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足突然在地上一跺,歌声立止,笑道:“不成,这曲子当真难唱,接下来我可就唱不出来了。”
吹笛男子哑然失笑,随手从旁边褥上拾起一件银狐长裘,披在她肩上,道:“梅曲号称我天朝第一曲,而这支《陌上花》又是梅曲中的上上之品。有的伶人耗费一生功夫,也未必学得成此曲。你先前也只是听京中引乐司的老伶人唱过一遍,今日仅凭记忆,竟能唱出十之八九,也是相当不错了。”
一中年男子举杯饮尽,拍手笑道:“履铃轻响,突出陌上花开时的空灵;笛声悠扬,却是春日出游的惬意。唱腔跌宕,音与曲合,苏姑娘方才的唱法之中,已经包含了七种高深的吐气发声技窍,如此明慧善曲,已经是宇内绝唱了!”
他谈吐风雅,举止也颇有风度,唯左颊上一块疤痕,平添几分丑陋;那一把声音也甚是沙哑粗浊,如刮铁、如挫钢,听来极为剌耳。
鲁韶山脱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唱得虽好,却还比不上昔日落梅镇百花班的头牌戏子凌玉树,听说那凌玉树是男子,妆起女旦来,在一支《陌上花》中,能变化十二种吐气发声的技窍,三十年来无人堪比!那才是真正的宇内绝唱呢!”
锦衣人双眉一挑,面露不耐之色,向一官员模样的人斥道:“赵府尹,你的人怎如此不懂规矩?”
吹笛男子手执那管竹笛,手指犹在笛端轻轻抚摸,微笑道:“秦大人,这位捕头才入公门,略有些不当,也是年青人的锐气,无妨的。”
鲁韶山一怔:“我身着捕头官服,明眼人一见便知,只是才入公门不久,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听那秦大人笑道:“杨兄你方才赶到,怎知他是才入公门不久的捕头?我秦全怎的看不出来?”
杨姓男子答道:“秦大人,听他脚步轻捷,回响厚沉,显然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走动之时,能听见腰间铁尺撞击铁牌的轻微响声,不过这铁牌声音略脆,一听便知其质是三铜七铁,不如府道捕快的铁牌是五铜五铁之质,自然只能是这落梅镇上的捕头了。至于……”
那苏姑娘掩口笑道:“如此莽撞不通世务,自然是个新手。”
她便是刚才踏歌而舞的女子,此时果然披上那袭银裘,含笑而立。银裘异常华美,狐毫细密,根根毫尖仿佛染有雪色,隐有莹光闪动,映着她鸦黑的发鬓云髻,越衬得眉目如画,容光逼人。
鲁韶山脸上发烫,心中奇怪:“他句句都说听起来如何如何,怎的听起来这样古怪?周秦二人只字不提他和那苏姑娘的身份,赵大人竟也不问。这周九昆人称青萍剑客,现还在刑部领着从三品官衔,秦全也是御前司的正四品都统,日间赵大人都领我见过。这二人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但看他们神情,对这姓杨的竟是又敬又畏。不知又是个什么贵人?”
一阵风过,有娇嫩嗓音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众人一愕,那歌声却是连绵不断,自梅花间幽幽传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字正腔圆,虽不及苏姑娘歌声那般的清媚入骨,但一听之下,却分外温暖,仿佛人身上万千毛孔徐徐张开,说不出的妥贴舒适。
鲁韶山不禁入神,心中想道:“这梅曲是从落梅镇唱出去的地方戏曲,也是因此而得名的。我从小在镇上长大,听过不少的名伶唱曲,怎的既不如苏姑娘唱得引人入胜,也不如这人唱得动人心魄?只怕是传说中的凌玉树才能比得上罢?”
周九昆双手一合,喃喃道:“《陌上花》,这支《陌上花》……唱得……真是好啊……苏姑娘,十二种发声技窍,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比你还要唱得好呢。”
苏兰泽目中亮光一闪,竟然颇为欣喜,笑道:“哪位高人唱出这样的仙曲?可肯赐见么?”
梅林深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手持梅枝,上面绽放七八朵花蕾,犹自暗吐冷香。一双水晶般灵动的眸子,正霎也不霎地望着苏兰泽,满眸欣喜之意。
她轻声道:“姊姊,方才那支曲子,是玉树叫你唱给我听的么,是他叫你来找我的么?”
苏兰泽微微一怔,倒是那秦全皱眉道:“小姑娘,你也知道凌玉树?你是谁?”
少女偏头一笑,情态天真可爱:“我是小婉呀。姊姊,你唱得真好听,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唱给自己听,我可再也没有听见谁唱过这支曲子呢。”她想了想,又道:“嗯,不对,他也唱给我听过的啊,他呀,唱得才是真好、真好啊。”
天气寒冷,那少女小婉,却只穿一件素白单缣,外披青衫,散着满头秀发,越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吹弹欲破。虽未着簪环,却难掩眉宇间天然一种清郁气韵,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若论姿色比白衣女子稍逊,但那稚弱美态,却尤为胜甚,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暗生怜爱之意。
小婉手中梅瓣,在风中轻轻颤动:“是他,一定是他叫姊姊你来的,对不对?前几天,他叫凤梅来跟我说的……可是凤梅她……”
“凤梅?!”众人异口同声,那秦全更是双眉一掀,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谁?!”
