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急促的惊叫声,从花海中隐约传来。当中隐约飘浮起一条影子,颜色极淡,似淡若无。
巨响声中,杨恩向前扑去,右手执匕,左手探出,风一样卷向那条鬼魅似的影子!扑势如此刚猛,宛若山狮搏兔!
自出道始,杨恩的淡然自若、镇定柔和,不仅是他个性的一部分,更早已融入了他的武学风范之中。哪怕身处于再危险的境地,总是恪守捕快的职责,出手颇讲分寸,从不夺人性命。如眼前这样一种狠辣绝决的搏斗风格,只怕是平生罕见!匕锋与掌风交错相连,宛若在当面封上了一张严密而布满杀气的大网!
“影子”飘然闪避,如同一阵风、一团雾,从网中穿越而出,几乎要让人怀疑有没有骨肉的结构,完全不类生人。冷风袭来,有只黝黑发亮的鬼爪凌空出现,直向琴追阳咽喉扣去!琴追阳要穴被封,内力大打折扣,且七弦琴已毁在下面石室之中,不敢直撄其锋,只得往后闪避!
当!金铁交击,却是龙头匕斜剌拦出!那手爪坚逾钢铁,以龙头匕之利,竟然不能损它分毫!鬼爪横斜,露出另一端来,竟是尖利的笔尖状,点剌穿钩,凌厉万千!琴追阳叫道:“判官笔?”这的确是一对诡异的判官笔,笔头不是寻常的圆头,却化作一对狰狞的鬼爪;且笔身极短,只有八寸,如此近身互搏,笔尖、鬼爪皆可伤人,更添凶险。
他心中一安:“不过是个武功高强之人,在这里装神弄鬼罢了!”
龙头匕本身也是短兵器,与那判官笔交击而斗,快如闪电,当当当!两样兵刃连连交击,力道所至,溅起一串金色火花!只是过得三招,已是险到了十分。蓦地眼前一花,却是龙头匕陡然涨大,匕锋中竟弹出一截金刃,化作一柄柳叶般轻薄的长剑!杨恩旋即凌空回削,洒落一片弧形的淡金剑光!
琴追阳失声而呼,甚至连那沉默的“影子”,也不禁轻轻“噫”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
天下皆知,三眼捕神所擅长的功夫,一是“弹指神通”,一是“寸短光阴”,虽然是武林中绝妙高深的武功,却以缉拿擒捕对方为主,从来不肯沾染半分刀剑的血腥。后来蒙赐“龙头匕”,也少有使用,一直带在身边,或许是为了表示对御物的崇仰和尊重。
时日久长,习以为常,江湖人甚至不能想象捕神佩带兵刃的样子;不曾想到这龙头匕暗藏机关,更不曾想到,杨恩竟可以施展出如此精湛的剑法!那剑法施展开来,浑然褪去了捕神一贯温雅柔和的气度,却是一派捭阖自如、大开大阔,如山间粗朴的松柏,随风自在摇曳。没有绮丽风流的招式,只有纵横的剑气和决心。
剑光飘泻而下,有如长江大河,寒锐杀气,便是江河中的暗礁,时隐时现;若似高山远川,招式之精,却是山川间的云霭,似有还无。琴追阳立在一旁,如醉如痴,竟忘了要加入战团,但觉平生所见的武功,均不及眼前一幕的精妙奥微、庄美威严。
嗖!
气劲飞缠,判官笔居然被生生绞了出来,夺地一声,扎入了石壁之中!
杨恩剑锋飞掠,直直剌向那团“影子”!这一剑毫无花哨,却坚定沉着、锋锐无匹!
“影子”腾空而起,急剧向后退去,突然冲天而起,砰地一声,掌力已击到室顶之上!
轰然声响,室顶一块石板应声移开,赫然露出一个空洞!那影子当真宛若一道轻烟,直飘而入。
杨恩几乎不曾犹豫,足尖一顿,提起剑身,蜿若游龙般,随后也投了进去!
