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个中的原因,雨歇嗟叹,只能说——世事无常啊无常。
雨歇踱了两步,望了一眼师傅颀长的背影,握紧了双拳,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快地挪动步子凑了过去。“师傅,你煮的什么酒啊?闻着可真香。”只字不提自己刚回来这件事!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子幽深。“昨日下了一场小雨,后山上的赛雪开了不少。”
瞬间当机中……
雨歇顿住,呵呵傻笑两声。赛雪花形姣美,香气宜然,食之能补充精力,是样好东西。却只对妖怪有效,对仙凡都不过是普通花草。这个理,自她初入师门之时便已经知晓。因她在过往的那么多年里无一时不因此而感叹自己,身为妖怪,虽然看着挺低档,但是其实也是能有特殊待遇的啊。
而眼下,师傅自然不是妖怪。狐狸虽然长得像妖怪,言行像妖怪,哪里都像妖怪,但其实也并不是妖怪。
唯一的妖怪,好像就只有她?
雨歇搓搓手,这样子多不好意思啊!
……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了。
潇若慢慢道:“你自回来之后一直沉睡,阿玥瞧见你损耗过度,一身疲累,便去采了些回来,顺便采了几朵初开的花蕊交与我。”
好吧,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雨歇干咳了两声,暗暗感叹自己这些年是越发容易自作多情了。但是方才勉强扯出的欢颜却再也难以维持了。雨歇于是干脆安静下来,乖乖坐在师傅对面,方落座,潇若便在她桌前置了只碧玉小酒杯,优雅地提起小铜壶,为她浅浅斟了一杯。
雨歇有些受宠若惊,心里跳了一跳,嘴中方才吐出。“师傅……你喝酒?原先我可从来未曾瞧见你喝。”
“偶尔喝一点,不多。”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喔。”她应了一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头来,只好执起酒杯,吹了吹酒面,看那水纹迅速荡开,转眼之间又消失不见。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感慨,什么时候,他们师徒之间,竟然会生分至此?
酒香清冽,隐隐萦绕着赛雪的甜香。
雨歇抿了一口,并不苦涩,味道竟是出奇的好。
一杯喝尽,他又为她添了一杯。酒水从壶嘴里倒入碧玉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雨歇淡淡垂了眼睫,悄悄偷觑了他一眼,他的面容丝毫未变,面上神情,宁静得一如从前,那中间隔了的千年岁月丝毫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这是她的师傅啊。
不管以前如何,将来如何,他都是她的师傅。
心里的些许不安终是沉静了下来,一直以来躁动难安的心绪在今夜的月色中竟难得得了几分平静。
潇若执起酒杯,轻轻晃了晃,涟漪在杯中绽开,打碎了酒水中的一轮金黄,温润的声音在氤氲的月色中晕染开来:“这些年,可还好?”
……
“这些年,可还好?”
声音沉寂如水,一字一字融进了这无边夜色之中。
雨歇双手捧着酒杯,稍稍垂着眼睑,无所谓地笑了笑。“自然是好的。师傅还不了解徒弟我么?无论到何处,雨歇都不是那种会亏待自己的人啊,决计是不会让自己过得不顺心的。”
他抿唇,眼角微微动了一动,没有接话。
雨歇心里哀叹,师傅大人,果然是一如既往用来冷场的。
她不无狗腿地追问,“师傅过得还好么?”
潇若不甚在意,指尖擦过碧绿的杯身。
“不好……又如何?好,又如何?”
雨歇十分利落地接上:“师傅好的话,自然是最好的。雨歇即便身在外头,自然也是能够放心的。若是不好……那担心的也不止雨歇一人了。”她笑笑,“师傅毕竟不是一个人,好与不好都有那么多人牵肠挂肚着,不是么?”
潇若不语。
雨歇也不介意,低着头又是抿了几口,没有注意到酒劲有些上头了,压抑不住有些伤感的情怀,自顾自低语道:“这时间过得可真快,不过是一眨眼之间,千年便已消散在眼前,人世更不知是翻云覆雨多少度了。怕是有一天,连自己都会忘记自己究竟活了多久,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活下去?我有时还会觉得自己依旧活在千年之前,一切都是照旧,没什么变化,所有事情所有人都在他们应在的轨道之上不曾偏离……那时候可真开心……原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顾忌才是最幸福……而师傅明日便要成亲了。”真是……世事无常啊无常!
潇若的手指微微顿了一顿。
雨歇没有注意到,继续感慨。“白曜上神很优秀,与师傅很是相配。师傅你茕然已久,如今修得个圆满的结局,真是替你高兴。”
潇若垂了眉眼,不以为意道:“是么?”
