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从头到尾操纵着一切。而我只想知道,”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处心积虑,甚至能够影响到那人,将我和兰泽诱入墓中,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兰泽明眸如波,定定地凝视着幽冥主人:“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给琴绣心和我下了伤心蛊的,对么?”
四周一片平静,静得连呼吸都停住了,仿佛落入了一个幽远空寂的深洞,唯有分外凛冽的杀气,自龙头匕的刃锋间,腾然而起,直逼眉发,竟然连肌肤的表层,都被刮剌得隐约生疼。
幽冥主人的面具眼孔中,射出含意莫测的光芒:“你……你怎知伤心蛊是我所下?木指童子……”
“木指童子催发了伤心蛊,他的情人不过是盛装蛊虫的容器。蛊虫太过阴毒,平时必须要用雪蚕茧包裹,否则难以控制。木指童子虽然服下十八种剧毒,也能施出伤心蛊,却要唤醒蛊虫,却必须是由伤心蛊的主人才能施为。”苏兰泽袍袖微抬,手指一动,轻轻按下杨恩握紧龙头匕的手腕:“所以你才扮成百若夜,因为你必须要在蛊虫的近旁,用啸声将它唤醒。但即使这样,你大可在我中毒后即刻离开,先行在墓中等候。然而你还是扮成了百若夜,因为你想要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边,这样才能时刻观察我中毒后的反应,从而猜测得出,伤心蛊到底是否无解?只到你亲耳听我说,我暂时也无法解开伤心蛊,你才在我们大家掉入墓道机关中时悄悄离开,恢复你另外一个身份:幽冥主人。”
“当然,如果此时我们还是没有发现你就是所谓的‘百若夜’,你还可以继续用这个身份试探下去,只是……似乎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她神情平和,似乎所言之事,与自己生命毫无关系一般:“伤心蛊的成虫的确已在三十年前,被江湖中人聚集在一起,全部销毁殆尽;所能得到的,应该只有蛊卵,而只有在中了伤心蛊之毒的人死后,蛊虫失去寄体,无法生存时,才会用尽最后的精华,产下蛊卵。将蛊卵重新孵化出来,使伤心蛊毒重现人间。三十年来,放出黄金宝库的谣言,引诱那些江湖人士入墓,然后将他们一个个用蛊毒害死,活生生地做成人骨灯;放纵琴绣心害人,任由她以人心入药,甚至在最后还牺牲了江如雪;借用各种压力,迫使杨恩与我亲自入墓,又不惜以木指童子二人的性命为代价,让我也身中蛊毒……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那十个字么?”
“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杨恩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前的强烈杀意渐渐按压下去,沉声道:“三十年来,你一直养蛊种蛊,以鲜活的人体为试验,却又费尽心机,寻求着解除蛊毒的办法。你选中琴绣心,又选中兰泽,都是因为她们出众的医术吧?”
“黄金墓前碑上的挽歌,与明府冥寿上的挽歌,都是那曲《葛生》;黄金墓中的地底洞室,跟明相府中的人间居所一模一样,甚至两处都种满了曼沙珠华。你说曼沙珠华还有一种花语,是还魂花。迷失在地狱的灵魂,能跟随花香的气息走出地狱,回到人间。你在黄泉深处,人间红尘,都种下曼沙珠华的花海,是在企盼着谁的灵魂归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座碧玉画舫。“海面”广阔幽远,“圆月”和“弦月”的光辉,照在桅杆上的画卷里,美人寂寞的神情,是最洞微的心绪。你寂寞么?在这广阔的世间,在这深重的幽冥?
十、别离
幽冥主人忽然冷笑一声,双袖拂处,三朵暗绿光焰破空飞出,赫然正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幽冥寒光”,直向三人分别袭去!
扑扑扑,空中突然腾起一片黑雾!幽冥主人神色陡变,竟然挥起衣袖,在空中卷过一道旋风,复将三朵光焰又收回袖中。
“你竟然敢在这里放出‘蚀腐雾’?”幽冥主人厉声喝道:“如果你敢损伤这里一丝一毫,我便让你永远都出不了黄金墓!”
杨恩紧握匕柄,一手护住苏兰泽,淡淡道:“琴先生,这是何意?”
