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她在冷月下低声喃喃,并没有回头。
白楼里的人在看到那一张纸时霍然长身立起,变了脸色。
这是一纸雪笺,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天下宴席,终有散尽。还君血薇,任我飘零。”
萧停云只看得一眼,便扔下了手里的所有文书,飞身掠下楼去,甚至来不及叫人备马。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白楼里,走到窗边,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脸上的表情变得莫测而深沉。
这个血薇的主人,和前任主人一样,还是如此倔强决绝——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不愿让别人来决定自己最终的结局,终究还是不告而别了吗?
那样一来,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儿呢。
难道,这就是那个神秘人要的结果?
她在暗夜里凭窗远望,其实眼里根本看不到太多的东西,只是一片的黑、黑、黑……黑得宛如她从出生以来一直笼罩着的命运。
“你做得很好。”忽然间,她听到有人说话,语气飘忽莫测。
“是你?”她失声惊呼,往后退去,手迅速地往袖子里一探,握住了早已准备好的短刀——这个人到底是谁?居然进出听雪楼如同无物!天下之大,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高手存在?或者,是因为听雪楼里存在着内奸?
然而,她刚一动,一只手便按上了她的眼睛,快得不容躲避。那只手冰冷而柔软,似乎没有实体,轻轻按着她的眼睛。她顿时全身僵硬,不敢再动。
“我说过,只要你做到了,就还给你光明。”那个神秘的声音在耳边道,虚无得如同一吹即散的烟,“这是给你的奖励。”
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里,是一个细细的长颈玉瓶。
“这里有一颗药丸,在满月的子夜,用露水服下去,你就能获得正常人一半的视力了。”那个人低声道,“之后还要服三次药,才能彻底解毒。只要听我的吩咐,等听雪楼灭亡之后,你就能重获新生——连你身体里的那种毒,也能解除。”
赵冰洁身子一震,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来。
怎么可能?她身上那种叫作“吸髓”的毒,已经种下了十几年,如缠身的恶鬼,片刻不曾离开。这么多年来,她背负着巨大的折磨,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向楼里的墨大夫问诊,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古卷典籍里穷尽心力寻找解毒的方子。然而,以她的聪明和能力,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解毒方法。
十几年来,那种毒一步步侵蚀她的身体,每个月发作都生不如死——世上能解这种毒的人都已经死了,而她,却每个月都要死一次!
“你究竟是谁?”她愕然,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震惊,“为什么会给我解药?你……你为什么会有解药?你到底想做什么!”
“问这么多干什么?”那个声音却轻声冷笑,“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我却希望你能活着重见光明——这一份礼物,难道你不想伸出手去接吗?”
一句话未毕,那声音已经如同烟雾一样袅袅消散在空气中。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住了那个玉瓶,握紧,指尖微微战栗。
苏微的离去是如此突然。等萧停云策马赶到洛水时,已经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馆早就打烊,隔着门板,只看到里面有一灯昏黄,并无一个客人。
“阿微!阿微!”他纵身下马,冲到渡口上狂呼。
洛水静流,江面寒风呼啸,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见水天交界处有一叶孤舟远去,竟是再不能追及。隐约间,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竟然仿佛看到那个离去的人在船头回首一笑,眼神明亮如剑,一如他十年前初见她之时。
萧停云紧握着那把血薇站在空无一人的渡头,望着黑暗中随波而去的小船,忽然间爆发出一声低喊,愤怒地将剑重重拍在了一旁的树上。
是的,终究是晚了!这一切,都已经脱出了他原来的预计和安排!
树木重重一颤,轰然碎裂。
枯叶漫天而落,如同纷扬的雪。
店里睡觉的小二被惊醒了,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不由打了个寒战——外面这个人,不是前几天和那个姑娘来这里喝过酒的公子吗?当日那个姑娘在这里中了毒,他就疯了一样差点杀了自己,此刻看他如此怒气勃发,店小二更加不敢多看,连忙将窗子放下。
然而,刚刚关上窗,眼前一晃,居然又有一个人影站在了眼前。
他失声惊呼,然而声音刚到咽喉便停住了——刀锋悄无声息地掠过,轻巧地割断了他的咽喉,鲜血噗地如箭一般射出,却被全数眼疾手快地接住,竟是一滴也没喷溅到墙壁上。
一刀毙命,那个杀人者站在暗影里,对着里面点了点头,里间有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手里提着酒馆老板的首级。
“血薇的主人离开了吗?”
