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泽悄悄睁开眼眸,杨恩也在此时微微侧开身子,一手回伸,握住了她抓紧他衣衫的那只手:“兰泽,别怕。”
“琴追阳”的身体,缓缓软倒下来,跌在地上。他颤抖着举起右手,似乎还想去拣拾那支装有‘蚀骨雾’的铁管。杨恩曲指弹出!铮!真气激荡,那支铁管凌空飞起,“啪”地一声,掉落在舫下的水中!
“琴追阳”蓦地低下头来,瞳孔睁大,仿佛看到生平最为惊怖之物一般,脸色也在刹那间变得灰白:
“伤心蛊!怎么会有伤心蛊?”
右手无名指上,有一点血迹,慢慢扩大。分明可见手指的皮肉之下,有一物正飞速穿行而过,一路诡异地顶起肌肤,经过掌、腕、肘、肩,直奔心脏!正是伤心蛊!
幽冥主人的眼中,浮起神秘莫测的笑意:“你得到这具琴,又亲自将它改造成暗藏各种狠毒机关的‘夺命琴’,可你却并不知道,当初制琴之时,有一截木头天然空心,哪怕是你精于机关,却也不能察觉。后来我让江如雪打开外面那截琴面,在那截空心木中,藏进了伤心蛊!琴绣心正是因此中了蛊毒!”
“蛊虫被封在雪蚕丝那种极薄的茧中,雪蚕茧寒冷的气息,会让蛊虫短暂地沉睡,只到被我的啸声惊醒。”他将弯曲的食指,从唇边放下来,露出轻轻地笑:“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琴追阳。因为琴中有毒,这样大的事情,琴绣心与你重逢之后,看着你与这琴形影不离,居然一直没有提醒你!她一定早就认出了你不是她的叔父,她那位叔父,只怕所谓的五年前退隐养病,实际上是早已被她所弑杀!”
“啊!”“琴追阳”惨叫一声,仿佛遭受到极大痛楚,整个上身虾米般躬起来,左手痉挛般地捂住胸口:“它……它真的钻进我的心了!它进去了!伤心蛊!伤心蛊!”最后几声呼叫,真如地狱中的恶鬼受刑一般,说不出的凄厉可怕。
苏兰泽飞身上前,连点他身上数穴,旋即拔下簪子,割指放血。琴追阳难忍疼痛,任她施为,投去求救的目光:“我……我还有没有救?哪怕一年……一年的性命,我愿意拿出……拿出我所有的金子,我不想死……”
苏兰泽取出帕子,擦净那些血渍,这才收回手来,退到杨恩身边。她见他惨状,也不由得按下心中对他的憎恶。眸中掠过不忍之色,长叹一声:“可是此时……我身边黄莲已尽,便是即刻出墓去拿,也来不及了。”
“没有黄莲?”“琴追阳”僵住了身子:“我……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的那些金子怎么办?我的金子……”
“你有很多金子?”幽冥主人残酷地冷笑道:“可惜你马上要死了,你的金子,一毫一厘也带不去。”
“不!我不要死!要死就一起死!”“琴追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向着那载有黄金棺椁的碧玉舫冲去!噗!他口中鲜血喷出,甚至连耳边也流下血来!冲上前去的速度与先前相比,却异乎寻常的快疾,显然强行冲开了杨恩点住的穴道,才使所有的真力在那一瞬间迸发而出!
“站住!”幽冥主人猝不及防,厉声喝道。他唯恐伤了主人的棺椁,飞身扑去,有如鹰隼凌空扑下,手掌已沾及“琴追阳”背心!劲力疾吐!砰地一声,正中“琴追阳”!
“琴追阳”受此重击,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却仿佛并无痛楚之感,反而加速拔足疾奔,猛地向那根白玉桅杆撞去!幽冥主人终于慢得一步,赶之不及。
“卡嚓”!桅杆受此大力,当即从中间断成两截,砰地一声巨响,半截断裂的杆身,堪堪正砸在那琉璃化成的“海面”之上!砰!琉璃粉碎,四溅开去!琉璃背后,居然是真正的水面!既深且宽,不知是哪处的地下河汇聚至此。
幸好那画舫只是临水而泊,不是真的飘于水上,所以此番动静,倒没有影响到舫内的黄金棺椁。只有桅上那幅美人图,飘扬而下,在空中数次转折,终于落在了棺椁之前。
“琴追阳”立在舫首,紧紧抱住剩下的半截桅杆,鲜血自下巴汇流而下,滴落胸襟之上。头上黑笠斜向一旁,露出一把苍发披拂如草,只看清一双细长目中闪出绿光,如鬼魅一般骇人。
“你为什么要毁坏我家小姐的船桅?我会让你死无全尸!”幽冥主人厉声喝道,显然已动了真怒。
轰隆一声,墓室摇晃,那画舫也随之晃动,似乎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墓顶之上!
