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你们来此,是想救回江如雪的么?嘿嘿,真可惜,你们还是来晚了呀……喏,”她娇那不胜地拈起兰花指,往墙角指了指。
琴追阳的目光,已经投到了墙角那里。墙角也悬有一颗明珠,淡淡幽光,照亮了整间石室。
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渐渐适应光线的眼睛,已看清那里躺着一个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堆血肉,一堆失去了人形,已经乱七八糟的血肉。除了头颅尚完好之外,自颈而下至腹,已被利器割开,肉脂向外翻出,脏器鲜血淌了一地。
哪怕琴追阳久历江湖,一见这血腥场面,也不由得要翻江倒海。“你……”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仍觉得喉头发干:“你一刀下去,就切开了他的胸腔和腹腔,连刀口都是如此整齐!你……你好狠……”
“不如此,我怎能取出他的心肝哪?”琴绣心不以为意,格格笑道:“现在我终于服下了第四剂药,我的手……”她喜悦地举起自己右手白骨,端详不已:“白骨终将复生血肉,我……我就快要能出去了!等我出去,我还会有更多爱我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她蓦地笑声一收,面目竟有几分狰狞:“唉,我有很久没吃过新鲜人肉了,等我吃了江如雪,再来吃你们!横竖我的手长出血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可就全靠你们来填饱我的肚子啦我……”
琴追阳打了个冷噤,放软声音,央道:“绣心,我是你叔父啊,你怎能这样对我?你该放我出来的啊!我又不会害你我……绣心!”
“叔父?”琴绣心冷冷看着他,道:“从小我的父母就死了,是叔父把我养大的。我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只有四岁呢,模糊中知道,最爱我的人已经消失在这世上。我很害怕,我哭啊,哭啊,觉得天地都是昏暗的,不知道自己该投向哪里去……是叔父在他们的墓前,紧紧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绣心,别哭了,还有叔父,叔父一辈子,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都不会不管你的。’
“绣心……”
“哦,”琴绣心微笑:“我一直信赖他,依靠他,事事都顺从他,我以为我们会相依为命,彼此不再分离,一直到活过这一辈子。谁知有一天,他却带着个年轻女子回来,告诉我说,以后他会娶那女子为妻,不再每天过来照顾我了。”
她的眸子空洞而黑亮,有着透心的寒光:“哼,那女子,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样貌才技,哪一样比得过我琴绣心?这么多年来,为了成为叔父的骄傲,我拜入青虹帮门下,又遍求名师,习得琴棋书画的绝技,夺魂掠魄的媚功……谁知道他有了那个女子,居然将这一切都不再放在心上!居然还要抛下我,过他们卿卿我我的日子!”
“他只是你的叔父。”杨恩淡淡道:“将你养大,是他的职责。可是与你共度一生的人,绝对不会是他,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明白!”琴绣心长发一甩,黑缎子般的光芒中,刹那间带上了森然杀气:“爱我,就不要离开我!我的父母离开了我,我不要再让叔父也离开!所以,纵然他百般防范,可是啊,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月牙儿挂上柳梢的夜晚,在他们幽会蜜爱的那个夜晚,我终于成功地扮成那个女人的模样,躲在床帐之中……趁着他不备的时候,亲手将一把匕首,深深送入了他的腹中……”
“啊!”琴追阳突然叫出来:“绣心!我没有死……那天你走之后,我被人所救……”
琴绣心的眸子灿然生光,双颊红云生晕,似乎是正沉浸在恋人往事里的甜蜜少女:“叔父啊,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关系,你终归是为了一个女人不要我了……哈,你们看,世人冷漠淡然,连亲叔父都会抛弃我,我还能相信谁呢?从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发誓,所有爱我的人,都不准离开我!”
她仰天大笑,纤纤玉手陡然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仿佛俯仰天下,将所有人都划入了那广大的范围之内,神态冶艳,越是令人心旌神摇,却更从心里冒出寒气:“黄金墓,这真是一个最好的传说。这是我心中的乐土,是我最后的家园。”
她张开双袖,在原地轻倩地转了个圈儿,掩盖不住话语中的欣悦和快乐:“在外面,我恐惧那未可知的广大世界,恐惧那瞬息百变的人心,男人朝秦暮楚,便是个天仙,也不过三天便腻了。当初再怎么爱你,最终还是会离开的。我在青虹帮中,所见所闻,难道还少了么?江湖第一美人又如何?我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试图用美色、用才艺,用甜言蜜语,用一切的一切,去努力挽留住男人的心;啊,我累了,真的好累好累……可是在这里,”
她甜甜一笑,话语中却多了几分狠绝:“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吃掉他们的心肝,吃得干干净净就好啦,这下,他们的心永远跟我在一起,谁也夺不去!江如雪以为说他不爱我,我就不会吃他么?哼,爱与不爱,我都要吃了他!因为这是世上最有用的法子,多么简单,多么干脆俐落,多么一了百了!爱别离,爱别离,爱而不别离,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忽然有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难道真的服下这四剂心肝合成的药,就一定能够驱除伤心蛊的剧毒么?”
