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湿拧干,朝她走了过来,将那湿润的帕子放在了她的额上。
雨歇妖怪做久了,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心脏没来由地抽了一抽,有些抗拒地往藤床里头缩了缩,将衾被拉至下巴,单单露出一双眼睛瞪他,“做,做什么?”
他的眉头依旧蹙着,“你发烧了。”
雨歇终于反应过来,咬了咬牙,不愿意承情,想将那帕子拿下来。他阻止她,依旧还是那句话,连语气也没有变化,只是突然之间就多了两分强大的胁迫感,“你发烧了。”
雨歇默了默,终是换了一张无所谓的表情,“没用的,这是旧疾,治不好的。”她的语气轻快又随意,“我都习惯了,熬一下就过去,你不用这么麻烦。”
她的故作轻松很是失败,玄奘的表情连丝变化都寻不见,自顾自取了那素帕,重新放进盆中洗了洗,又拧干,安放在雨歇额头。他转身走开的时候,雨歇偷偷舒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只是去盆架上另取了一条干净的素帕,便又折身回来,依旧是那个重复的动作,润湿,拧干,只是这次并不再是放在她的额上,而是替她擦拭面孔。她疼得流了一脸的汗,黏糊糊的,不舒服得很,被这么一擦,反而觉得舒坦了。只是这样的动作未免是轻浮了一点,但是玄奘做起来却没有丝毫猥琐的样,估摸着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性别种族之分的病人。她是知道的,不过挡不住脸皮不够厚,还是腾地烧了起来。
他擦完了她的脸,又抬起她的手臂,帮她将衣袖卷至肘部,重新洗了素帕,替她细细擦拭。有种很……温柔的错觉。
雨歇抖了一抖,犹如触电,缩了缩,没缩回,只得尴尬地开口:“玄,玄奘……我自己来就好!”
玄奘淡淡开了口,道:“施主如今身体不便,还是尽量休息吧。贫僧是出家之人,并无不轨之心,请施主安心。”
雨歇:“……”对一个贤淑的姑娘说没有不轨之心这种话,实在是太失礼太失礼了!
气氛很压抑!
雨歇的疼痛轻了许多,一抽一抽的频率也少了,也不知是不是玄奘的法子真的奏效了。她疼得累了,脑袋发胀,再没有力气与他计较,歪了歪头,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没出息样子。估计这个时候不用别的什么高手,即便是玄奘本人,照样能将她掐死。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玄奘问她,“怎么得的这病?”
她那时也是睡糊涂了,迷迷糊糊听到自己回答他,“以前……被人抓住过,喂了大半颗冰冥珠……伤了本体。”
冰冥珠至阴至寒,是她水族的克星。她原本以为是好了的,没想到病根并没有除去,一直潜伏在身体里头,就等身体虚弱不堪的时候便会出来肆虐,七百年前第一次发作时她就料想到了今天。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次日雨歇醒来时,天色尚早,窗外还有几分昏暗,并不十分明亮。她动了动身体,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力气也比前两日恢复了不少,看来是因祸得福了。
玄奘已经走了,那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是齐整。这原本很正常,她什么时候醒来后能看到他还躺着,那么这个世界也该崩塌了。只是……雨歇提了提真气,只觉得丹田之内空荡荡的一片,连个屁都没有。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妖力荡然无存!以前好歹有一点点剩下,如今则是一点都没有了!那货显然是离开了金山寺的范围。
雨歇怒了,一边暴走打转,一边低声咒骂:“我咧个擦擦擦擦!去外头了也不叫上老娘!简直是,简直是……混账嗷嗷嗷!”
如今西游在即,各路妖怪纷纷下凡就位,妖性本恶,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本能不去作恶,现下的人间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太平。但金山寺有活佛压场子,毕竟不比寻常地方,也没有什么没眼识的妖物敢在金光闪闪的菩萨眼皮底下讨生活,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来找死。即便原本后山还有几只不上道的小妖,也被她用铁血手腕给毫不留情地处理掉了。
换句话说,此处可谓是太平得很!
雨歇没了妖力,心里虽然不安,也不过是觉得不适应。对于妖怪而言,没有强大的妖力傍身是一件很没有安全感的事情。但她对玄奘的处境却并不担心。是以,她原是打算好好躺在这里做吃等玄奘回来的。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到玄奘,反而等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她老远就听到了脚步声朝这边来,挺沉重跳脱,显然不是玄奘的。雨歇是个警觉的,如今法力被封,好在身体的感官还在,隐隐也能听到那几个小和尚的讨论声,估摸着是入寺不久的火头僧,言辞之间并不那么稳重,这番前来是奉了主持的命令来打扫这荒僻的后院,又听闻寺中最有佛根的弟子便是住在此处,难掩兴奋之情。
雨歇向来不喜欢惹麻烦,但是如果自己真的被撞见出现在玄奘的房里,玄奘名声毁了还是其次,重点是可想而知接下来将接踵而来的无数麻烦。她沉思一会,收了藤床,手脚轻便地出了门去,翻过那后院的围墙,直奔山林。
出家人要做早课,起得比平头老百姓还要早许多,她这么一番折腾,依然还在早间。雨歇站在突起的小山丘上,可以看到金山寺周边百姓居舍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带着几分安静祥和的气息。她原是想既然出来了,便追着玄奘的痕迹找,也好尽早恢复妖力,省得出了什么意外。如今一看这晨起的风光,反而有点懒动脚步。
她有多少多少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这样的风景了呢?