“你守在墓中三十年,却未必知道当初建造此墓的时候,便早暗暗安装了可以自行毁灭的机关罢?机关启动,首先便是断绝此室的入口之处,此时顶上有巨石落下压死通道石门。纵有千斤神力,也无法再打得开它。”“琴追阳”疼痛暂缓,狞笑道:“三十年来,京畿卫看守着实严密,除了那些专门诱来送死的江湖人,没有谁能进得了这座黄金墓。而你们幽冥门人又一直看守得紧,才使得这个机关无法被启用!杨恩,你所看到的那张图纸,是经过改动的,只有道路墓室的分布而没有机关指示,所以你并不知道这墓中所有的机关!当然也不知道会有这个自毁的机关!”
“自毁机关的总枢……是在桅杆中?”杨恩口中应付,暗自全神戒备,手指屈起,蓄势待发。唯恐“琴追阳”一时暴起,竟去毁坏墓主棺椁。
“琴追阳”仰天狂笑道:“毁了!毁了!只要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后,所有的自毁机关便会启动,到时大地深陷,河水倒灌,碧玉画舫沉入水底,地面的陵碑墓体将全部深埋地下,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即算你的手下,还有机会告诉那人什么前朝故事,他也找不到黄金墓,找不到你家小姐了!”
他蓦地转头,松开抱着桅杆的手,向着舫首那座小小的黄金河山扑去:“我要黄金河山……我的黄金河山……”
幽冥主人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狂叫一声,七朵“幽冥寒花”也脱手飞出,在空中围抄“琴追阳”而去,闪出幽幽的绿焰!
扑扑有声!七朵“幽冥寒花”疾飞而来,分别钉在他的脸上、喉上、胸前,琉璃碎裂处的幽幽水光,反射出“幽冥寒花”的暗绿焰芒。
“琴追阳”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向旁冲去,忽然脚下一步踏空,犹如石头般,径直落下水中!蓬!暗绿火焰遇水不灭,反而腾然而起,形成一团蓬然巨焰!“琴追阳”的惨叫声裹在绿焰之中,犹从水里传来,但只短促的几声,便不能听闻。只见绿焰燃烧渐弱,夹杂有皮肉的焦臭气息,一起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苏兰泽和杨恩奔到水边时,只见水中早就没有了“琴追阳”的身影,甚至连绿焰也早已熄灭,唯有水面上波纹漾开,绽放出数朵无声的水花。
“我还要救小姐复活!”幽冥主人冲到舫边,扶住那半截白玉桅杆,惶然道:“我不愿这里毁去!我不愿!”
“你家小姐,是救不活了。”苏兰泽冷冷道:“三十年了,你真的相信,她还会复活过来么?”
“能的!三十年前,她受到迫害,中了伤心蛊之毒,药石无效之下,为了不让心爱的人看见自己的惨状,便提前服下一种可将身体冰冻起来的‘寒冰丸’,进入棺椁自封于内。她临去前亲口对我说的,她说,你要救我回来!再说……再说伤心蛊的毒,不是不能解的,‘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爱别离……爱别离……”他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喃喃道:“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爱别离’,只要找到了,她就能复活回来,我就能再看到她,而不是这具冷冰冰的黄金棺椁!”
“我们快离开这里!”杨恩已经感觉到脚底有微弱的震动,遥遥传来。“怎么离开?”幽冥主人苦笑道:“当初为小姐择定宝地、修建陵墓时,防人破坏她的安宁,便要工匠把最后这个停放棺椁的墓室造得特别严密。四周条石足有数尺宽厚,以糯米浆调粘泥封死,除了刚才那个入口外别无通道。此时通道被巨石所压,哪里还能出去?”
“那么……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么。”出乎意料的,苏兰泽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恐不安的神情,反而浅浅一笑,握住了杨恩的手:“实在无望出去,也没有什么关系。杨恩,这里真安静,有月亮,有大海,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和你,初次相遇的时候……”
遥远的往事,在那一瞬间穿越时空,穿越这厚土深层,如电闪而来,照亮了曾经最不愿意面对的某个角落。
幽幽的湖水深处、如云如雪的七幻花……还有……那一片血色的曼沙珠华……
杨恩握住了她的手。他虽没有言语,然而这一握之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千思万绪。
苏兰泽忽然低呼一声,道:“杨恩,你看,幽冥主人他……”
不知何时,幽冥主人已从地上拾起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一手抱住,缓步走上了碧玉画舫,肃立在那黄金棺椁之前,另一手轻轻地拾起画卷,将其端端正正地摆在棺椁之前。“月”光洒落下来,给他的身上披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他的身影,褪去了阴寒和难测,看上去是那么的寂寞。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杨恩犹豫片刻,终于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这一切的谜底么?关于,‘爱别离’。”虽然有一个答案,已经在心中若隐若现,却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肯定的回答,来拨开那些飘离的迷雾。
“那也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关于‘爱别离’,关于相爱,却不得不别离。”幽冥主人仍然凝视着画卷中的美人,声音极低极低,仿佛是怕再高一些,便惊碎了她那脉脉的眸光、盈盈的笑意。
“我家小姐,不是中土人氏,而是来自海那边的新罗国。十六岁那年,她遵从家族的命令,飘洋过海,嫁到这远离故土的天朝。”
“嫁?”