“是啊。”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白曜的,天界排名第一的美人,耀月女神,那也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配师傅,确实是足够了……只是,雨歇不无担心,师傅生性冷淡,白曜上神又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这两人放在一起,虽是郎才女貌分外养眼,但这仙气未免是重了一些。
不过,个人各有个人的姻缘。兴许两人弹弹琴,煮煮茶,过一对神仙眷侣的生活也是极可能的。
她只是普通的小妖怪,欲念重,割舍不了身外之物,有着汲汲追求的东西。她喜欢这种入了凡尘的生活,却不代表这样的生活一定也适合那对不惹凡尘的人。
只要过得舒适开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雨歇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喉,“阿玥,南老,西风,我,都替师傅高兴。还有绛仙老妖……爷爷,他若是知道,想必也是高兴的。”
潇若不答。
雨歇突然放下酒杯,摸了摸手指,道:“做了师傅那么久的徒弟,可是回想起来,好像从来不曾为师傅做过什么,想想还是蛮不孝的。如今师傅要成亲了,身为徒弟的我自然要抓紧机会好好孝敬一番。”
她来回磨砂着左手无名指上古朴的银戒,感受着戒身上那些古老繁复的花纹,意念一动,红木盒凌空出现,落进她的手中。再抬起头来时已是笑意盈然。她将做工精致的红木盒子摆在玉桌之上,缓缓推给潇若,脸上的笑容很是灿烂夸张。“这东西虽小,也不值什么钱,但是雨歇为了寻它差点愁白了一头黑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念在雨歇心意在了的份上,还望师傅笑纳啊。”
潇若抿唇。
“师傅不打开看看么?这里头可是徒儿的心意啊。”她的脸上因喝了些酒而显得红扑扑的,对比这千年来素白的模样,看着倒是讨喜了许多。
潇若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明日再看吧。”
一锤定音,再挣扎也是徒劳。
在这个时候,即便是面上有些微醺,脑袋不甚清醒的雨歇也是很识时务的,果断放弃挣扎,从善如流,抖着爪子乖乖端起酒杯装淑女。
第六章
第六章
也不知喝了多少,饶是她酒量甚好,也终于熬不住了,眼里的风景渐渐透了点光怪陆离。
她心知不好,这酒味道虽美,再喝下去却是要让她出洋相的。
这代价她可不愿付。
她心焦焦地看了看月亮,又偷觑了一眼师傅,却发现他面色沉静,双眸清醒,丝毫没有醉意。
这巨大的让人扛不住的差距啊!
雨歇落了一把辛酸泪,瞧师傅那副淡泊严谨的模样,原以为自己好歹有一样是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没想到终归还是失策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奈何前浪遇到礁石,来了一个急转身,硬是一把拍死了后浪。
“师傅,”雨歇扯着衣角,嗫嚅道:“你明日还要成亲,想必会很累人,今日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他看了她一眼,雨歇立刻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一些。
半晌,他道:“也好。”
呼……
“那雨歇就先不打扰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白玉小瓶,递到他的面前。雨歇一愣,呆呆地接过,待那温热的触感落入了掌心之际,才反应过来。“这是……”只一眼,她便认出来了,这味道对妖怪有天生的吸引力以及震慑力,根本骗不了人。雨歇的眼睛倏忽瞪大,语气禁不住讶然。“师傅你……你……”
她很想问他是否知道了,却又不敢真的就这么贸然地问出口。最后就是“你”了半天,也没有“你”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只好讪讪地摸了一把鼻子,低声道:“这耗了你不少灵元吧。”
潇若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并不能帮到多少,只是尽人事而已。”
她又何尝不是在尽人事呢?可惜她的力量如此微薄,即便再怎么努力,能帮到他的也甚微。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够帮得到他?
雨歇沉默了片刻,将那白玉小瓶收进了银戒之中,颔首道:“我明白了,谢谢师傅。”
“无须道谢,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他的眼底很是深沉,看着她,说:“雨歇,当年的事……”
“师傅!”她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力道之大,连这重逾千斤的白玉春凳也被带得一阵晃动。
雨歇垂了眼,道:“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累了,先回去了。”
他看向她,目光灼灼,生生看进她的心底,似乎将她那些不愿说出口的心事统统看了个透彻。
“好……”
既然她不愿意提,那他便不提。
得了首肯,雨歇头也不抬,径自离开,一路摇摇晃晃回了花落轩。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丛花深处,潇若回身,视线从那红木盒子上扫过,手指寸寸抚过盒上的浮雕花纹,终是停在了盒锁处。
“咔嚓”一声,盒子被打开,胭脂红的软垫上嵌着两块合在一处的羊脂玉佩,尾端各垂了一段编织精巧的赤红流苏。
潇若微微垂了眼睑,终是悄无声息叹了一口气。
月色正浓,紫竹林起了薄雾,染得这天地之间一片氤氲。
并蒂莲,三生结,鸳鸯佩。
狐狸在树杈之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两只前爪抱着毛绒绒的尾巴。啧,也不知这姑娘是有心还是无心呢?