小婉吓了一跳,立即噤声,面上也露出惧怕的神情,一步步向后退去,连连摇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只是叫我在这里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
忽闻梅林外面一阵乱嚷,喧杂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尤其尖锐,似乎正在大声喝骂仆婢。
小婉一听那声音,身子一震,急切道:“阿银来了!”
苏兰泽见小婉面容惧惶,顿生爱怜,才叫得一声:“小婉姑娘……”正待拉她过来,忽然眼前一花,却是那小婉顿足跃起,身子已轻盈地落于梅树梢头,衣衫带风,有如神仙。
众人不意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大吃一惊!但见她足尖一点,整个人凌空飞起,便仿佛要随风飘摇而去。年青男子脱口赞道:“好轻功!”
刀气乍激,竟是那秦全跃空而起,连人带刀,箭一般向小婉身后射去,口中大喝道:“兀那女子!站住!”鲁韶山情急喝道:“住手!”手中铁尺一挥,弹身而起,呛!刀尺相交,鲁韶山大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击得向后飞出,一连撞断数根梅枝,更激得梅瓣如雪,簌簌纷落!
赵久一吓了一跳,叫道:“韶山!”
白影一闪,却是那白衣女子长袖挥卷,堪堪托住了鲁韶山下落的身躯。旋即舒袖轻展,携他稳稳落于地上。
小婉趁众人稍有分神,只将衣袖一挥,身形微转,疾向前飘去,姿势说不出的优美好看。
秦全脱手一甩,刀光如附骨之蛆,直向她背后射至!小婉惊叫一声,大见惶急!鲁韶山年青气盛,也顾不得尊卑官长,大声叫道:“对女子下此毒手,算不得英雄好汉!”
“刷!” 却是周九昆原地跃起,自梅枝间凌空而上!身影招摇,如寒鹤渡塘,手臂伸展而出,刹那间,仿佛于小婉身后的虚空之外,浮起一道薄薄青雾,堪堪格住了锦衣人半空中的迎面重击!
剑!那道青雾,居然是自剑身喷薄而出的剑气!
秦全疾忙撤招,足点老梅半截残枝,刀锋遽然回削,荡起一片耀目金光!有如长海波涛,急剧向周九昆奔涌而去!
周九昆身形拧转,左足点出,右足微曲,姿势略有些古怪,却是分外舒展好看:伸臂、回腕、斜刃一气呵成,虽是在梅林梢头之上,竟是步态轻盈、剑法圆熟!
鲁韶山忍不住赞道:“青萍剑客,名不虚传!”
“呛啷”一声,竟是秦全的金刀落在了地上!
只这电闪火光的片刻,小婉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只是回首匆匆看了一眼,身形疾如流云,只是几个起落,那一抹青衫,便已经消失在梅林香雪深处。
秦全跳下地来,从满地落瓣间拾起金刀,毫不理睬鲁韶山,却狠狠瞪了周九昆一眼,喝道:“周九昆!你敢插手管我的事?”
周九昆也飘然落下,回剑入鞘,仍是那不温不火的神情,答道:“此番咱们都是奉刑部令前来,也说不上谁插谁的手。况且方才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秦大人何必下如此毒手?”
秦全怒极反笑,满面讥诮之色,说道:“既知大家都是奉令前来,也犯不着土地爷充玉帝——装大!谁也别管谁的事!”他斜瞥一眼鲁韶山,冷笑道:“还有你这个小捕头,胆子倒不小!我们御前司的人,便看府县不过是蚂蚁一般,便是杀了刚才那个小婉大婉,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鲁韶山心中大怒,但也暗暗后怕,只得低首不语。须知御前司虽不属刑部管辖,却也专管各类缉捕重案,是朝中要紧的职司。鲁韶山这小小的捕头,着实是招惹不起。
只是心中疑惑:这落梅镇虽颇为繁华,毕竟并非什么名镇重疆,却是为何引来这样人物?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你败便败了,何须多言?”
秦全大怒,“呸”地一声,金刀一挥,无限金光如天河奔流,当空而泻!周九昆冷笑一声,挥剑相敌!刀剑所带之气,激起梅瓣簌簌而落,四下飘零如雪。
鲁韶山看在眼里,好生钦佩:“到底是京里来的人,我朝崇尚武略,御前司都尉和长史乃是文职,其功夫竟比武职捕快还要强上不止一筹!咦,早听说朝中第一高手,乃是我捕快门中那位获得钦赐龙头匕的三眼捕神,他少年成名,轰动天下。若不是他五年前因除太湖盗盟一事毁掉双眼、伤了元气,不知将会是怎样一番卓然风采?!”
