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泽叹了一口气,抱起七弦琴,站起身来。
阁室中有人开口道:“我道天下间,哪里还有人能奏出这样的琴音,原来是乐神驾到。乐神如此尊贵,何必操此贱役呢?”
声音略显苍老,音量虽然不高,但吐词清晰,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阁室这边看过去,轩前薄帏一掀,低首出来一个少年:白衣胜雪,素履玉带,甚至用来束住髻子的,也是一根无瑕的青玉簪。通身上下,似乎未曾沾染上半分世间的尘埃。“他”那样悠然,一手抱琴,一手负后,只在轩台上一站,顿时四周草木,都仿佛有了瑶池风华。“丰容冶艳,清姿雅仪”,这八个字,突然跳上心头。
这样一个浊世翩翩美少年,竟然会是那个被江湖人赞叹为“百技皆通,慧超常人;斯乎其技,唯有神矣”的乐神所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吓成一团的歌伎乐师们,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兰泽从容一揖,气度潇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派头,笑道:“天地间万籁的声音,无影无形,通过‘声’,抵达到人们的‘心’,这也是一种‘道’的体现。‘道’无所不在,君王以治国传‘道’,剑客以青锋传‘道’,乐师以乐器传‘道’。形不同,而意同,为的是贯彻上天的旨意、顺从造化的安置,又怎么会有贵贱的分别呢?”
众人鸦雀无声,只听她轻轻一笑,说道:“再者,兰泽被众人抬爱,称为‘乐神’,自然要与乐器为伍;正如宝剑在您的心中,一定也是最尊贵的东西,才不枉却您‘剑神’的名声啊。”
剑神!舒高炽!
天下绝技,尽在四神,剑捕乐技,各法通玄。捕神杨恩,查案洞微烛照;乐神苏兰泽,通晓百音乐理;技神张白石,擅研土木之术;在世人心中,无异于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而剑神舒高炽,江湖传说其剑术已达飞仙之境,甚至百里之外,便能取人头颅。
只是,正因为其精妙剑术,已达到了隔空无形的地步,所以往往与他交手之人,都很少看见过他的相貌。
方才冬云蓦然发难,雷霆一击,便是看准了苏兰泽乐音动人,众人心旌神摇,警戒随之减少;而阁室中男子身边,又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只可惜他只少算了一样:这世上,还有一个舒高炽。
舒高炽并不需要呆在任何人的身边,因为他的剑术,从来就不受到空间的限制。
此时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神秘广阔的天穹,却仍不紧不慢:“苏姑娘所言极是,是舒某见识浅薄了,望勿见笑。”
苏兰泽叹了口气,道:“惭愧得紧,什么以乐传道,我抚琴为曲,居然没被打动这个剌客,也没打动舒剑神您啊。”
啪,一声轻响,却是数团棉花落在苏兰泽足边。
舒高炽笑道:“苏姑娘请看,那剌客耳中,早就塞了这玩艺儿,若不是惧怕姑娘琴音慑心,又何必如此呢?况且以乐神之能,这一曲也未尽全力,否则舒某说不定也是心魂授与,不能自已了呢?呵呵,姑娘应该早就发现这位梅皇冬云,身上大有蹊跷了罢?方才姑娘琴弦连发,威力惊人,便是没有舒某,剌客也一样会被制伏。”
苏兰泽心中一凛,笑道:“不错。先前我见她穿着的衣裙,就已觉得大大的不妥。”
“衣裙?”阁室中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询道:“不过是太美了一些,也会不妥么?”
他语音低沉,虽然柔和,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兰泽嫣然一笑,答道:“美虽美矣,却不实用。但凡唱曲之人,发音的高亢清亮,全在于胸腹一带的气息畅通。可他却偏在腰间束紧,唱歌时每有气息吞吐,腰间便受到冲激,有如针剌一样的难受。他又不是傻子,偏要这样与自己过不去?自然是因为他想把软剑带进来,只好束在腰间,充作腰带,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起另一抹诡异的黑影,叹了口气,道:“另一名剌客武功倒也罢了,倒是他手中那张弓,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改装,其箭力之强,约有十石,竟然连剑神您的剑芒都能穿透,当真是斯乎神器,只怕还要胜过我朝赫赫有名的神越弓之威。”
舒高炽沉吟片刻,道:“是。神越弓因其威力过强,尚不允许普通百姓执有,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弓箭。我们必会彻查此事。”
苏兰泽不愿久留,当下向前方施了个礼,扬声道:“若无他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将蕙质一拉,就待走下轩台。
那男子脱口而出道:“慢!”
苏兰泽望向阁室中那挺拔身影,淡淡道:“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你有一张好琴,弦音清冷哀伤,才能将一曲《葛生》,弹奏得如此动人。此琴当非凡品,不知从何得来?”