那声音,清丽柔婉,如风吹洞箫,带着由衷的深深叹息。杨恩如遇雷亟,蓦地扑向笼边,抓住铁条,叫道:“兰泽!兰泽!你在哪里?”
“苏兰泽?”琴追阳也是一惊,四下扫视,却并没有看到第四个人的影子。
“杨恩,我在另一处地方,不过传声至此罢了。”苏兰泽柔声道:“你不用急,我还好好的。”细听之下,她的声音果然似乎是从空中传来,却不辨方向。
“好。”杨恩的神情已经瞬间平息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着安然:“是幽冥主人……”
“不错。”还是那冷寒入骨的声音,果然来自于幽冥主人,却也一样辨不清声音的来向:“乐神姑娘现在还是好好地跟我在一起,不过如果捕神你有所异动的话,我可就保不定她的安全了。”
“我并不了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杨恩手扶铁条,淡淡道:“先前你阻止我们救下江如雪,眼下江如雪已死在琴绣心的手下。我们……”
“我所要知的,跟你来的目的一样。”幽冥主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杨恩暗暗一惊,幽冥主人却冷笑一声:“何为爱别离?爱别离,不是么?”
何为爱别离!那秘密旨意上的内容,这诡异不明的幽冥主人怎会知晓?或者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琴追阳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道:“又是爱别离!‘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捕神要找爱别离,是因为苏姑娘中了伤心蛊;幽冥主人你要找爱别离,难道你也中了伤心蛊不成?”
杨恩目光一闪,望向空中,却并不开言。
幽冥主人也并不理会琴追阳,道:“苏姑娘,你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难道琴绣心的法子,不能完全驱除伤心蛊之毒么?”
“不可能!”琴绣心锐声叫道:“我全身白骨,因为服了三剂心肝合药后,已经血肉重生!只剩下这只右手尚余骨枝,如果服下第四剂,怎么可能驱除不了?”
“伤心蛊毒发之时,的确是通过经脉的运行,将心中的蛊毒带到全身。”苏兰泽道:“你服食人心以补心力,原也算是一个抵御蛊毒的法子。只可惜伤心蛊不是普通的毒药,伤人心,断人情……纵然你服下爱你之人的心肝,也不过是斩断他人的情意而已,但自己那颗曾被伤害的心,又怎么可能复原呢?”
琴绣心脸色一变,先前那种灼灼的光芒,渐渐从眸中退去,喃喃道:“那颗曾被伤害的心?”
“是啊。”苏兰泽叹了口气,道:“伤心蛊真正的厉害,在于它毒发的药引,并不是蛊虫,而是自己的内心翻涌,无法克制,才使得蛊虫借势而为。只要心念一刻不息,心绪一刻不宁,此毒便无法解除。可是,生而为人,生有人心,谁不曾有瞬息千变的心念,谁不曾有喜怒哀乐的心绪呢?”
“那么只有死人,才会真正解开伤心蛊的毒了?”琴绣心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背脊几乎抵上了墙壁:“我不信!我的血肉都长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苏兰泽淡淡道:“我自己也中了伤心蛊的毒,根本没有必要骗你。你的血肉长出来,的确是因为你服食人心的缘故。我说过,服心可补心力,暂时遏制毒素的蔓延。然而你为情绝爱,杀人取心,魔意大炽,本来应该安宁平息的心,却反而更加惊涛涌动,反而加速了伤心蛊的发作!你只知伤心蛊第一重毒发作时,是全身皮肉化尽,只露白骨。却不知伤心蛊第二重毒发作时,正是白骨复生皮肉!你知道你的右手的无名指为什么总是白骨么?无名指直通心脏,它无法复原,实则是因为心中仍然有蛊毒存在!”她的话语中,暗含怜悯:“原本,当毒性积重到一定程度,会有一个短暂的相持期,或可再多度过一段时光。可你偏偏在此时吃掉了江如雪,打破了这种相持的平衡!琴姑娘,只怕你……”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琴绣心突然暴躁起来,胡乱推倒室中石头桌椅,砰砰乒乒倒了一地,但她似乎怒意无处发泄,又举起一把石椅,狠狠砸到江如雪的尸身之上,刹时血浆迸裂,令人猝不忍视。
杨恩厉声喝道:“琴绣心!死者已逝,何必如此糟践呢?”
琴绣心蓦然转过头来,双眸已变得血红:“我偏要糟践他!世人都糟践得我,我为什么不能糟践他们?我……我等不得了,我右手还未复原,不如我再吃了你们的心肝!捕神的心肝,嘿嘿,”她格格地磨牙:“还有你,叔父的心肝,我这就按下机关,将你们乱箭射死,然后我把你们都吃了,说不定马上就好了!我瞧咱们的乐神姑娘还有什么好说!”
