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碧落瞬间揽衣回掠,消失在黑暗里。
萧停云沉默下来,看向了前方——前面不到十丈开外便是最后一个路口,通向那片灯火通明的喜宴场地。路口挑着一对红灯笼,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似乎是迎客的。
萧停云竖起了手,示意所有人暂时停步。
然而带路的阿蕉却已经径直跑了过去,合掌对灯下的人行了一礼,路口那个人也回了一礼,用土语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从一边的陶土缸子里倒了一碗东西,递给阿蕉。眼看阿蕉捧起碗就要喝,紫陌嘴角微微一动,却被萧停云阻拦。于是她也忍住了没有出声,看着那个苗女仰头就把碗里的东西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你们怎么不过来?”阿蕉抹了抹嘴角,朗声招呼,“这是迎客的三道茶,好喝得很。”
看起来,茶是没有问题的了。一行人松了一口气,远远地看着,却没有上前。
等了片刻,黑暗里,有微风瞬间一动,一个黑影翩然落地,却是去而复返的碧落。他的一身轻功已臻化境,方才短短片刻已经来回了一趟,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然而,他的语气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果然不见了!”
“那个路口不见了,是不是?”萧停云低声问,眼眸却渐渐暗下去,“看起来,结界已经闭合了——我们来不及走了!”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结界?”
“是。”萧停云咬着牙,“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他们设好的结界里面!所见所闻都是虚假,要非常的小心!”
“是谁设的结界?”碧落看向前方的苗女,“先制住她再说!”
“哎,为啥还不过来?不喝三道茶,主人是不会放你们去喜宴的呢。”那边阿蕉却在催促,自己喝了一碗,手里再端了一碗,转过身来招呼,“头道茶苦,第二道就加核桃片、乳扇和红糖,可好喝了!”
她的语气爽朗热情,丝毫看不出作伪。
萧停云下意识地看向茶碗,微弱的灯光下,发现这半碗茶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琥珀色,他看向茶碗时,里面微微荡漾的茶水忽然瞬间立了起来!
——是的,是“立”了起来!
凝成一条线,就如同一条无形透明的蛇一样,瞬间立起,迎面扑来!
“哎呀!”阿蕉尖叫了一声,显然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手一颤,整碗茶失手掉到了地上,茶水四溅。
“小心!”萧停云失声惊呼,手一翻,一道清光从袖里流泻,展开在身前——只听哧的一声轻响,手腕一震,刀锋截断了什么东西。
定睛看去,地上扭动着一条细小的青蛇,已经只剩下半截。
而剩下的半截还残留在茶碗里,不停扭动。
他一刀斩杀藏在其中的毒蛇,手下却未停。刀光圆转如意,一连十二刀,首尾相连,刹那间居然形成了一道淡青色的旋涡,将飞溅而出的水珠尽数圈住,滴溜溜地在空气中旋转,竟然似被一张网兜住。
然而,还是有一两滴水穿过了刀锋的拦截,飞溅上了阿蕉赤裸的脚背。
刺啦一声,仿佛是滚油泼到了肌肤上,阿蕉惨叫出声,整个人蜷曲起来,从脚背开始,整只右腿迅速地变黑。她惨叫的声音由尖利迅速变为衰弱,只叫到了第三声,脖子一软,便毫无声息地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萧停云心下一沉。是的,这一碗茶里有剧毒,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可这个苗女显然是毫无防备。而他因为心怀疑虑,并没有第一时间提醒她小心——或许,他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这个带路的苗女是敌是友。
可只是那么一点私心,竟就这样送了一个无辜者的命!
微微一个恍惚之中,背后忽然有极细的风声掠过,他瞬间回身。有声音在夜里传来,缥缈而不真实,细细的一缕:“远方的来客,你们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吧?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今晚一个都别放他们活着回去!”
那一瞬间,远处的篝火忽然大亮,仿佛有什么力量催动了火焰。
火旁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转向了这边。
那些人的眼睛,居然都是白色的。
同一刻,天上的月亮不见了,星辰黯淡——整个天地忽然间变得极其寂静,不止风声虫语,甚至连方才清晰入耳的喝酒划拳喧闹声都丝毫听不见,仿佛一个巨大的盒子忽然在眼前关上了,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火焰熊熊燃烧,天宇漆黑如墨,无数有着惨白瞳孔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将这一行六人团团围住,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
“这是……傀儡术?”红尘低声。
“是蛊。这些人,都被蛊虫操控了,变成了行尸走肉——当时洛水上的石玉也是中了这种蛊毒。”碧落毕竟见识多广,看了一眼便道,“你们要小心。这些家伙无所畏惧,不怕伤也不怕死,砍断他们的手足都没有用,必须一刀一个砍掉人头!”
“果然不愧是听雪楼的四护法。”黑暗里,忽然有人轻笑。有一袭白衣掠过,落在火焰之上。那个说话的人终于从黑暗里走出,脸上戴着木雕的面具,手里持着一支短笛,仿佛是暗夜里的幽灵。
紫陌蹙眉:“灵均?”
