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对自己的心意,大人一直洞若观火。那么多年了,所有卑微的奢求也不过是一场梦。到最后,自己居然连蜜丹意这样一个小丫头都不如!他要她克制执念?可是,如果不是这种执念,她又怎能追随他走到如今?
如果没有她,他又怎能走到如今!
第二日,听雪楼来的一行人便离开了月宫。他们奔赴千里,本来是奉命来带血薇的主人返回洛阳的,然而却只能空手而回。
苏微本来想要去送行,然而不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她觉得全身微微地酸痛,瞬间想起了昨夜的一夕欢爱,不由得脸颊一热。然而转过脸庞,枕上空空荡荡,原重楼却已经不在身边。她有些诧异,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迅速整理好衣物,拢好了头发起了身。
幸亏他不在,否则,她真不知道怎么应付他的油嘴滑舌。
走出房间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天穹正中,她知道自己是赶不上给石玉一行送别了,只能站在月宫的高台上,往灵鹫山下看去。她看到石玉带领的那一队人马在山腰的道路上疾驰,如箭一般离开,头也不回,唯有听雪楼的旗号在风里猎猎作响。
她凝望着那一行人,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苏姑娘莫非还是舍不下听雪楼?”一旁有人问,却是灵均。
“当然。”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一队越行越远的人,仿佛是看着自己渐行渐远的过去,语气有些低落,“我为听雪楼血战了十年……这些人,都是我并肩作战过的生死兄弟,一朝真的要从此陌路,谈何容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灵均点了点头,面具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其实,苏姑娘不妨多考虑一段时间,如果真的割舍不下,那便返回洛阳去好了——名剑无主,血薇尘封,也未免可惜。”
苏微摇了摇头:“我是绝不会再回去了。”
她转过头看着他,摊开了双手——掌心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你看,我已经把血薇还给听雪楼了!如今的我只是我自己,和那把剑、那个江湖再也没有丝毫关系。”她逆着光站着,阳光从十指中穿过,如同明亮的剑。她握紧了手指,把阳光握在手心里,轻声立誓,“从此后,苏微便再也不存在了。我是迦陵频伽,再也不会握剑,再也不会杀人了……这才是我选择要过的生活!”
灵均看着逆光而立的女子,颔首道:“那,恭喜苏姑娘得偿所愿。”
她第一次在他向来无喜无怒的语气里听出了赞许之意,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这些天来,承蒙拜月教照顾,我和重楼都还没有好好谢过——这回叨扰的时间有些久了,如今和听雪楼的人做了个了断,我们也该告辞了。”
灵均微微一怔,问:“苏姑娘打算去哪里?”
“腾冲。”苏微想也不想地回答,“重楼的老家。”
“哦,腾冲啊……”灵均不置可否,只道,“那儿是翡翠之乡,富庶安宁,应该适合苏姑娘和原大师安家立业——不知原大师受伤的手恢复后,技艺是否能回到从前?”
“没事,不劳费心。”苏微不愿和外人多说这个话题,只是道,“两个人两双手,无论在哪里,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灵均点了点头,道:“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随时说一声。”
她笑了起来,由衷地道:“多谢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觉得这个戴着面具的人神神秘秘,敌我莫辨,因此也深怀着戒心。直到这一刻,放下了刀剑和江湖,心里才有些释然——是的,从她坠入险境到现在,这一路上,只有两个人一直是帮着她的:一个是重楼,而另一个就是他。
在听雪楼都鞭长莫及、任她自生自灭的时候,是眼前的人几度出手救了自己。为何到了现在,自己还要怀疑他的用心呢?如果他有啥不良用心,自己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苏姑娘无须客气。”灵均回礼,白袍在晨风里无声拂动,宛如世外仙人,“腾冲也算是拜月教的属地,自然有义务照顾你们。”
“灵均大人,你有喜欢的人吗?”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忍不住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拜月教的祭司,应该并没有被禁止婚娶吧?”
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苏微沉吟着,也觉得自己有些多事,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胧月她似乎很仰慕您的样子,有些替她……”
面具后的眼睛瞬间一变,似有薄冰凝结。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灵均的语气也冷了下来,甚至带了一丝戒备和怒意。苏微自然也觉察出了他的不悦,连忙道:“也没什么……她对我提起,说当年是你救了她的命,她希望一辈子都能够侍奉您。”
她说得含蓄,在心里早已后悔自己的多事。
“如果她再这么多嘴,那我真要后悔救了她的命了。”灵均却冷冷打断了她,“何况虽然没有什么禁忌,但这么多年来,拜月教历任祭司也从没有娶妻的传统。”
苏微蹙眉:“可是,孤光祭司不是娶了弱水吗?”