琴追阳如梦初醒,叫道:“等等我!”足下一跺,咬了咬牙,竟然也跃入其中。
砰!机关合拢,四下里一片静谧。
轻微的足音,响在这空旷的地方,如同水滴落入玉盘,微弱得那样不真实。
那竟是一片广阔的世界:清风从未知的空隙中穿掠而出,带来夜的清凉气息。四壁和地面都铺有琉璃,望去幽蓝如海,苍茫飘渺。“海”上升起两个月亮:一如银盘,一如金钩,对映相照,颇为奇观……不!那只是形似满月和弦月的两片琉璃,嵌在穹顶之上,透过真正的月光,便宛若重生的月亮。
琴追阳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碧玉雕成的一只画舫,临“海”而泊,似乎正要扬帆出海。舫身虽只有丈许,却舟楫齐全,栩栩如生。唯舱中空荡荡的,别无一物,只停有一具黄金棺椁。月色如水,透过琉璃墓顶,落在那黄金椁盖之上,将那些镂刻精美的画纹,都映成一片耀目的金光。
舫中竖有白玉桅杆,粗如儿腕,桅上无帆,却挂有一幅长约七尺的美人图,素墨勾勒,远望如桅帆:图中的女子净额低髻,此外别无簪饰。身着雪白束腰长裙,外披极短的挑绣菊纹衣衫,素帛裙裾在腰前系成繁复花形,打扮有些怪异,不类中土。然而虽是画笔,遥遥观之,仍可见那女子容貌妍丽,特别是一双明眸,水光流溢,仿佛穿越画面而来,脉脉视之,柔情无限。
琴追阳不由得赞道:“这里有海,有月亮,有碧玉画舫,还有美人……虽然都不是真的,可是真美!”
杨恩忽然冷哼一声,回身跃起!他虽不能看见此处情形,却能感知到对手的存在。当下只将手腕一伸,竟仿佛压缩了空间,将身形生生拉近数尺,指尖便险些触到了那“影子”边缘!“影子”包裹在一团流动不定的雾气里,真如模糊不可触的幻影般,飘然闪开,却又挥袖上拂!暗色花朵,自袖中纷飞满天,一时间光芒大盛,蓬然绽开,却有无数暗绿光点,自花间蓦射而出!
杨恩似已感知到了周围的变化,蓦地剑光挥起,宛若虹霓的光芒,顿时度卷了这一片天地!所到之处,花朵尽数熄灭。剑锋上真气激荡而出,反向空中卷去!
轰!那些暗绿光点,被真气反激之下,非但没有熄灭,却当空一晃,化作一朵朵绿荧火焰,悄无声息,飘忽不定!那些火焰,映着那幽蓝的“海”,如同是天空的万千繁星,照亮玉舫的归乡之路。
然而这毕竟不是真正的繁星,当它再次蓬然绽放的时候,便是这世界上最令人生寒的暗器!琴追阳急切中叫得一声:“当心!”猛地向地面扑倒!杨恩却将掌中长剑一拂,缓缓收回来,斜斜指定了那团飘移不定的“影子”:
“幽冥寒花,是一种奇怪的冰晶凝就的暗器,因为太容易在常温中化掉,所以一向要依傍幽冥门独有的寒凉真气而生。方才贯输其间的寒凉真气,已被我的剑气破掉,如今这些绿焰便再不能伤人。”
“真气的强弱,决定了你们驱动幽冥寒花的功力。当初玉琳琅一案中的张福娘也是你们幽冥门人,却只能驱动三朵,而此时你却能驱动如此之多的幽冥寒花……”
他闭上眼睛,仍然感觉到那些花朵所独有的寒凉,从四面八方幽幽投射而来。
“那么,谁能有这样深厚的功力,能同时驱生如此多的花朵?你自称幽冥主人,应该正是幽冥门的门主罢?你三十年如一日,散出黄金宝库的流言,引诱江湖人绵绵不绝地入内!才有了那些人鱼白骨灯,和那些曼沙珠华!”
