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目中闪过一抹怜悯之意,叹道:“不错。或许当真……化为了飞灰烟尘……”
王半江只觉背上发冷,原先的汗意终于沁了出来:“苏……杨大人……你是说……是说……”
杨恩淡淡道:“王捕头,把兄弟们都叫进来吧,只怕青夫人去向之谜,马上就要解开了。哦,把施家主事的人也叫过来,施公子是肯定要来的。”
一时众人来齐,丹室宽阔,十余人在一起也不算挤。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来何事。
杨恩忽然道:“施公子。”
施丹青身子一震,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杨恩上下打量他片刻,徐徐道:“方才听公子你说话时,底子禀弱,只怕也要服些辰砂补补。”
施丹青失笑道:“辰砂只能治惊悸之症,在下服它作甚……”一语未了,突然脸色一白。
苏兰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原来施公子通晓丹药。”施丹青脸色苍白,勉强一笑,道:“在下侍奉家叔,耳濡目染,知道一丝半点,也不敢在江湖闻名的苏姑娘面前摆弄啊。”
杨恩淡淡道:“青夫人母子到底去了何方,难道施公子也不知晓么?”施丹青怫然道:“大人这话问得稀奇,我不是说过了么?青夫人母子若离开这里,只能从施家世传的暗道离开!我们施家,原就是精通土石之术的匠人起家,也不是什么官宦后代,府中有些暗道,算得上什么稀罕?”众捕快精神一振,皆努力睁大眼睛,一一扫过那些书架四壁。
杨恩仿佛“看”出他们的用意,洒然一笑,道:“方才在外面,我已听兰泽讲过这四周房屋的布局。你看,”他挥洒笛身,如有视线一般,随意指点道:“丹室在东院正中,左为青夫人所居,右为闲居,空无一物。正前方是一处大荷塘,方才我用足试了试,发现四周土质又十分疏松。施公子,你口口声声,施家是土石匠人起家,祖上神技,你不说精通,只怕也略知一二。以施公子看来,以此地的土层壤质,如果当真修有暗道,只怕片刻间便会有塘水浸软土层,倒灌进来,弄得东院地基也不会牢固——哪有如此糟糕的工匠,会选在这样的地势挖什么暗道!”
施丹青哑口无言,白玉般的额上,却渐渐有冷汗浸出。
杨恩悠悠道:“施公子,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的话,也忒多了些。”掉头向众捕快喝道:“拿家伙来,把这丹炉的门给我撬开!”
众人皆吃了一惊,施丹青更是汗意隐现,结结巴巴道:“杨大人!你……这是家叔生前爱物,可不能随便破坏。”
杨恩手执竹笛,微笑道:“施公子莫要担心,单单是毁掉个炉门,可算不上什么破坏,大不了杨某赔你一个便是。”施丹青失声道:“这炉中炼丹仙气,不易外泄!”苏兰泽抢先笑道:“炼丹人都死了,要这仙气何用?”
施丹青眼见两个捕快眼疾手快,一方铁尺,已插入炉门缝隙之中,正用力撬动。苏兰泽冷眼看他,但见他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口中只是喃喃道:“这这……”
砰!
炉门应声洞开。
一蓬黄白色灰烬簌簌落下,无数烟尘扑面而来,夹杂着剌鼻的矿药味道。
叮叮。
两声轻响,灰烬堆中,已多了两样亮晶晶的东西。
杨恩眼睛一亮,苏兰泽却已抢步上前,也顾不得灰尘污脏裙子,俯身拾起那两样东西,送到了他伸出的手掌之中。
王半江站在一旁,看得分明:一样是根金耳挖,另一样,是小童佩戴的黄金锁片。
他脑袋里轰地一下,失声道:“这……这……难道……青夫人母子……”
杨恩摸了摸那两样东西,无声地递到他的手里。王半江举起金耳挖,只在眼前一看,便赫然看见上面刻着的极小字体:“郑”
脱口而出:“这不正是郑州供认,曾托麻婆转送青儿订情的那根金耳挖么!怎会在……在……”
众人一齐失色,有胆小的几乎要晕厥过去,施丹青面如土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恩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动容,浮现出伤痛的神情,淡淡道:“不错。为何家丁不见青夫人母子出门,而郑州也始终等不到他们;只因为他们,早已葬身于这丹炉的青焰之中,化为了无知无识的灰烬尘埃。”
王半江不忍再看,忙问道:“杨大人,你是如何想到……青夫人母子……”杨恩扫了一眼嗒然若丧的施丹青,道:“原本我也未曾想到,毕竟丹炉焚尸,大出常人思虑之外。只可惜,施公子太过慌张,语句混乱,露了马脚。他越是想将我们的视线引出丹室,编出暗道的谎言,就越是让我心中认定,青夫人母子,定然便在这丹室之中!”
施丹青脱口道:“我没有!我我我……”
苏兰泽并不理他,一指王半江手中那包杯瓷碎片,道:“那两只从丹室中被抛出去的酒杯,杯中皆有雄黄酒的气味,我在其中几枚碎片上残存的酒渍中,竟然辨出了迷药的成分!”