“是啊,嫁过来。”幽冥主人轻声道:“所幸是男主人对她很好,两人情深意笃,约定生要同衾,死亦同穴,相爱到老,永不分离……谁知后来,她被人施以‘伤心蛊’,毒发不治,服下‘寒冰丸’冰冻全身,总算没有经历皮骨脱尽、只余白骨的那种非人痛苦,保全了身体的完好;男主人虽然将她厚葬于此,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履行与她生前的约定,在死后与她合葬。他又担心小姐独处于墓中会感到孤单,而依照天朝的律法,即使贵为王侯,也不能再采用人殉。所以他命令我留在这里,三十年来,用黄金宝藏的传说,引诱许多的人前来,让他们成为这墓中永远的殉品。
“呵,起初我因为要在他们身上试验伤心蛊的解救方法,试过无效后才将他们杀死。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人在将死之前,真的是原形毕露啊。欺骗、抛弃、误会,什么样的惨剧都发生过。渐渐的,我有意地让他们多活几天,到奄奄一息时,我才出手再次试验伤心蛊,将那些中了伤心蛊而死的人,全部做成人鱼白骨灯。三十年来,我就是这样,看着这一幕幕活生生的地狱场景,看着他们由狂喜到失望、再到愤怒和绝望……只到最后互相残杀,彻底崩溃。那样更惨烈的命运,或许能安慰我家小姐凄凉的一生,和身后孤寂的亡魂。”
苏兰泽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方道:“你们……你们简直不是人……那么江如雪,江如雪就是你的帮凶,你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帮凶,才能帮你骗进源源不断的人来罢?”
“呵呵,小姐身为异族,嫁来天朝,朝中别无亲族势力可为凭恃。所以,我们这些随她而来的武士,便在江湖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帮派,重植势力。到她仙逝后,我们更名为‘幽冥门’,意即幽冥之中,我们仍然是她最忠心的武士。这些年来,幽冥门在江湖上势力渐渐增大,也秘密招收了不少新人,江如雪,自然是其中之一。他自然知道出入黄金墓的通道,又怎肯被琴绣心吃掉?”
“当然,他深知我的手段,又知道琴绣心并不爱他,一时嫉恨交加,竟然也同意施出了‘伤心蛊’来害她。哼,他一见琴绣心,却又为美色所迷,颠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呢!入墓之后,他不敢带着琴绣心等人离开。却又难以克制对琴绣心的爱意,竟然也忍饥挨饿,在墓中陪了她那么多天,只到看清了她无情冷酷的本来面目,才不得不离开她的身边。走之前他居然还来求我,让我千万不要杀了琴绣心,给他一年时间,让他能够下得了狠心,亲手回来杀她!我答应了他,是因为我也知道琴绣心精通歧黄之术,也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解开伤心蛊。但条件么,便是你们……我要他一定帮助我在京中活动,务必要把捕神二位请进墓来!”
“怪不得江如雪对黄金墓一案如此热心,原来……”
“江如雪再见到琴绣心时,果然残存的爱意全部消逝,占有的欲望却更加强烈,他选择让她死亡,因为唯有如此,才是对她永远的占有!”
“可是你却帮助琴绣心杀了江如雪!”苏兰泽喝道。
“江如雪这样的人,我幽冥门中数以百计。可是能解伤心蛊之毒的法子,眼前却只有琴绣心想出来的那一个。我为什么要救他?反正琴绣心就算解开伤心蛊,我也不会放她出去的。她既入墓中,自然要变成人殉。到时,让她在黄泉之下,永久地陪伴江如雪,让他们永不别离,也算是了却江如雪的心愿呢。”
幽冥主人笑了两声,那笑声却分外令人心寒:“三十年来,我不停地试药、杀人、做灯,我日日夜夜,都在思量‘爱别离’的真实含义。我甚至做了一张琴,”他的手,轻柔无比,摸了摸他怀中的那具七弦琴:“给这张琴,取名为‘爱别离’。”
“原来你就是朴正焕!你没有死!”苏兰泽喃喃道:“雷击桐木之痛、丧命雪蚕之哀、冰天雪地之寒、孤寂守寡之怨,四样俱是至阴至冷之情,这样制出来的琴,自然也是至阴至冷,才当得起‘爱别离’这三个字啊……”
“虹姑是你的人罢?”杨恩忽然道:“或许应该说,青虹帮本就是你们幽冥门一手创立的分部?而虹姑正是明相明照清的红颜知已,所以你才能在明相府中,成功地再建了一片跟黄金墓底洞室一模一样的新罗居所,还有……曼沙珠华……你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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