赵久一急如热锅蚂蚁,跺足搓手,不断叫道:“二位大人!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但那二人激斗正酣,且都是炙手可热的新贵,谁肯听他这区区六品地方小官的话?
杨姓男子眉头一皱,扬声道:“住手!”
周九昆淡淡笑道:“无妨,切蹉而已!” 他剑法展开,越发身形潇洒,当真清灵如鹤。秦全先前金刀被击落,大伤颜面,此时如何肯停下来,也咬牙向那杨姓男子笑道:“你久离江湖和朝廷,从哪一头都不必管咱们的事儿!”
苏姑娘秀眉一拧,脸上便如笼了一层淡淡寒霜。
忽听“啪”地一声轻响,却是杨姓男子折断了一枝梅花!
他淡淡道:“刀剑气满天,岂无花解语?着!”
手指一弹,却是梅枝破空飞出,方至空中,仿佛受无形之力, “啪”地一声微响,瞬间断为两截,分向射去!
这一下疾如流星,但闻唉呀连声,二人均已中招!秦全吃痛下跌,人已滚落满地落瓣之间,狼狈不堪。周九昆强使坠力,身形沉住,但方一迈步,脚下酸麻,也不由得一个趔趄!
赵久一奔上前去,一一扶起,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府尹,生怕这些贵人们有个闪失,连忙查看伤势。
苏姑娘神色稍平,哼了一声,笑道:“好一式‘花解语’!杨恩,你的内力,只怕已恢复六成啦!”
“杨恩?”鲁韶山猛吃一惊,只觉这名字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看那年青男子时,但见他咳嗽一声,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淡淡道:“不碍事的。周大人是正中‘环跳穴’,秦大人中的‘中渎穴’,都是下肢穴道,暂时有些酸麻而已,伤不着身子。”
言毕衣袖一挥,手指已快捷无比地拂过二人穴道。鲁韶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周秦二人所中穴道,果然与杨恩所言分毫不差。
周九昆脸色一变,秦全却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是早已……”
“瞎了么?”杨恩淡淡地笑了,神情却看不出喜怒来:“我虽眼瞎,却没有心盲。”
苏姑娘傲然一笑,过来扶住他,道:“当今圣上曾说他‘我自神目如电,任你黄泉深藏’,堂堂三眼捕神,就算失去一双凡眼,可还有第三只法眼呢。”
“三眼捕神?!对了,是名闻天下的第一捕神,号称洞察彻微、如有法眼相助的杨恩!”
鲁韶山刹那间睁大了眼睛,一颗心也不由得怦然狂跳:“素闻捕神退出公门,是因为重伤所致。啊,这才只有六成功夫,遥想盛时,想必更有万夫不当之勇,怪不得少年时便名震天下,不愧是我心心念念的捕中之神!”
想到此处,更是热血沸腾,张口便想说几句话语;杨恩却若有所感,“目”光疾转,电一般扫了过来:那样温润静莹的一双眸子,眸底隐有晶光闪耀;却又仿佛暗藏万千锋芒;只是堪堪一对,便剌得鲁韶山眼中一痛,慌忙移下目光,满口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暗道:“怪了,他双眼既毁,怎的眼神怎的还如此犀利?”
周秦二人悻悻起身,拍打身上残蕊落瓣,却不敢再出言顶撞。
苏姑娘却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倒了一粒丹药出来,放在杨恩掌心。
杨恩将丹药放入口中咽下,脸上随即掠过一道病态的红晕,道:“此番我等赶到这落梅镇办事,一言一行自当谨慎。岂有堂堂朝中官员,竟做无谓意气之争的道理?”
他话语渐重,“扫视”众人一眼,隐有威势:“杨恩是卸任的公门捕快,论品级是低于各位大人,但此番蒙上宪看重,令我主持此事,两位大人必当从之!若是不奉调遣,倒可先见识圣上钦赐本人的龙头匕!瞧瞧它能否如圣亲临,拿下任何王公贵族、朝中大员!”
众人噤若寒蝉,便是那最跋扈的秦全,也心虚地低下头去。
鲁韶山心头一跳:“龙头匕?啊啊啊,那不是当今圣上专赐给捕神一人的宝贝么?简直是我公门无上的圣物和光荣啊!这次我既亲聆捕神教诲,又亲见圣物,以后跟邻近的百里镇那付捕头吹起来,还不叫他大大地服我?”
秦全嘟囔道:“那女子太过诡异,又提到‘凤梅’二字,这青府……我也是查案心切……”
苏兰泽嫣然一笑,打破这沉闷氛围,道:“赵大人,我们虽然奉令来镇上办事,又住在青府,却不知这青府是怎样个来历?青府主人又有怎样的际遇?”
赵久一叹道:“人生际遇,真如这梅花一般。一旦从枝头飘落,也不知是付于尘土,辗转成泥;还是付与流水,不知所终。”
他手指梅林,道:“五十年前,我还是落梅镇上一个孩童,青正桢却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他最后一次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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