“是的。一切都如尊主拟订好的计划。”
“太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滇南那边的人了……我们得在日出之前把活儿干完,不留任何痕迹。听雪楼的人天亮了说不定还会来这里。”
“是。”其中一个人将老板的首级放在桌子上,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像软膏一样的东西涂抹在了死人的脸上,等待着它的风干。旁边那个杀手也如法炮制,将一层软膏抹上了店小二的脸。
过不了多久,死者脸上的泥土凝固,两个人抬起手,小心地将软膏剥离了下来——那一张人皮悄无声息地和血肉分离,成为成型的面具,有着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样的容貌。
“好了。”那个人将两张面具收起,放入了怀里。那个杀手将两具尸体拖到酒窖深处,放在一起,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用指甲挑了一些弹在伤口处。
尸体迅速地萎缩、溶解,最后消失无痕。
两个杀手将面具覆盖在了脸上,瞬间化身为另外一人,相视一笑。
“好戏就要上演了。耐心等着吧。”
听雪楼的苏姑娘留下了血薇剑,在深冬的一个夜里离开了听雪楼,不知去向。
为了江湖的稳定,萧停云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而是将血薇封在了神兵阁,继续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绯衣楼看诊送药,毫不间歇,就像是苏微依然还卧病在楼里一样——然而,表面虽然不动声色,暗地里却调动了楼里的所有力量,甚至让石玉带领吹花小筑的精锐全数出发,急切地秘访着她的踪迹。
——血薇不能离开夕影,听雪楼也不能失去苏微。当此正是大敌未除、敌人虎视眈眈的时候,她的出走不但对听雪楼,甚至对天下武林大局都事关重大!
不久,石玉派宋川回来禀告,说有人见到苏姑娘孤身南下,一路经过川蜀贵州,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理境内。但自从到了大理以后,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踪影。
赵冰洁在一边听着,脸色淡淡的,没有说一句话。
“她有遇到伏击吗?”萧停云忧心忡忡,“沿路是否有其他人跟踪暗算?”
“似乎没有,”宋川回禀,似也有些意外,“根据报回来的消息,这一路都很顺利,并未见到有打斗迹象。”
“是吗?”萧停云吐出了一口气,神色却复杂,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不安——是的,那个神秘的敌人给阿微下了毒,重创了听雪楼的大将,然而,却并没有一次性下足致命的分量。当她独自离开后,敌人也没有趁机对她下杀手,而任其一路南下。
这是为了什么?如此安排,用心何在?
“她的情况看起来还好吗?”他又问,皱着眉头,“身体如何?”
“还不错,至少和离开洛阳时候相差不多。”宋川回答,却微微皱着眉头,“在大理时,还有人见到苏姑娘在松鹤楼里喝酒,谈吐气色和常人无异,只是脾气异常暴躁,曾在大醉后用一根筷子便将前来调戏的当地痞子三人当场击毙,引起全城轰动。”
萧停云松了一口气,却不由得苦笑:“看来她是没事,跑那么远了还想着要找酒喝——只是那么高调地杀人,不怕引来那些投毒暗算者吗?”
一直听到这里,沉默的赵冰洁才开口问了一句:“我记得苏姑娘走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不知道还够用不?”
宋川道:“总管真是细心体恤。不过那天苏姑娘大闹松鹤楼之后,楼里后来点数损失,据说柜台上少了数十两银子。说不定是……”
说到这里,他噤口不言。
“……”萧停云和赵冰洁一时双双沉默,脸上表情有些微妙。
顿了顿,萧停云问:“那接着呢?她又去了哪里?”
宋川似有惭愧之意,道:“大理最近商贸繁荣,在苏姑娘离开的同一时间,有六支马队从大理出发,准备路经永平、保山、腾冲到缅印贩货——我们的人跟着跟着,就跟丢了。从此再也没找到苏姑娘的踪迹。”
“真是没用!”萧停云一时压不住气,怒叱。
赵冰洁却止住了他,柔声道:“那么,就再派人沿着六支马队的足迹搜索一遍吧!苏姑娘既然中了毒,那她最后目的地一定是出产解药的雾露河流域——你带一队人马去,好好查看所有通往此处的线路,不要再错过了!”