这世上谁都没见过灵均的真面目,而他们这一行人刚抵达滇南,对于月宫里刚发生的那一场内乱自然是全然不知,所以也不知道灵均已死,明河教主已经重掌大权——若是早一刻知道,只怕制定的行动策略也会大不相同。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竖起手指,按住了短笛。
笛声在黑暗中短促地响起。只是一声,所有的行尸走肉瞬间一震,如同被线牵引着一样,齐刷刷地朝着他们逼近过来!
四位护法瞬间散开,守住了四个方位,将萧停云和墨大夫护在了中心位置。碧落从背后的古琴里抽出鱼肠剑,剑上青光暴涨,如同闪电映照着那些逼过来的傀儡——在残酷的血战开始之前,很多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瞬间掠过心头。
那时候,他曾经落入迦若祭司的结界,全凭靖姑娘的血薇剑才闯出一条生路。
三十年了,未曾想到还会回到滇南,面对同样的绝境。
今夜,强敌环伺,危机重重,就算拼尽全力地血战,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活下来,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阳。一切都似曾相识。
——只是对手从迦若换成了灵均。
又是一声笛声。
这一次,黑暗里,只听到无数簌簌的声音,如同水波一样从四面蔓延过来,朝着他们飞速而来。草丛在波动,显示出底下有无数的东西在靠近。
“小心!”红尘一声厉叱,手指一动,十几道寒芒掠出,唰地在周围布置下了一个圆形的边界,顿时便在众人面前筑起了屏障。
下一个瞬间,草丛里有一物瞬间弹起,飞扑而来!
“那是——”紫陌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东西?!”
黑暗里,有什么黑黝黝的东西箭一样地飞来,张开大口对着她的咽喉咬来——她刚要撑开随身的天罗伞,然而只听一声钝响,仿佛是刀切入肉里的声音,那条飞弹而来的蛇忽然间在半空中奇特地停滞了一下。
然后,噗的一声,身首分离,鲜血飞溅。
“放心,我投出去的是云髻十二刺,相互之间牵有天蚕丝。”红尘道,瞬间已经布阵完毕,“这一道网估计可以略微挡一挡这些东西。”
“好。”黄泉和碧落双双抢身而出,“我们去料理了那些僵尸!”
那个黑暗里怪物的脑袋飞落在脚边,滚了滚,尖利的牙齿咔嚓一声咬合,又张开,竟然是凭着一个光光的脑袋还在拼命地噬咬。
紫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心里暗自一惊——那是个从没见过的东西,长不过三尺,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脚,像是百足虫,却又有着两只像蝎子一样的大钳子。
“这些东西都是拜月教养出来的怪物吧?大违天和……大违天和啊!”墨大夫低声道,翻开了药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是一种淡黄色的粉末,发出奇特的浓烈香气。墨大夫用小指指甲挑了少许,临风弹出。
当粉末落在百足虫上时,一蓬脓血喷出,那个脑袋顿时爆裂。
“墨大夫,你真是厉害!”红尘也是用毒高手,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段,不由得衷心佩服,同时手里的蝎尾长鞭一扫,将暗夜里扑上来的毒物瞬间扫开。
“哪里哪里,药理相通而已。”花甲老人嘟囔了一声,却顾不上抬头,只是不住地从药箱里寻找药物。
黑暗里,血腥的一战已经开始。短笛在暗夜里吹响,魔影重重,万毒攒动。萧停云挥刀斩落,能感觉到血薇在袖中的低声鸣动。那一刻,他心下猛地一跳。
——名剑认主,血薇鸣动,那说明苏微必然就在不远处!
在山岗上时他们曾经看到过山脚下婚宴的篝火,那是真实的——下了山岗后两刻钟,他们却在这里中了埋伏,步入了一个封闭的结界。
如果这里不是喜宴所在,那么,此刻苏微又在哪里?
月亮已经离开了山巅,悬挂在夜空里了,弯如美人眉。
苏微站在廊下,蒙着精美的大红盖头。眼睛虽然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吹来的风——这一夜,连风都那么温柔,退去了白日的炎热,微微地吹拂着她的发梢和衣襟,如同一双细致妥帖的手,替她整理着妆容。
“新娘子来啦!”外面欢声雷动。
她被欢呼声震得耳鸣,心里不由得惊讶于到底来了多少贺客,然而喜娘已经往她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道:“坐着不要动,听他们唱歌就好。”
“啊?”苏微有些茫然,发现塞进来的竟是个糕点。
“饿了就啃一口,但新娘子出了闺房就不能乱动,一直要等到第二天夫家来接才能起身。”喜婆叮嘱。刚说完,耳边听到乐曲响起,稍一辨别,其中有芦笙、三弦、唢呐、锣鼓、钹,端的是热闹非凡。
“姑娘,你可真有福气,嫁了这么一个又有财又有貌的相公!”喜婆啧啧赞叹,“我活了六十年,办过多少场喜事,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场面!你的夫家可是把整个大理最好的乐师和歌手都请过来了,多大的排场手笔!”