老妖婆什么的,真是伤不起啊。
这里的山不高,但是树木分外郁郁葱葱。现在是入秋时节,山上绿意未尽,红黄交叠,像是烧起了一把火一般,在宁静和谧之中添了两分灼灼的热情。雨歇原是在山路上慢吞吞走着,越是往山深处,越能感觉到丹田处的躁动,力气慢慢恢复了过来。他知道自己离玄奘近了,但也没有飞奔过去的打算。
林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是布鞋踏在松针落叶上独特的声响。
雨歇止步抬头,一眼便瞧见山间静谧的小路上,那人一身僧衣,背着背篓从树木幽深处静静走来。雨歇有一瞬间的晃神,那似宿醉一般,让她在恍惚之间以为又是千年前的那个人,在向她走来。
“金……”
只吐出了一个字,她已经回过神来。只因那人已到了眼前,形貌虽有七分相似,风华却不复当年,终归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一个人的相貌可以相仿,但是气质却不可以。
那人的气质是千万年岁月的沉淀,将所有混沌糅合成本元,碧落黄泉,唯出一人。
而眼前这个年轻俊秀惊为天人的和尚,有着与他相似的皮囊,但她知道,他是他,也不全是他。
是与不是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结局已定,她并不求什么,也深知求不了什么。
“玄奘……”她改了口。
他静默片刻,道:“施主身体未愈,不宜过累。”
雨歇虎躯一震,原来一只妖怪被人当作人,竟是这般销魂的感觉啊!
“我没事,感觉好多了。”雨歇眯了眯眼睛,很诚恳的表示,“原本我也没想过要出来的,只是你的三个小师弟突然来了院子,我不好让他们瞧见,又没处躲,这才跑出来的。”这绝对是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玄奘垂眸,双手合十,“如此,是贫僧欠思虑了。”
第九章
此处离金山寺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山深,又有寺院镇压,兼之此地百姓多以农业为主,打猎的人反倒是很少,因此平日里也没有多少人来,下山的路只有一条,还是条泥路,路边尽是野草丛生。风景虽好,但终归容易让人望而却步。雨歇如今虽有法术,但若是真的用了,难保不在半路失效……这么说吧,她如果是腾云过去,就难保不在半路掉下云端!若下头是什么碎石飞沙什么的,就算她是铜打铁铸的,也绝对不够摔!如果是遁地,那就更凄惨了,下场约莫等于直接活埋。兴许来年还能发芽开花也说不准啊!
想想就有点怂。于是,自然得和玄奘一同下山。
原本是雨歇走在前边,走着走着便成了两人并行,玄奘走在山路的外侧。山路窄,昨晚上又下了一场小雨,很是湿滑,他这样走着并不安全。雨歇自然是瞧见了的,本想开口让他走里侧,转念一想,若是直接说出来实在是有伤他身为雄性的尊严。
作为一个很是善解人意的姑娘,雨歇默默地垂着头,不着痕迹走到了他的侧后方。如此一来,便算是互不干扰了。他自然是瞧见了她的这些小动作,微微垂了眸子,没有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不那么宽敞的山路上。雨歇耐不住这沉默,对于他一大早丢下她这么个病人独自跑出来这件事又十分的不满意,她心里不舒坦,随口便问了出来:“你们和尚不都是要做早课的么?你这样子出来不会有问题吧?”这话还算客气,虽然私心里她更想骂他一顿,丫的你是没脑子的么?不知道她昏睡着没有醒过来么?这次出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她都没办法赶来相救啊魂淡!
玄奘言简意赅:“不会。”
雨歇本想追问,转念一想又想透彻了,这大概就是特权阶级与普通人民的区别吧。
阶级,那是无处不在的!
“你一大早出来是做什么?”她的视线落在了他背后的背篓上,心下好奇,伸长脖子一看,便见里头竟是两株长相怪异,通体覆着细细白毛的杂草,顿时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东西?你这一大早的起来就是为了采这些草么?这些草是用来吃的?”按理说,金山寺应当还不至于落魄到要吃野草吧?她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什么草,未免长得太,太别具风格了!”