“是。”宋川退了下去。
白楼里只留下他们两人。赵冰洁沉默了下来,不知道想着什么,原本就无神朦胧的双瞳显得更加深不见底,许久才叹了口气:“公子已经很久没有动怒了。”
“惭愧。”萧停云叹了口气,低下头,看到手里玉制的扇骨已经折断了一根。他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女子默然苦笑:“杀人抢钱?真想不出,阿微还能做出这种事情……”
“苏姑娘闯荡江湖那么多年,能力高超,”赵冰洁说话却依旧平静有分寸,“公子不必太担心,她并不是那种离开听雪楼就活不了的女子。”
听得这句话,萧停云眉梢却是一跳,忽地低声:“那么,你是吗?”
“……”赵冰洁没想到会忽然有此一问,双手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只道,“冰洁自幼失怙,双目失明,全靠听雪楼的庇荫长大——若一旦离开,估计很快就活不下去了吧。”
她的语声平静,却隐含悲凉,萧停云静默地听着,修长的手指中无声地把玩着玉制的折扇。许久,才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道:“不会的。”
他没说这是指她不会离开听雪楼,还是不会活不下去,而她亦然没有问。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斜阳轻照,脉脉如语,可白楼之上的气氛却静谧如凝固——在苏微骤然离开后的这半个月里,他们两人之间经常便是如此默然无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气氛笼罩了下来,令他们疏离。
“公子,我觉得最大的危险可能并不在于此处。”许久,赵冰洁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幽然道,“如今离苏姑娘离开已经快半个月了,对方既没有向她出手,亦没有对听雪楼发动攻击——蛰伏于暗中,引而不发,这才是最可怕的。”
萧停云一震,点了点头:“我也正忧心这一点。”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对手的身份,派人去拜月教总坛、灵鹫山月宫询问清楚碧蚕毒的来历。”赵冰洁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开口道,“同时,可以命令南方分坛派出精锐人手,搜寻苏姑娘的下落——两方都不可以拖延。”
“我已经派石玉带领吹花小筑的精锐过澜沧,去向拜月教方面询问了,应该不日会有飞鸽到达。”萧停云点头,心情沉重,“但至于阿微……呵,我觉得以她的脾气,即便我们找到了她,她也未必肯回来。”
赵冰洁叹了口气:“有些音讯,也总比让她孤零零漂泊在外好。”
“是。”他长长叹了口气,“已经快一个月了,阿微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听雪楼上,赵冰洁转过头,用无神的目光凝视着白衣公子。而萧停云却低下头,看着桌子上静静躺着的血薇剑——这把离开了主人的稀世名剑,无声地待在剑鞘里,暗淡无光,如同没有了灵魂的躯壳。
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那一刻,另外一句话也在她的心里响起。
第七章 天上之河
一路上,不时见到镇魂石,静默地伫立在道路的两侧。滇南潮湿炎热,大多数石碑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萝缠绕包围,脱落斑驳,不见面目——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在所有布满苍苔的石碑上,唯独有一处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个朱砂印记。
苍苔不侵,风雨不蚀,永远如新。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仰头看着深谷两边高耸入天的高山,听着耳边的猿啼鸟鸣,苏微坐在马上,情不自禁地想到师父曾经吟过的这一首诗——面对着滔滔黄河水长大的她,从未见过十万大山苍茫青翠,只能幻想诗中的意境。
而如今,一切都到眼前来。
这一路行来,中原的风土人情渐渐淡去,所见所闻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虽然是危在旦夕,但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却不知不觉松了一松。
离开洛阳已经三千多里,这里已经是滇南,也是拜月教的地方了吧?
师父曾经和她说起过三十多年前,听雪楼和拜月教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诡异莫测的巫蛊、可以呼风唤雨的术法、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灵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们……当师父对她说起这些时,她心驰神往,只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十年,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这一片传说中的土地。
即便是会死在这里,也可以无憾了吧?
她一路出神。面前是无尽的风景扑入眼帘,耳边传来向导连绵不绝的话,絮絮叨叨:“嘿,姑娘,你知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驿道,是什么时候开出来的吗?”
“三十多年前?”她回过了神,随口回答——是的,在当初人中龙凤并辔南下渡过澜沧的时候,这条路应该就已经存在。
“嘿嘿,足足有五十年了!我三岁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有了!”这个五十多岁的向导叫作莽灼,是一个傈僳族人。年轻时也是马帮的人,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走了上百遍,颇有些资历。如今年纪大了,跑不动远路,便只能待在城里养老,生活拮据。
前几日她来到大理,本来想和当地的马帮一起结伴去往腾冲,却不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汉子最是迷信忌讳,怎么也不肯带女人随行。最后在酒馆里遇到了这个空着无事的老向导,谈定了十两银子的价格,单独带她走了这一趟。
莽灼吸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