总之,可真是够狠心……也够理智。
连他,都有些自愧不如了。
阿玥一路分花拂柳走来,在凉亭前头止步,颔首轻声道:“师傅,方才青鸟来过,天界那边已经准备妥当。”
亭中人放下碧玉杯,背影颀长,遗世独立,一身寂寥。
阿玥并不愿意勉强眼前的这个男子,但是有些事情临到面前,由不得他躲避。他温声建议:“师傅,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不若先到屋里歇息一下。”
他不答反问,“她何时离开的。”
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阿玥并没有多少惊讶,垂着头回答。“子时。”
潇若顿了一顿,“可说了什么?”
“大婚将至,师傅还是早些休息,酒喝多伤身。”阿玥如实转述。
亭中人顿了许久,终是未再说什么,拂袖离开。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必须承认,她在心虚。
如果不是因为太心虚太紧张,她大可以等到婚事办成之后再离开。可是眼下,她还真是体会到了如坐针毡的感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贺礼也已经送到,心意也已经表过,明日杵在那里也无甚作用,撑死了做个不怎么美观的壁花,实在是没意思得很,倒不如早早离开,虽然感觉有些对不住师傅,好吧,是很对不住!但是她已经对不住师傅很多次了,委实不欠这么一次。起码她还能够落得个轻松自在。
人生,那是寂寞如雪的。
雨歇觉得凑热闹这种事情,还是不大适合她这么出尘高雅的妖怪的。
她躺在花落轩外不远的云水之间翻来覆去,眼见着寅时将至,东方晨曦初露,那边隐隐传来鼓乐丝竹之声,雨歇收拢手臂,身子懒懒地往下一斜,直直地扎进了下头的浓雾深处。
此处是个禁地,虽然雨歇至今不明白它究竟禁的是什么?但是那周边封的结界却是实打实的坚固,一般的小妖进不来,不一般的大妖不愿来,平日也算是宁静得很。雨歇轻飘飘落在一处清幽的水潭边,潭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好似江南女子身上光滑朦胧的白纱,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以那潭子为中心,四围蔓延了一大片各色野花,地毯一样扑在高高低低起伏的山丘上。
雨歇盘着双腿,坐在水潭边的一块完整的青石上,盯着那冒着团团烟雾的潭子,有些恍惚。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她就是在这里,为了逃出这个结界死乞白赖地赖着他不肯放。
效果自然是极好的,她心想事成,终于逃出了这个困了她数十天的结界。但是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斩钉截铁削金断玉地当作掐死当初的自己!直接绝了后患一了百了!
想到那人,雨歇也慢慢收了心思。
好吧,她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好了。若是一不小心在路上耽搁了那么几年,她倒是无碍,反正妖怪的时间多得是,简直就是一点都不值钱。可以这么说,她穷得只剩下时间了。但是,凡人的时间却是短暂的很,区区几十年光阴。等她回去的时候,指不定那人连骨头都化成灰了。
还是不要那么轻率的好啊。凡人什么的,哪像他们皮糙肉厚……呃,应该是身强体壮,肉体凡胎最经不起折腾了。
雨歇叹了口气,反正眼下已经收集了不少紫竹精露,聚魂丹也因为师傅的原因多出了一大堆,他有生之年的分量也是足够了的,日后恐怕都不用她耗费法术辛苦忙活了。为今之计,倒不如直接将这些丹药给他,告知他用法,想来他也不是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应该不会误事。至于她,当个甩手掌柜的话,应该也不是太过分的事情……虽然她是想好了要终生饲养他了。但是偶尔偷个懒,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窸窸窣窣的碎响从身后的花丛之中传来,雨歇警觉回头,便见一只尖尖白白的喙从绒花之间探出,接着便是两只毛绒绒的前爪,一阵扒拉之后,一张精巧的狐狸脸钻了出来。
雨歇痛苦地扭过头去,这货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狐狸扭着屁股,将自己蓬松雪白的大尾巴从花丛里扒拉出来,抱在怀中,一面清理着皮毛粘着的碎花碎叶,一面摇头晃脑地感慨,“现在这世道啊,做什么都不容易呢!啧,雨歇见到人家,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么?”
雨歇头也不回,“不好奇,滚!”
狐狸“嗷”地欢呼一声,蹦跶上去,用毛绒绒的小脑袋蹭了蹭雨歇的衣袖,“雨歇对人家还是一如既往的亲热温柔呢~人家好感动喔~”
雨歇默默地揪回自己的衣袖,将身子侧向另一边,不鸟它。
“人家可是给雨歇带来个消息喔,雨歇想听么?”
“不想!”
狐狸一屁股坐在地上,眯起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