“是,我师父破了例,可结局也不过如此。”灵均冷冷道,“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她不由得有些愕然——听雪楼和拜月教相去千里,彼此之间除了偶尔有使者往来,甚少有其他交流。她只听说孤光祭司在三年前妻子去世之后性情大变,说是要去寻求长生之法,将教中事务交给了弟子灵均,从此远游,却并不明白其中内情。
灵均不等苏微问下去,道:“我教历代祭司修习秘术,灵力高深,说是接近天人也不为过,若不被更强者所杀,生命将数以百年计,永无衰老,一如年华最盛时的模样——”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然而,弱水师母是个普通女子,虽然修习中原道家术法,但和我们拜月教一脉却有着天渊之别——所以,当三十年过去,大限到来,师母衰老病重,我师父便不得不面临生离死别。那种痛苦,非言语所能及。”
那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师父和师母,语气却是凝重的。
“原来如此……”苏微不由得黯然,喃喃,“所以,在她死后,孤光祭司才会远游天地,去三山碧落?”
“是啊……连拜月教都这样扔下不管。”灵均叹了口气,然而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止住了话头,问,“你猜我救胧月的时候她几岁,我又是几岁?”
苏微略微怔了一下,一时间无法回答。
这么多天了,她从未看到灵均在面具后的那张脸,因此也无法猜测他的年龄。然而从语音、身姿和步态来看,他应该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可有时候话语沧桑,却又不能将这个目下执掌拜月教的实权人物和弱冠之年联系起来。
灵均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回答了她的迷惑:“我是在九年前救了胧月的。那时候,她只有十五岁,而我已经二十七。”
苏微不由得脱口“啊”了一声:那么说来,他岂不是已经接近四十?可为何从语音、身形和气质看起来,却完全如同一个刚弱冠的年轻人?
“是啊……我已经很老了,只是时光在我身上停住了而已。”灵均摇了摇头,语气虚幻莫测,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展开——那一瞬,她竟然看到有一朵白色的花从他的掌心里凭空开了出来!
那朵用幻力凝成的花是纯白色的,顶端有一抹淡淡的紫,透出柔和的微光,花瓣晶莹剔透,柔静多姿,迎风微微颤动,美丽不可方物,宛非这个世间所有。
“真美,是不是?”灵均微微叹息,忽然收拢手指——只是一个瞬间,那朵花便泛黄枯萎,败落凋零,残破如絮,再不复片刻前的光彩。
她知道那是幻觉,却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看到了吗?在我眼里,她们的这一生,也不过是这样。”灵均默然叹息,语气如同枯井,波澜不惊,“十年了,人世岁月匆匆,胧月从一个小孩长成了妙龄女子,而我,却还是和她相遇时候的模样。再过十年,等蜜丹意长大,胧月老去,我还会是如今的模样……直到胧月八十高龄,我依旧还会停留在年轻时的模样——很可怕的事情,不是吗?”
她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叙述,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气。
光阴流转,韶华易逝,任凭红颜在眼前盛开又凋谢,始终未曾改变的,唯有这一袭白袍,以及白袍下那颗入定寂静的修行者之心——那是勘破所有色相、与天地合为一体的心,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永无挂碍。
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似乎略微明白了面前的这个人的想法。
“身为祭司,我们的生命漫长,和凡夫俗子无法相比……”灵均放开了空空的掌心,语声也有些虚无缥缈,“以有情而殉无情,以有涯而随无涯,殆矣。”
“可惜。”苏微无话可说,许久只是叹了口气,“天地间最美好的东西,您却无缘得见。”
那句话让躲藏在面具后的人竟是微微一震,灵均看着她,眼神似乎有所变化,语气却依旧平静:“我俯仰于天地,所追寻的便是永恒之大美,谈何无缘?”
苏微摇了摇头:“错。天地虽有大美,但最美的,却无过于人心——只是欲得人心,便要用己心去换取。像您这样固守着本心的苦修者,又怎能体会呢?”
灵均一时沉默,许久才淡淡回答:“每个人都只能在一条路上行走,若要上窥天道,必然要错过天地间无数风景——就如苏姑娘要留在滇南,必然要错过那片江湖一样。又岂能两全?”
他的话语平静而锐利,苏微心中一震,竟也是无话可答。
灵均看着她,眼神若有深意:“苏姑娘和原大师这样的神仙眷侣,自然亦是令人称羡。但人生漫长,各有所取,哪一条路上的风景更好,非是行路人不得而知——人的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大家好好走完各自的路便是,又何必强求对方认同呢?”