苏兰泽微微一凛,答道:“此琴名为‘爱别离’,乃是新罗人朴正焕所制,后流落江湖,为青虹帮所得。”
“爱别离?”那男子颇有些惊异之意,道:“琴好,名字也如此蕴含深意。正……我正想请姑娘奏琴,重听一遍《葛生》。”
苏兰泽手心冒出细汗,却洒然一笑,道:“此曲不详,恕难从命。”
“……嗯?”
不过是低哼一声,却连树木都在簌簌作响,仿佛从四周涌来无形压力。苏兰泽按定心神,坦然答道:“黄泉红尘,本就是阴阳的陌路。一曲《葛生》,是生者无尽的思念,或许却是对死者安息的羁绊。如果反复倾听,究竟是对亡者的刻骨思念,还是对自己心结不能释怀的纠缠呢?
兰泽不才,恕难从命。”
言毕拉住已吓得发呆的蕙质,从轩台一跃而下,向阁室遥遥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二、斗琴
一夜辗转,恍惚间便到天明。苏兰泽睁开眼睛,听见外面的鸟鸣分外宛转,晨曦微光,透过霞光楼的云红纱窗,投到床榻上来。
青虹帮不同江湖其他帮派,所操持的乃是歌舞一类贱业,但帮中妓馆舞榭众多,分布各地,这些销金窟聚集起来的金钱,却使得青虹帮成为江湖巨富。苏兰泽暂时寄居的霞光楼,正是青虹帮的产业之一,处于京城西郊一条幽静的巷道中。外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里面却楼阁巍峨,屋宇壮丽,别有一番洞天,也是青虹帮总舵所在。
昨晚回来,她简单地把情况给虹姑交待了几句,虹姑眉毛一挑:“冬云这‘妮子’,着实不象是我们这行当中的人。”
苏兰泽接过小丫头递来的雪白手巾,仔细擦净手掌,淡淡道:“只怕你早知道他有些不对,否则如此的绝色,雌雄难辨,早被你弄进青虹帮了,哪还能在那个小戏班里自在?”想到冬云袭杀的手段,自尽的刚决,分明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虹姑握住手帕,格格一笑,媚态颇俗,看上去便是个年长色衰的普通老伎,绝计令人想不到她居然是一帮之主:“姑娘忘了?青虹帮最擅长的,并不只有歌舞。”
苏兰泽也微微一笑:“但我也知道你们有些擅长的,却是连钱都买不到。”青虹帮最擅长的,便是剌探情报。上至名门巨富,下至江湖各地,但凡有歌舞美女的地方,便没有青虹帮所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有些秘密,青虹帮是不肯外泄的,哪怕有钱也买不到。虹姑在江湖与朝廷的隙缝里,游刃有余,因为她实在是聪明的女人。譬如,她虽听苏兰泽讲述了大致经过,却没问过一个问题。至于与剑神在一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明府中人,她连提都没有提起。
其实在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些秘密,连青虹帮也探不到,钱更买不到。
苏兰泽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披衣起身。盥洗时左袖滑下,露出腕上一只玉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一清到底的水色。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清那镯中尚浮有七缕浅碧的颜色,宛若花瓣攒簇,竟浮出花朵的形状来。
她的目光,停驻在那花形碧纹上,竟有些出神。
宗宗铮铮!忽闻一串急促琴音,在楼外花木山石之间,蓦然响起。每一粒音符如同弹丸,在虚空中跳跃飞击,繁密如雨,防不胜防。
苏兰泽猛地抬起头来,颊边尚挂有几滴晶莹的水珠,越衬得那张脸庞,宛若一朵带露的芙蓉。
园中两人相斗,其中一人竟然是琴追阳!此时他足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怀中紧紧抱着一具七弦琴!琴身漆黑,丝弦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排成北斗之状,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赫然正是那具“夺命七星琴”。只是昨日被苏兰泽截断的琴弦,早已补好如初。
琴追阳在江湖中的声名,号为“琴音追魂”。此时但见他拂琴对敌,琴声凌厉,确实无异于一柄利器!
与他相斗者身形矫捷,一袭红袍鲜红如血,剑路流风一般,将满含杀机的无形音符,尽数席卷吹拂开去,竟然一时未落下风!园中花木大半被剑风所扫,残叶碎花落了满地。
寒芒一闪,是红袍人剑势斜出,那一剑飘若轻风,疾如闪电,只在一瞬间已逼近琴先生面门!琴追阳无可避,举琴相阻!
丁!异响声起,随即是“噗”的一声,似乎刃尖稍滞,仿佛剌入了某处坚硬的物体之中。
红袍人力贯腕尖,剑身一颤,变为微弱弧度,竟然再难剌入一分!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古怪的笑意,手臂陡抬,倒转怀中七弦琴,细长的五指伸出,反向一拂!沛然劲气,自弦上喷射开来!
红袍人剑尖大受激荡,竟被弹离开去!他剑锋急转,在空中已变幻数招,有攻有守,向琴先生围涌过去!
刷!剑气纵横,虚空中凝聚有真气的最后一粒音符,应声而碎!红袍人执剑一指琴追阳,凌寒剑气,已将他要穴遥遥锁定,厉声喝道:“琴绣心在哪里?”