幽冥主人嗤地一笑,似乎颇感有趣,道:“好,早听说捕神智超常人,想必有一颗玲珑心,若是吃了,也许当真有意想不到的疗效呢。”
“你们简直是恶魔!”苏兰泽厉声喝道。愤怒的声音,在室中嗡嗡回响:“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的心魔!世间广大,谁说相爱就必要占有?谁说相爱就一定不能分离?人活百年,总归是要死的,任是怎样的情爱,有谁能占有永远?便是相聚相守,最多也不过百年!相爱的终点,原本就是分离!”
琴绣心充耳不闻,吃吃发笑,脸上重新漾起红晕,春葱般的右手,向一边墙上缓缓按去,那根无名指的白骨,越发森然可怖:“怕什么?吃了再说,吃了再说……”
啪!一声脆响,却是琴追阳早从怀中取出了那具七弦琴,举掌拍下!
琴尾豁然裂开,从狭长的裂缝中,露出一根黝黑的铁管!他将琴向空中抛出,噗!铁管中喷出一蓬黑色烟雾,顿时将铁笼顶部全部笼罩!雾中但闻滋滋声响,如雨打杏花一般,黑雾随即散去;而几乎与此同时,一道淡金光芒蓦然闪现,杨恩冲天而起,似乎整个人都化入了龙头匕那道淡金光芒之中,在尖锐碎响声中,笼顶铁条已被击碎!但见无数铁渣残枝,如雨一般,四下溅落!
巨大声响中,尚听见杨恩赞道:“好强的‘蚀腐雾’!”
淡金光芒击碎笼顶后,更没有丝毫停歇,挟无坚不摧之势,毅然冲向室顶!砰!碎石横飞,灰尘弥漫,众人惊叫声中,那光芒竟已穿破室顶,如紫霄长虹,直贯而上!
琴追阳接住七弦琴,复往腰带间一插,紧随杨恩跃上空中!在最后一刹那,他于淡金光芒中,偶然回首一瞥,却看到了身下的石室中,那幅终生难忘的情景:
淡淡珠光下,琴绣心兀立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怔怔地望向他。那种神情复杂莫名,似乎当中融合了哀求、惧怕、希冀、依恋……甚至还有一种怯生生的稚气。在这种神情的笼罩下,在这一刻凝固的时光里,她不再是那个颠倒众生的江湖第一美人,倒还原成了多年之前,那个丧失亲怙,惶恐不安,只能将唯一叔父当作生命支撑的小小孩童:
“叔父……不要离开我……”
一片指头大小的皮肉,从她的颊边落下来,一片、又一片。额前、眉梢、眼旁……一片片皮肉,鲜活生动,三色相间,黄的是皮,红的是血,白的是脂,从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如雨纷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那眉、眼、鼻、唇,在眼前幻觉般地消失了,仿佛脱落了外层光鲜油彩的一尊神像,渐渐露出了里面森然的白骨。
伤心蛊之毒,终于发作。
在琴追阳随着那道淡金光芒,没入空顶的时候,他的视线中,只剩下那间寂寞而空旷的石室。淡淡珠光里,再也没有了曾经艳绝天下的那个女郎,只兀立着一尊裹有红绡的骷髅,红绡是那样的绚丽夺目,裙裾层层铺排开去,宛若一朵蓬然绽放的曼沙珠华。惨白的骷髅头上,尚剩下那把黑亮如瀑的青丝,两个目窿有如黑洞,骨牙呲出,失去了所有生机。
“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青铜兽首下刻着的十六个字,突然跃入了琴追阳的脑海中。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魂灵,谁又是谁永远的祭殉?
是不是进入这墓中的人,其实本来便有着,非常孤独的灵魂呢?
九、幽冥
仿佛有喟然的轻叹,在这陌生的虚空里,悄然响起。
花香浓郁,凌空浮动。那暗色的花朵,仿佛也堆积在空中,形成一片广阔的花海。那些花瓣徐徐吐绽,又徐徐收拢。明灭不定的微光,闪动在每一朵花上,化作形若有无的光网,将杨恩和琴追阳都网罗其中:那场景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迷乱的阎浮之世,在这里投射出最小的缩影,照彻了心底的最深处。
杨恩突然一跃而起,身形躬起,宛若开成满月的强弓,蓦地弹出!
如箭一样射向的地方,居然是那花海的深处!金光闪处,龙头匕那威严狰狞的龙头,急促地将冷霜般的匕刃直推入内!无数花瓣被匕锋激飞,香气仿佛也碎成无数片,夺人心魄。
“啊!”急促的惊叫声,从花海中隐约传来。当中隐约飘浮起一条影子,颜色极淡,似淡若无。
巨响声中,杨恩向前扑去,右手执匕,左手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