她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躬身:“大人说的是,是我见识浅薄了。”
“苏姑娘客气了。”灵均回礼,目送她离开。
她走得轻盈无声,在滇南的苍翠之中如同一只小小的蝶。或许是已经决定要离开那片江湖,她的脚步都比平日轻快许多,晨曦从她的发丝和双臂之间透射过来,美丽而耀眼,几乎不容直视。
然而,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凝视着她的背影,却流露出了极其复杂的光芒。
苏微回到药室的时候,原重楼还没有回来。
她不由得有些纳闷,心下有些不安。坐在廊下,护花铃在风里轻轻击响,催起昨晚的事情。她用指尖轻轻抚摩着颈侧,那里的领口之下,还留着一处淡淡的吻痕,恍如一梦。
很久很久以前,在黄河边风陵渡的夜里,少女时的她也曾在艰苦的武学训练之后、沉沉入梦之前,幻想过自己的未来:会遇到谁?会爱上谁?会在什么地方相遇,会在什么地方分离?会有什么样的开始,又有什么样的结束……
少女时的她,曾经以师父作为最完美的影子去幻想过未来的意中人;而十年前那个月夜,当那个白衣贵公子凌波而来的时候,她也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答案。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最终的所托,却是这样一个人。
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风流放诞、尖酸刻薄。有时候能逗得人开心大笑,更多的时候却是恨不得一巴掌令他闭嘴——那样的家伙,自己是看上了他什么?又是为什么,昨晚竟然会鬼迷心窍地委身于他呢?
明明自己可以随手一掌把他打出去的,却竟然无法推开。
她茫然地想着,轻抚着颈侧的吻痕,脸上有微微的热辣,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甚至连原重楼何时回来都没有察觉。
“哎呀,你起来了?想我了吗?”原重楼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和平日经常皱着眉头尖酸刻薄的表情截然相反,嘴角竟是情不自禁地含了一丝笑,满脸喜色。
“早上你……”她本来想责问他去了哪儿,然而不知为何,刚说出几个字,想起昨晚的事情,脸颊便是一热。他却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微妙变化,兴冲冲地道:“早上胧月来找我,说我们不日便要离开灵鹫山,因此为我们准备了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她有些没好气,“能让你这么开心?”
“当然啦!你不知道……”原重楼却是难掩兴奋,想说什么,却卖了个关子,“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真是一份厚礼!”
苏微没有心思和他纠缠这个问题,着恼于他昨夜对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今天却居然没事人一样满口说着其他,不由得沉下脸来。
“怎么啦?”他心思乖觉,立刻发现了她的不悦,贴着她身侧坐下,涎着脸揽过了她的腰,“是谁惹得我的迦陵频伽不高兴了?”
他的手一触及她的腰,她就颤了一下,瞬间一把推开。
“别这样见外嘛,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原重楼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忽地想起了什么,脱口,“哦,昨晚你还是第一次对吧?现在是不是还有点疼?唉,我已经尽量很温柔的……”
他说话的声音低而魅惑,有热气一口口吹出来,贴着她的耳畔。苏微忽然心下大恼,瞬间反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怒视着这个油嘴滑舌的人,满脸已经飞红。原重楼温香软玉满怀,正准备上下其手,冷不丁挨了一巴掌,不由得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愤怒的眼神,连忙脱口道:“别生气!我……我一定会负责的!”
“谁要你负责了?!”她更加怒了,指着他的脑门,“不许再说了,给我闭嘴!”
“是是是……”他连忙道,“那请你对我负责任!好不好?”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语塞,脸色更加绯红,只是恨恨看了他一眼,啐了一口:“没脸没皮的!”
“唉,这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上脸啊!”看到她怒气稍解,他连忙打蛇随棍上,“我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脸皮算什么?你要对我负责任,不能白白把我睡了一晚上就甩了。”
他的声音低而魅惑,听得苏微面红耳赤,竟是忘了推开他的手。原重楼将她揽在怀里,看了又看,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忽地俯下身亲了她一口:“真可爱,脸红成这样。”
她侧过头去,哼了一声,低声:“谁……谁像你这么不要脸啊。”
“你不就是喜欢我的不要脸吗?”他在耳边轻声地笑,“我又不会武功,若不是靠着‘不要脸’这一长处,哪里能追得上这样厉害的女侠?”
“哈哈……”苏微被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人在药室内你侬我侬,轻声笑语,忽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