琴追阳发出一声冷笑,满头苍发经剑风一逼,四下散开,更是乱如飞蓬。
“最后问你一遍!绣娘呢?她在哪里?”江如雪腮边青筋隐隐突现,
牙关紧咬,一字一句,似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红袍随风而动,有如一片缓缓流动的鲜血。
玄靴、红袍,明明是公门捕头的打扮,却在公服外套上绣金锁腰,华美而眩目。偏有着一张清瘦冷寒的脸庞。眉长眼细,鼻挺唇薄,唇角微微下抿,带有几分阴骛之气,与这样的年轻不太相符。
“你好大胆子,竟敢来问我!”琴追阳冷冰冰地道:“堂堂京畿卫的捕头,竟也象市井下流之徒,成天追逐我家绣娘,她不是被你们追逐得四处奔走逃避?怎会随着另一群轻薄子出走?”
“是谁挟持她出走的?是谁?”江如雪的眼中掠过一道惊喜的亮光,然而身形微变,足下只是轻轻一动,冷风掠过——是琴追阳一手拂过琴弦,无形杀气再次逼来!
江如雪不得已跃身后退,刷!冷风横掠之处,有半截草叶应声飘起!“琴先生!暂且不论私情,我身为捕头,前来青虹帮调查琴绣心失踪一事,也是理所应当。这一路你不由分说,一直对我大下杀手!我对你一再忍让,可不是因为怕了你……”
铮铮!琴声再起,如三九天的冰凌当空射来,寒意透骨!
江如雪一个巧妙的侧翻,闪过这无形夺命的杀气!旋即稳稳落在地上。
他提起左掌,双指骈出,在剑锋上轻轻一抹——刷!整柄长剑化为一团雪亮光影,旋转着向琴追阳冲撞而去!就连满地的草叶,也仿佛感受到剑意无形的凌厉,迎风而起,顿时被气流平掠斩碎,纷纷飘落,青草独特的土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琴追阳清叱一声,手指连拂!
琴声森然,有杀气如波浪,自空中一波一波推来。江如雪的剑气穿破琴音外层,直入其中!流风回雪绝不是浪得的虚名,那无坚不摧的力量,便是钢铁的墙壁也一定会被击出洞来!
“明月乌鹊,天清云斜,归客何来,何歇?”
忽有若有若无的乐音,连同淡淡香氛,仿佛来自最深的虚空,幽幽传来。耳鼻灵识,刹那间都被最美妙的声音与气息逸入、充满,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仿佛在眼前那空灵的境界中,竟有满天花雨,正冉冉飘落。
而那场中剑拔弩张的杀气,受这乐音所化,不知不觉中,已经无影无踪。
琴先生吃了一惊,手指犹豫,僵在那里。
江如雪也不由得转过身子,愕然望去。
一个白衣乌髻的少年,从旁边楼上,拾阶而下。“他”翩然行来,令得所有的尘嚣似乎都在远去。冰雪般的容颜,仿佛隔绝了红尘,却又有着最动人的温暖。这满园花木,原本受剑气琴音所逼,瑟瑟发抖;却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因这 “少年” 的到来,而重焕生机,花香鸟语,又在空中暗暗浮动。
“他”皱了皱眉,向那红袍人说道:“雪捕头,你不在公门办事,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苏姑娘。”江如雪脸上有不安神色一掠而过,随即躬身向她行礼:“苏姑娘,此次京畿卫奉令协从捕神大人查办黄金墓之谜。恰逢青虹帮内伶人琴绣心失踪之事,也与黄金墓有关,在下正在问案,琴先生却不由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哼,即算不说袭击公捕人员,也该判个阻碍公门事务之罪!”
苏兰泽不答他,倒是似笑非笑,目光掠过虹姑的脸:
“虹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软脚蟹,让人在你总舵里大打出手?看这些花木,都被损得不成形了!”
虹姑懒洋洋地倚在一株花树旁,身边站着两名帮中绝色弟子。她还是那样艳丽,珠翠满头,锁边石榴红双层纱衣,上绣百蝶闪金花纹,举止间便有光彩流转,更显得全身上下,竟没一寸不是活动万分,媚态无匹。她瞟了江如雪一眼,余风又扫到了琴追阳,这才唉地一声,叹道:“打扰苏姑娘清净,当真是罪该万死!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们绣心,说起来情有可恕。我虹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就为了几株花木,把他们赶出去打不成?”
“琴绣心?”
苏兰泽眉尖微微一蹙:“就是你帮中那个失踪了一年的红牌?江湖第一美人?”
“就是她,琴绣心……她……她的确是我喜欢的人。我身为捕头,寻常人失踪都有责任追查,何况是我喜欢的人?”江如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随着那个名字的响起,唇边不由露出了隐约神往的笑容。他其实还年轻,只是长期保持着一种冷寒的神态,渐渐变成了岩石一样的外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