及,抓住了便不要放手了。人也好,妖也好,这一生难能回头。别让自己后悔才是正经。这个道理,你懂。”
雨歇轻轻颔首道:“我懂。”
“那便好。”她笑声如风中银铃,毫无忌讳,清澈而洒脱,带着那几分神似的不羁,“老娘总算能够安心嫁人去了。”
她在喧嚣之中快步离开,一身红衣被疾行的风卷起,美得触目惊心。
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之际,雨歇快走两步,喊住她。“笙笙,你可还记得……”
“什么?”她回头,笑意满满,几乎要溢出来,眼底没有一丝阴霾。
“……没什么。”雨歇停住脚步,隔着长长的楼梯,轻轻笑道,“不要因为你的相公是朵娇花而怜惜他,尽情蹂躏去吧。”
慕笙笙嗔她,眼波流转,一刹那流光溢彩。“这还用你说。”
……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
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
她一身大红如火的衣衫,在漫天桃花之中,踩着悠长的歌声渐行渐远,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个人……是希望见到这样的慕笙笙吧?
那么那个秘密,她便将它永远烂在肚子里,再也不去想不去提及。毕竟,她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而如今,她很幸福。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慕笙笙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雨歇心里也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当年的事情始终是插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也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非如此不能释怀。
傅惜年这一顿骂,放下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已……更还有她。她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妖怪,这点用心,她还是懂的。只是……这也在她心中埋下了更大的谜。如若她一直没有勇气去翻寻那个答案,那么,这终将缠在她的心中,一生不得释怀。
从青丘出来之后,雨歇踯躅了良久,咬咬牙,驾云乘风去了紫竹林。
玄虚之境是她的第一个家,那里几乎包含了她童年所有的回忆。花落轩是她的第二个家……虽然现在还是她的家,但是,却并不像以前那般了。她不能再如从前一样闯了祸就想着往那里跑,躲在阿玥和师傅身后,让他们给她收拾烂摊子。人总归是会长大的,何况她是妖。妖怪不比人,没有任性的权利。
而紫竹林,可以算是她的第三个家。
这有点鹊巢鸠占的嫌疑。
因为紫竹林原本是那个人的居所……只是他现在不在了,这里便空置了下来。周边布置的结界强韧无比,一般人根本无法进来,连不那么一般的人恐怕都是进不来的。光凭这一点,就足可以护她周全,何况这里灵气充沛,连南海落伽山普陀崖上的紫竹林都不一定比得上,集日月之精华,是炼制金丹的好地方,还有上乘的紫竹精露可以采。自那以后至今,她便一直居住在这里,无人打扰。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了那个人的影子。她有时会想,这么一个地方,究竟是要一个怎样的人才能住得?
可是住得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习惯了这里的清雅无尘,也习惯了这里的孤独寂静。
雨歇从精致的竹屋里拿出一把小小的花锄,慢悠悠出了门去,循着记忆找到了那株标了记的紫竹,她绕着那直入云霄的竹子看了半天,直到看到那标记时才勉强确定,这就是当年那细细瘦瘦的小竹竿……也不过百年时间,怎么就长成这般壮硕的模样了?
真是……物是人非啊物是人非。
忙活了半天,才从竹下挖出了三坛陈年桃花酿。桃花是紫竹林后山采来的,那一片桃林是后来才开辟的,吸收了这里的灵力,一年四季灼灼地开着。前些年雨歇炼丹之余闲着无事,一时脑抽便去采了些桃花做了酒酿,如今百年已过,她便想着挖出来尝尝,权当是庆祝自己总算是甩下了一个包袱。
雨歇不讨厌喝酒,甚至还有些喜欢,但也仅仅只是有些喜欢而已。她是万年不变的小酒量,怎么练都练不大,这实在是让人懊恼!好在她酒品好,从来不耍酒疯,每每喝醉也不过是睡上一觉的事情。也因为如此,她的这一项爱好得以保留。
那在地底酝酿了百年的桃花酿果然是馥郁芬芳,一开坛便透出一股醉人的甜香。雨歇顾不得会不会弄脏衣裳,抱着那酒坛子靠着紫竹便灌了一大口。酒水很是甘冽,带着点薄薄的桃花色。她大口大口喝着,只觉得那凉凉的酒水在胃里点起了一把小火,吞吞地烧了起来,那温度传到四肢百骸,让她通体舒畅,全身都产生暖洋洋的错觉。
那本天书真的没有骗她……
醉死过去之前,她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她仿佛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里,那个腼腆的少年隐在迷雾的后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语气诚挚得几乎让她心碎,“雨歇,我想同你在一起,无论你是人,还是妖,我只想同你在一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微微的弯下,带着难以掩饰的期许与紧张。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简单干脆,不留余地。
少年的身影被烟雾渐渐湮没,只余下一道残影。
她跑过去,想要抓住他的身影,他却消失在了岁月尽头,徒留下她一人站在迷雾中间,惘然若失。
场景倏忽变化,烟雾退散,统统笼成了他眼底的阴霾,他将她压在身下,面目褪尽了年少时期的青涩,身侧是燃尽的一排红烛,他一手扼住她的脖颈,在她耳侧低喃,“为何,你总是这般……自以为是?”
……
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雨歇从梦里惊醒,头痛得厉害,环望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唯有头顶有光线透进来,她还有点宿醉,并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顺着本能便朝着那光爬了过去。外头光线很亮,雨歇的眼睛眯了眯,好一会才适应过来。这才看清这是紫竹林里头,她的身侧还躺着那两个东倒西歪的酒坛子。而她爬出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