苏微在盖头下笑了一笑,嘴里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是微甜。
虽然看不见,她却听到奏乐了一段时间后,便有人出来唱歌。有男有女,相互对歌,伴随着三弦芦笙,曲调悠扬婉转,歌词却是直白大胆,多半讲述的是男欢女爱、颠鸾倒凤的韵事,令人听得脸红耳热。
“要唱一夜呢。”喜婆道,“你就听着,不要动。等会儿还要跳火。”
“跳火?”她更加茫然。
“是啊,男人们喝了酒,要从火堆上跳过去,比赛谁跳得更远更高。”喜婆道,“赢了的那个,就可以扛和身体一样重的酒回家!”
“是吗?”她实在是好奇,很想揭开盖头看一眼,“我可以参加不?”
——只要她一出马,这里的男人哪个能赢得过她?
“不行!”喜婆骇笑,“哪有新娘子跳火的?”
“是吗?”苏微颓然叹了口气——平日里她是一个多么厉害的女子,叱咤天下,剑出披靡,然而此刻,却被一个大字不识手无缚鸡之力的喜婆给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动弹地枯坐了一夜,说出去这个江湖里会有人相信吗?
“还有啊……”喜婆又叮嘱道,“等原大师来背你进洞房的时候,会有很多小孩子跑过来围着你,一边撒米花,一边伸手掐你——就算被掐得多疼,你都不能真动怒啊!”
“什么?掐我?”苏微被这种匪夷所思的风俗惊住了,这时候,她才明白刚才蜜丹意出去时对自己眨眼睛笑的意思。
那个小鬼头,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多掐自己几把吗?
“只是为了讨个吉利而已。咬牙稍微忍一忍,等新郎背着你进了洞房就好了……”喜婆笑道,“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一进洞房就马上扯了盖头,去抢床上的枕头!”
“啊?”她再度愕然。
喜婆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笑道:“按我们这儿的规矩,谁先抢到了洞房夜的枕头,将来就谁当家做主听谁的!姑娘可别大意了。”
“是吗?”苏微越听越稀奇,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重楼的那种身手,还想和她抢?做梦!就算让他一百步,他也没法子快过她去。而且,哼,无论他抢不抢得到枕头,将来的日子都得她做主,除非他不想活了——她蒙着盖头坐在那里,一边想着,一边唇角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
此刻的幸福,浓如醇酒,不饮已令人沉醉。
那一刻,她忘记了一切,也没有任何不安。
那一刻,沉醉于完全的幸福里的她,压根不知道不远处正在进行着一场残酷血腥的搏杀——当这边的篝火如同血一样地燃烧时,那边的鲜血也如同火一样地四散。唢呐响起的时候,笛声也在荒山里持续响起。
无数的傀儡随之而动。而在暗影里,草丛如同波浪起伏,成百上千毒物蠕蠕而来。
夕影刀被握在仅存的一只手里,幻化成一道道清光。听雪楼四位退隐已久的护法在暗夜里血战,甚至连不会武功的墨大夫都拿出药物,竭力对抗着扑上来的毒物——那两个时辰,似乎过得无比漫长。
四护法联手,斩杀了几十个僵尸,几百只毒物,始终守住了一个方圆三丈的地方,将墨大夫和萧停云护在中心。然而,这一股来自暗夜的力量,竟似乎无穷无尽。
忽然间,暗夜里传来一声尖利的笛声,似在催促着什么。
那些僵尸顿时冲向了西南角,不约而同地攻击紫陌。四护法之中,唯有她是出身官宦人家,专长谍报搜集,习武甚晚,虽然结庐北邙山后也跟着黄泉修行了三十年,却依旧是四个人中最弱的一环。
那个躲在暗夜里的操纵者显然看出了这一点,断然转向集中攻击她一人。而紫陌在长夜作战后已经精疲力尽,忽然面对着成倍增加的攻击,顿时应接不暇——只是略微慢得一慢,天罗伞唰地被撕裂,一只僵尸的手便伸了进来,尖利的指甲在她肩膀上抓出一道血痕。
“小心!”黄泉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飞身相救。
关心则乱,那一刻,他背后空门大开。碧落眼看数条毒虫飞向他的后心,来不及挥剑拦截,左手一挥,古琴上的七根弦齐齐断裂,凌空飞出,唰唰几声,将七条钉死在半空。
然而这样一来,阵法顿时便是乱了。
云髻十二刺再也拦不住那些东西,在短笛声中,无数的僵尸毒虫蜂拥而来,瞬间将他们一行六个人各自分隔了开来!
“红尘,护住墨大夫!”萧停云处乱不惊,“不能让他有事!”
“是!”红尘应声而至,奋不顾身地将几个试图袭击墨大夫的僵尸打得头颅碎裂,一个翻身落在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