“都不要乱动,这根铁管经过我的特别改造,只要触动机簧,管中的‘蚀腐雾”承压之后,足以喷射数丈之宽,数丈之远,杀伤面极大呢。”琴追阳早向后退出几步,抱紧那具叫做“爱别离”的七弦琴,琴尾裂缝中,一根黑黝黝的铁管,如一只无所不在的独眼,正一霎不霎地盯住了对面三人。
黑笠低掩,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狞笑道:“这琴中铁管所藏,是能腐蚀一切,连精钢铁条也能变成脆薄如纸的‘蚀腐雾’。它的威力,方才我们脱困于精钢铁笼之时,列位已经见识过了。但只怕还不知道此雾遇金石则蚀,遇火则燃。姑且不说这些画舫啊,棺椁啊,会不会被它所腐蚀;便是你再敢放出那什么寒花来,荧火引发毒雾,啧啧,这样一处美丽的地下宫殿、海月胜景,连同那具黄金棺椁一起,可就要陷入熊熊火海之中了。更何况我还在毒雾里安装了‘暴雨针’呢,那种经我独特设计的针雨射出,角度既大,面积极广,你们武功再高,想要躲过所有的毒针,可也并不容易。”
“爱别离,虽然还有一个别称叫夺命琴,但却是指其乐音悲哀,几乎可以令人丧失生趣的意思,以前似乎并没有安置这些恶毒的机关。”苏兰泽忽然道。
“当然是经过了我的妙手改装。”琴追阳笑道,他轻轻抚摸琴身,无限疼惜,仿佛抚摸的是最爱女人的身体,话语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沉醉之意:“我平生最爱之事,便是将一些费夷所思的机关,安装在一些费夷所思的地方。琴虽然是个风雅的物件,我偏偏就喜欢让它变成血腥的杀人工具,这样才不负夺命琴之名么。”
他缓缓向后退去,一步一步,退向那停泊于琉璃“海”边的画舫。幽冥主人身形一动,但又强行忍住,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黄金河山!”琴追阳嘿嘿地笑起来,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急迫与贪婪:“我首先想知道的是,那座黄金河山,它在哪里?我想在你的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要知道,能解除伤心蛊的爱别离三字,到底指的是什么。小小的黄金河山,反而不是你最在意之物吧?告知我又何妨呢?”
“黄金河山?为它已经有那么多人丧命,没想到连琴先生也会如此贪迷。”幽冥主人的话语里,带有一丝隐约的嘲讽:“原来琴先生处心积虑,一路跟随捕神出生入死,都是为了这黄金河山。”
“黄金美女,世人所共向往之,又不是我一人。”琴追阳不以为意道:“捕神说我们看到的黄金河山,不过是琉璃镜投射出来的幻影,但一定也会有本体的存在。否则每年月圆之夜,那从墓顶冲射而出的金光,又从何而来呢?我想这样珍贵的殉藏,一定是藏于墓中主穴总枢所在。可是进入这里,我四处打量,也没有发现黄金河山的影子,没办法,只好用这样胁迫的法子,‘蚀腐雾’毒虽毒了些,却也能让各位不至于再说假话。”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尾上,铁管有意无意地动了动,众人脸色不由得一变!心知那毒雾一经喷出,便是武功再高,也难免不被殃及,更遑论会损坏这棺椁所在的墓室完好。
“你真想要黄金河山,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只怕你大失所望。”幽冥主人沉声道。
“要!”琴追阳笑道:“这样富可敌国的财富,是我平生之愿,怎会大失所望?”
幽冥主人忽然冷笑一声,道:“富可敌国?那样无稽的江湖谣传,我传播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信了?”
他衣袖一挥,手指遥遥指向舫首之处:“你要的黄金河山,就在那里!”
琴追阳大喜之下,急切一瞥,依稀只见舫首上一片小小金光!金光之中,似乎正是某种金质器物,然而最多不过巴掌大小,隐约可见线条繁复、雕镂精巧,却终因太小,看不分明形状详细。
他恼怒地转过头来,黑笠下的细小双目,射出寒光,紧紧地盯住幽冥主人:“你消遣我?”
“早知你不肯相信,但这就是事实。”幽冥主人平静地答道:“你说得很对,如果真有黄金河山,自然是要放在墓中主穴之内,为墓主近殉。只可惜我家小姐不是那样的俗人,断不肯为了要座黄金河山殉陪,便生生破坏了这里幽远的美景。捕神也说得很对,你们在外面墓室所见到的黄金河山,其实是墓道中所安装的琉璃镜里,反射出来的幻影。但并不是幻影与本体的大小,就一定是一致的。那件金质器物,不过只有巴掌大小,但若你走近看时,便会发现那些山峦江河仍是雕刻得栩栩如生,至于所镶嵌的美玉玛瑙,珊瑚珠宝,虽然最小者只有米粒大小,最大者亦不过大如绿豆,工艺却极为精妙,堪称微雕上品。但论其价值么,当然远远比不上你心中所想要的黄金河山!”
他似乎并没有看到琴追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指了指天上的“弦月”:“每年的月圆之夜,月上中天之时,月光便会通过墓中孔道,射入地底,通过这轮‘弦月’,投射在这小小的黄金河山之上,放出耀眼的光华。”
他的手指移向那“圆月”,道:“而这轮‘圆月’,是精工制作的专门反射所用。当光华通过它,沿着墓道的孔洞反射出去,就会从墓顶冲天而起,化作一道夺目慑魂的强大金光!”