“影子”冷哼一声,不置与否。它与他们中间,隔开十余步的距离,在浓重雾气的缠裹下,看不清形体高低,甚至微微地飘离地面,似真似幻,如鬼如魅。
“捕神,与人鱼白骨灯和曼沙珠华有什么关系?”琴追阳听得云遮雾罩,不明就已。
杨恩不置与否:“以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座连墓主姓名都未可知的坟墓,却偏要有什么黄金宝库的流言,在江湖上传播开去。而且每当寻宝人一去不复返的悲剧,使得人人心中生出惕意,致这个谣言快要消湮时,又会突然以更热烈的声势,宣扬起来。只能说明三十年中,一直有人不遗余力,刻意地在传播关于黄金宝库的谣言。是否传播谣言之人,对墓主有着刻骨仇恨,才要让源源不断的人,来打扰墓主的安宁。”
“不!不是这样的!”“影子”突然厉声喝道:“他们打扰不了她的安宁,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们只配隔得远远的,谁也接近不了她!”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杨恩淡淡道:“当我看到那些人鱼白骨灯,还有那些曼沙珠华的花海时,我当然明白,为什么这个谣言,会三十年不绝。”他的目中射出剑锋般的锐光,连那“影子”都仿佛感到了其中的凌厉之意,包裹在周围的雾气,也不安地微微动了动。
“因为那个传播谣言的人,需要源源不断的、大量的人殉,用他们的白骨制作灯盏,用他们的血肉滋养墓中种养的曼沙珠华!”
“曼沙珠华,彼岸花,代表永生的别离,同时也寄托了对尘世的留恋,和对爱人的思念。”琴追阳想起别鸿小院里,那一片暗色的花海,也想起杨恩的话语,喃喃道。
“它还有一种含义。”“影子”幽幽说道:“它种在地狱和凡间相通的道路旁,灵魂如果有思乡之念,会随着它盛开的花朵,沿着香气飘来的方向,一路回到凡间,再次复活!所以它不仅是彼岸花,也是还魂花!”
“还魂?”杨恩的眉头皱了皱:“你想要还的,是谁的灵魂?”
“影子”喋喋地怪笑起来,那声音冷峭如枭,在这空灵的室中,越觉阴森不测:
“捕神,你问得太多了。为什么不问一问,你的苏兰泽,还有那位百若夜,他们现在何处呢?”
杨恩目光一闪,缓缓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影子”笑道:“你为什么不看看那海边的画舫?哦,你是看不见,那么,琴先生,烦劳你告知捕神吧。画舫桅杆之上,那吊着的两个人,究竟是谁呢?”
琴追阳依言看去,悚然一惊!失声道:“真的是苏姑娘!还有夜……夜陌!他们……他们被吊在了桅杆上!”
果然,在那碧玉画舫的白玉高桅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高地吊起了两个人影,尚在微微晃动。“月”光映照下,二人的衣饰发丝,如剪影般清晰,分明正是苏兰泽和那名叫“夜陌”的少年。舫首二人身下之处,不知何时已竖起一片尖刀,刃上微光反射,雪亮一片。
“这是夜陌啊,怎么会是百若夜?”琴追阳诧异地叫道:“百若夜不是被琴绣心吃掉了么?她亲口承认的,怎会在这里?”
“影子”还在怪笑,笑声越发糁人,阴寒之极,令人卒不忍闻:“杨恩,苏姑娘二人,都中了迷药,全身穴道也被封住,毫无招架之力。如果你不肯听从我的话,我便会令我的手下割断绳子,让他们在你的面前活活摔死!你自负英雄,总不愿就此与心上人相爱而别离罢?”