她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众人,缓缓道:“案发当天晚上,青夫人收拾好行装,一边在窗下绣花,只等着四下歇息,便要带着儿子,悄悄离开施府。谁知施老爷——施文华突然在丹室中叫她过去,她一时匆忙,只得丢下未绣好的肚兜,便抱着儿子过去。”
她拍了拍桌子,道:“本来我还有些疑惑,我拾到了酒杯的碎片,为何却找不到倒酒的壶?”王半江一拍脑门,道:“是啊,要是有酒壶,我们早就该找到啦!”
杨恩淡淡道:“不会有酒壶。因为这两杯酒,是施文华专门让人提前送来的,一杯自饮,一杯放有迷药的,却是要诱使青夫人喝下去的。为的便是将她迷晕,和施小公子一齐,投入炉中。”
施丹青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怔怔站了半天,突然大声道:“胡说,家叔为何要诱使青夫人喝下这迷酒?即算是害她罢了,难道还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众人也面有疑惑,纷纷道:“不错,纵然知道青夫人的奸情,也不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并杀死的道理呀。”
苏兰泽冷笑一声,从杨恩手中拿过那本《太一玄经》,翻到方才那页,高高举起,扬声道:“为什么不会?施文华丧心病狂,杀妾灭子,为的就是这姹女婴儿四字!”杨恩把玩竹笛,沉吟道:“还有,这《太一玄经》中,竟然差了一页,想必定然是要紧的丹方!嗯,他杀妾灭子,大悖人伦,只怕与这个丹方,大大有关!
众人似懂非懂,王半江虽觉有理,但仍鼓起勇气,手指丹炉,道:“纵然如此,但这丹炉如此巨大,施文华垂垂老矣,如何有力气,将青夫人的身躯投入炉中?”
杨恩道:“谁说施文华不能将青夫人丢入炉中?”
他转向施丹青,手往那铜人遥遥一指,微笑道:“施公子,汉武铜人,我也见过。头顶却没有那怪模怪样的金环,先前我仔细触摸,才知这金环与铜人本身的金属质地,并非相同。由此可以肯定,金环是后来令人铸上去的。施公子,如果我遍访城中金匠,你说会不会有人供认出来,这叫他来铸上金环之人,或许便是你施大公子呢?”
施丹青脸色青白不定,但仍镇定如亘,冷笑道:“铸上一个金环,又有什么要紧?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何必认定,会是我之所为?”
杨恩含笑道:“早在荷塘旁边,我‘见’着大公子你为花匠设计的灌溉机关,便知道这只金轮,也是一样出自你手!至于为何铸上么,”
他伸手摸到丹炉旁的铜人,唤道:“兰泽。”
苏兰泽应声而来,也不用杨恩多说,立刻轻舒玉腕,拉下铜人头上垂下的绳子;那铜人头顶的小小金轮随之骨碌碌转动,十分灵活。
她手握绳子一端,唤道:“你们这些捕快,随便过来一个。”
姚兴犹豫片刻,走上前去,道:“不知苏姑娘有何吩咐?”
苏兰泽将绳子在腰间绕得几绕,笑吟吟道:“你且拉动另一处绳子。”
姚兴稍一用力,苏兰泽竟然已横身而起,飘然凌空。她人在空中横卧,层层衣袂纷飞,宛若鲜花绽放,令得众人一瞧之下,不禁目眩神迷。
杨恩问道:“累不累?”
姚兴脸红耳赤,结结巴巴道:“苏……苏姑娘是仙子样的人物,身轻如燕,自然……自然不累……”杨恩暗自失笑,但表面上仍是一派和蔼,循循道:“但她毕竟不是仙子,是否太轻了些?”
姚兴恍然惊觉,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拉绳的手臂,失声道:“喔!苏姑娘当真轻巧得紧,跟燕子一般,属下根本不曾用什么大力……”
杨恩含笑道:“哦?兰泽?你先下来。”
姚兴忙不迭地徐徐松开绳子,果将苏兰泽慢慢放下。
苏兰泽格格一笑,如蛱蝶一般飘然落下,站稳身体,见姚兴还是一副神不附体的样子,不禁笑骂道:“蠢才!但凡人身肉胎,都是浊重,岂有当真轻捷如燕的?你可曾见过船家升帆?那样沉重的布帆,只需几个人,便轻飘飘升了上去,只因升帆的地方,也有这样的东西~~”
她一指那铜人髻上奇怪的金轮,笑道:“这样的滑轮,上面扣着的绳子来牵拽东西,便能轻捷许多——有了这东西,施文华纵然力弱劲衰,却也可以将青夫人的尸身投入丹炉!”