他的眼中,再次流露出那种嘲讽的神情:
“以琉璃为饰,是我们家乡建筑的特色。因为我们那里的疆域,没有你们这边的辽阔广大,所以我们一向擅长于在最狭小的空间里,通过对各类琉璃的运用,并经过神奇的光线折射,去营造最深远和多变的场景。”
“三十年来,无数人因这个黄金的梦想,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们到死都不会想到,那个只在梦中才会有的黄金河山,那巨大无双的宝库,居然只有巴掌大小!”
那一刹那间,苏兰泽的面前,似乎又浮现出外面墓道之中,那些填满人鱼膏,长燃不息的白骨灯。它们的主人,曾怀着怎样贪婪的念头,来到了这里。枉想满足黄金的美梦,却没有想到竟会只为了这巴掌大小的一座镶玉金雕,却丧失了性命,消尽了血肉,甚至不得不留下自己的灵魂甚至白骨,变成永远不能解脱的墓殉。
“原来是这样。”半晌,琴追阳才冷冷道:“原来那个贱人,并没有受到传说中那样深重的宠爱!连个象样的殉葬品都没有!”
“不许你污辱小姐!”幽冥主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容许!”
“小姐?看来你是新罗金氏陪嫁过来的家仆了,是么?”琴追阳冷笑道:“你倒是痴心,三十年如一日守在这里不说,还费尽心思,想要解开她所中的伤心蛊,令她复活么?”
“你……你也不是琴追阳!”幽冥主人锐声叫道。
“我当然不是琴追阳。”“琴追阳”道:“你们所谋之事,以为别人就不知道么?有人令我如果到了这里,一定要告诉你那棺椁中的主子——以她这样卑贱的身份,生前享受到根本不应属于她的荣宠,死后能不暴尸荒野,已是格外开恩。如今更不要妄想借着那人的威势,迁入皇陵,因为这根本永无可能!”
幽冥主人面具下的目光,突然间亮得骇人:“谁说不可能?生同衾,死同穴,她为什么就不能迁入皇陵?我还要让她活过来,活过来去说破你那主子最怕被人泄露出去的秘密!”
“你还有这个可能么?”“琴追阳”讥诮地笑了一声:“本来我不想说出来,让你更加感到绝望——如果有真正的黄金河山,足以告慰我此番出马的辛劳的话……这么多年,我家主子本来是已经放过这一段旧帐了。是你们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动用了明相,终于让那人看到了先皇留下的诗集,让他知道了‘爱别离’的往事。而你们的那个朴正焕,为了提醒他要记得,多年前就制作这样一张七弦琴留在宫中,还专门取名为‘爱别离’!”
“你都知道了,那又怎样?”幽冥主人也冷冷一笑:“只要他终于听到‘爱别离’的故事,只要那个故事引起了他的兴趣,少年人热血冲动,又有什么可惧怕的?所以他才会派捕神来到黄金墓!如果一直这样查下去,他总会一步步地明白更多,最后真相总有大白天下的时候!到时是谁不能陪葬皇陵,尚未可知呢!”
苏兰泽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杨恩,我们不能再听下去了……”
“琴追阳”忽然仰天长笑,他笑得如此放肆,以致于黑笠在他的头上晃动不已:“你还想等到那一天么?‘梅皇’冬云行剌一事,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警告!警告他,他所做的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什么冥寿,什么葛生,哪怕是设在他以为铁桶样严密的明照清府,也一样逃不过圣明的烛照!他以为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惜这普天之下,无论是谁,也未必样样都能随心遂意!倒是你们……”
“那晚曼沙珠华中的剌客,是不是你?”苏兰泽蓦然喝道。
“琴追阳”笑声未歇:“我的功夫虽然不好,又被杨恩封住了穴道。可是我还是有力气按得动这‘蚀骨雾”的机簧!今日你们就带着你们未了的心愿和秘密,同葬此处吧!真可惜呢,‘剑捕乐技’四神,可就只剩下舒高炽和……”
话音未落,他右手一动,已按在了琴尾的机簧之上!
杨恩身形蓦起,双臂伸出,堪堪挡在了苏兰泽前方!“不!杨恩!”苏兰泽伸出双臂,急切地想要将他推开,但杨恩挡在她的面前,宛若山峦,一动也不肯动!她抓紧他的衣衫,心中发急,双眸闭上,眼泪顿时流了下来:“杨恩!”
哪怕是死,也请让我先你而死……
一声尖厉的啸声,短促而疾然地响起!惨叫中,砰地一声,夹杂着琴音的碎响!是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摔落到了地上!然而……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只独眼似的黝黑铁管中,并没有如想象那样,喷出令人生怖的“蚀骨雾”!
苏兰泽悄悄睁开眼眸,杨恩也在此时微微侧开身子,一手回伸,握住了她抓紧他衣衫的那只手:“兰泽,别怕。”
“琴追阳”的身体,缓缓软倒下来,跌在地上。他颤抖着举起右手,似乎还想去拣拾那支装有‘蚀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