话落便伸手去拿。
“别动!”玄奘连忙拦她,可惜山路蜿蜒狭窄,回转不便,晚了一步。
雨歇只见那棵毛绒绒不甚怪异的草突然扭了扭枝叶,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却见它“咿咿呀呀”叫了两声,摆着腰肢缩成一团,一口叮在了她的手上。雨歇“呀”地低叫了一声,连忙扔开那毛草,捂住自己的手指,一滴艳红的血从白皙的指尖慢慢渗了出来。
雨歇目瞪口呆,这、这、这……怎么都没有想到她这坚强的皮囊竟然会被一棵破草给穿破!
伤自尊了伤自尊了!
玄奘握住她的手,雨歇一窒,下意识想要抽回,他却紧紧抓住,眉尖微蹙,低声道:“失礼了!”
失礼?
失什么礼?
雨歇还纳闷着,玄奘已经一把抓起她的手,垂下了头含住她的指尖,吮了起来。雨歇虎躯一震,想要抽回,但他好像早有准备,握着她的手腕让她难以挣脱,雨歇脸上顿时爆红一片:“怎、怎么回事?”
他没有搭理她,皱着眉将那残血吮干净了才放开,雨歇收回手指,那小小的伤口早就愈合了。玄奘淡淡道:“这是离合子,生来便带着热毒,施主你身子虚,碰不得。”
这理由端的是冠冕堂皇,绝对是拿得出手的。雨歇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家是为了自己好,身为当事人,实在不好说什么。
“这草……”雨歇微微发窘,目光扫向那草,转了话题,“这草是成精的?竟然会动,还会咬人!”一说到咬人,她就有点咬牙切齿。没想到她竟然会中了一株杂草的招!
玄奘将那株被她扔在一边的怪草拾起来,解释道:“它长在山中,平日里吸收日月精华,生出了些许灵性,但并未成精。”
雨歇盯着那株怪草,它原本受了惊,狂乱地扭着腰,如今在玄奘手里慢慢服帖下来,乖乖顺顺地不再吵闹。
雨歇怒发冲冠:“……”丫的这货必须是棵母的!不带这么区别待遇的!她嫌弃地白了那没节操的草一眼,“既然有热毒,玄奘你采这破草做什么?”
玄奘将那离合子放入背篓之中,“……这是治病用的。”
雨歇倏忽扭头看他,一脸诧异:“治什么病?你生病了?不可能啊!”丫的当她的金丹精露是污泥丸白开水么?这具身体怎么可能说病就病了?
这不科学不科学不科学!
雨歇的目光太过炙热,几乎是想要将他就地扒了,看看他到底生了什么病才好!
“贫僧无事。”他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这草性温热,可愈寒症。”
雨歇愣了一愣,“寒症?你有寒症?”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讪讪地摸了一把鼻子,“我的病,凡间的草药是治不好的。”
玄奘道:“施主可有试过?”
雨歇摇头,这有什么好试的?她的病是在她身子里扎了根的,已经血脉相连,连通览医典古籍的阿玥都束手无策,何况别人。遑论她是妖怪,体质跟人不一样,凡间的草药,怎么想都不对症吧。当然这话也只是心里想想。作为一只善良的姑娘,她并没有想要恶意打击他。
雨歇果断地摊手耸肩,“没有。”
“施主既然未曾试过,”他极浅淡地一笑,“又怎么知道一定治不好?”
他一直以来都是极古板守礼的,表情更是一本正经得让人发指。她以前偷偷观察过他,瞧见他平日里都是板着一张面孔,不苟言笑的,自她入住以来时日尚短,但也没有见他有过什么特别的表情。如今这一笑,竟犹如春风化雪,冰雪消融,满树桃花开。
美色惑人!
雨歇一时头脑发热,忘记了反驳。
两人又行了一程路,这一回雨歇倒是安静下来了。金山寺已经近在眼前,雨歇可以看到丛丛树木之后金山寺那恢弘的大门。她停下脚步,道:“金山寺快到了,你快过去吧,我从这里改道回去。”她记得穿过这侧边的林子,也是可以直达玄奘后院的。
玄奘却跟了上来,“贫僧同你一道过去。”
雨歇一愣,推辞道:“你先进去吧,我自己能走。”
他微微摇头,表情淡然,语气却不容反驳,“路不远,贫僧送施主过去。”
雨歇想了想,也没觉得这个提议有多过分,便就懒得多费口舌,同意了。两人正想往那里走,不及防间,突然便听到一声欢呼之声。“玄奘,你竟然真的在这里!”话音刚落,一个娇小的身影便从拐角处跑出来,到了近前。来者粉面桃腮,娇俏可人,面上有两团浅浅的红云,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太娇羞。“玄奘,你这几日怎么都没去上早课?我都没有看到你呢!我原本只是想着在这里走走,看看会不会遇见你,没想到老天真的听到了我的心声,真让我遇见你了啊!真是太好了,我们可真是有缘分,玄奘你说是不是……扒拉扒拉扒拉。”
雨歇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