杨恩脸上神情,却渐渐肃穆起来,喟道:“这样一个金轮,说明青夫人母子之死,并非猝然发生的意外,而是早已在筹谋之中,甚至连所有可能被官府发现的破绽,都已料定在先了。”
他的目光一闪,突然转向施丹青,厉声道:“施公子!事已至今,你身上疑点,可也太多!你刻意隐瞒自己通晓丹术之事,刚才又故意叫那施安小僮来剌我们,想逼我们问罪于无辜的郑州!而这金轮一事,你更是难辞嫌疑!施公子,施老爷这些算计,定然你早就知晓,甚至也参与其中,是也不是?那张《太一玄经》上的撕去的一页,你还不肯拿出来么?”
施丹青脸上失色,汗出如浆,先前那样美少年的风姿荡然无存,颤声道:“不怪我!不怪我!家叔他他……这个……这个是家叔安排的,在下并不知……并不知作何用途……大人明鉴,家叔一直在炼仙丹,可惜那张丹方残缺,无论怎么炼制,总是制不出丹方上所说的丹药模样。家叔一直说,或许是上天不肯眷顾,所以……所以……他丧心病狂,害死自己的爱妾和儿子,跟在下……在下有什么关系?”
苏兰泽冷冷一笑,道:“施公子,伸出你的双手!”
施丹青浑身一颤,本能地把双手往袖中一缩!
苏兰泽也不强他,缓缓道:“施公子,你右手的指甲,倒当真与众不同。先前奉茶时我便已注意到,你是否患过甲癣?所以拇甲的中间竟然缺了一块!不过也幸好缺了这一块,倒与经书上的指甲划痕,甚是相似!那甲印由左至右,力道均沉,杨恩早辨出是右手拇甲所划。”她扬扬《太一玄经》,语气已转凝重,喝道:“若你不曾包藏祸心,何必在这两句话下,重重划上一道?难道你还以为,我们不能依法将你拘捕么?三木之下,何供不招?”
施丹青浑身力气,仿佛刹那间抽取殆尽。他失神地看看自己的手甲,又看看那本《太一玄经》,终于长叹一声,抖抖索索,从身上摸出半张破旧的黄纸来,高高举过头顶,颤声道:“这张仙丹的方子,我怕官府看出端倪来,所以提前已悄悄进丹房把它撕走了!”
苏兰泽接过那半张黄纸,凝神看了看,皱眉道:“恩,就是这种丹药?太、一、什么丹?啊哟,这里被虫蛀了,看不清字。唔,还有磁石、曾青、雌黄……这都是些最普通不过的药啊,哪里会炼成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咦,下面半截没有了,好象还有药物没有写全呢,不过我看也未见得是什么名贵药物。”
施丹青连连以头磕地,道:“丹药固然普通,但那方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唐朝仙方……只是有些残缺不全,也不知下半截写的是什么。但医圣孙思邈亲制的丹药,不是长生不老的丹药,又会是什么?家叔说,但凡真正的仙丹,不过是些寻常之物炼就的,只是药引子不同罢了。昔日以冷香丸以白荷蕊为引,仙府丹以人心为引,这太一神精丹,也必须要以姹女婴儿为引……”
“我我……我看了那两句话,心情激动,便划出痕迹来,指给家叔看,本来是要他仔细忖度,如何龙虎交汇,修出姹女婴儿,谁知,谁知……”
“家叔反复念道,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念到最后,他突然笑了起来,问我道,丹青,你相信人祭的事情么?姹女婴儿,咱们不能当作寻常道家名词来解,或许是叫我们真正弄来女人和孩子,用作药引,方可炼成呢!”
“人祭!”众人失声呼道。
王半江变色道:“人祭是已被朝廷明令禁止的巫祝之术,只有邪魔歪道,才会拿活生生的人来祭祀魔神,求取灵药,你们竟然……竟然……”
苏兰泽呸道:“你们这群半通不通的蠢才!姹女婴儿,不过是道家名词,指的是朱砂和水银,哪会是真正拿女人和婴孩为引?你们一个妄图长生不老,一个又是利欲熏心,竟然拿人命当作儿戏!”
施丹青脸色一片惨白,颤声道:“在下也明白其中道理,极力劝阻。谁知家叔说,丹方流传在世上,有些秘密是不足宣扬的。所谓朱砂和水银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怕引起世人的惊愤而已。以姹女之血为引的事情,他以前就做过。他说,他说……”
他脸上显出恐怖之极的神情来,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下去:“他说他以前死了的那三个妾室,外人只道两个中了暑,一个跳了荷塘,其实不是……她们……她们……都是被他推入了丹炉之中!他还说,用人引炼出的丹药,吃起来更有不一般的味道……当时,他一边跟我说,一边笑,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几声笑,干瘪阴森,恍若当真发自那早死去人的咽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室内一片死般的寂静,冷汗,从许多人的脸上,汩汩流了下来。即使是苏兰泽,脸上也不由得有些苍白。
施丹青喘了几口气,脸上惧色愈深,道:“我见他神智不清,不敢再跟他说下去。可是他,他还是一径说,姹女婴儿的意思,一定是要用女人的鲜血,还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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