琴追阳冷哼一声,道:“竟拿人质要挟,真是无耻!”
“我自然不愿。”杨恩并不动怒,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要找爱别离!”“影子”嘶声道:“我知道你也在找爱别离!我不知道你要找的爱别离究竟是什么,可是我要找的,只是伤心蛊的解药!苏兰泽自己也中了伤心蛊,她亲口说的,她有办法解开这种蛊毒!只要你们告诉我,这种名叫‘爱别离’的解药,究竟如何制法,我便放了你们走!”
杨恩摇了摇头:“我该如何才能信你?”
“影子”的声音低下来,带有森森寒意:“你可以不信我。那么,我就当着你的面,将他们二人杀了,做为墓中的殉品!”
“你敢!”
嗔怒厉喝,声如春雷,竟然是出自杨恩之口!他右手执剑,食指屈起,轻轻按在了刃锋之上。
“你,杀得了他们么?”杨恩一字一顿,淡淡说道。
指端只在锋刃上轻轻一带,刃的冷寒直透入骨,却腾然烧起另一种光焰,一路沿着骨骼燃烧下去!那样灼热的疼痛,灼疼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仿佛有一种隐藏许久的力量,正在呼啸奔腾,恨不能冲破所有的骨肉皮肤,狂乱地倾泄出来!
兰泽。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唤道:当初是你救我出地狱,如今为了你,我愿重生魔性,再入无间地狱。
满空绿焰,仿佛感知到那无名的力量,顿时一起乱舞颤动,光芒大盛。
“捕神大人!”在琴追阳的惊叫声中,“影子”忽然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意,本能地纵身跃起!就在跃起的那一刹那,它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周围一切景物早悄然转变,阴风惨然,鬼哭声声;时间光阴,蓦然缩得极短,但每一寸每一尺的地狱画面,或烈火满地,或恶鬼分食,或刀山油锅,在这漆黑的空间里,却又回放得如此清晰,清晰地感受到了时光如此玄妙精微的变化,却也分外清晰地感受到地狱的惊怖血腥。
“寸短光阴!”心里有一个声音叫道:“这就是捕神最为惊人的绝技啊!”
神思恍惚中,仅存的一丝清明,使得“它”想要挣扎着奔向那画舫,却身不由已,竟仿佛已化为一缕幽魂,轻飘飘往下堕落,穿过黄泉幽墓的层层泥土,穿过曼沙珠华的血色花海,直堕入无穷无底的修罗地狱。
突然一声轻轻的叹息,在空中幽幽响起。
那叹息,如此温柔,如此忧伤而又如此美好,仿佛海上的清风,徐徐贴着波面吹过来,带来沁人心脾的清新;“影子”神识一清,蓦地睁开眼来,却觉喉头湿润,伸手去摸时,一阵剧痛传来,指尖暗色渍迹映入眼帘!
是血!
一点寒光,挟带透肌而入的杀气,停在离喉头约半寸之处。淡金剑光,在虚空中延伸开去,另一端却执在杨恩手中,冷然而立。目冷如霜,便连那英秀的眉端,也凝结了一片化不开的阴沉戾气,大异他平时温雅沉着的模样。
他的剑尖只是微微一顿,目中异光闪现,手腕陡动,几乎又要将那三尺寒锋,向前递出!
“住手……”柔声呼唤,轻轻响起。画卷在桅间轻轻飘动,画中美人也随之翩然而动,宛若生时。
杨恩蓦地抬起头来,剑锋竟在微微颤抖:“你……是你么……”
一个白衣的女子,从画中盈盈而来。“月”色澄澈,幽冥寒花那些暗绿的光点,宛若星辰,她在这星月之间,雪白的裙裾飘飞轻盈,真如同神仙中人。
“小姐!”那“影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浓重的雾气在他身边围绕飘动,越发虚幻和不真实。那尖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狂喜,已经扭曲嘶哑,越发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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