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摇摇头道:“此前从未见过……”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这人叫阿史那婆罗门。是突厥国的王子。”
三人急忙转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这老人身着青布大袍,右眉梢上有一点小痣,一对眸子黑如点漆炯炯有神,手拄一根七节竹杖倚在墙边。许观忙站起,让出圆墩对这老人道:“老人家请坐。”这老人微微笑道:“可多谢小哥了。”便大马金刀坐下,陆、梁两人见这老人见识广博,都不敢怠慢,忙自荐一番。这老人点头道:“好说,好说。”许观立在侧旁,瞥见这老人面色黝黑,左手因拄杖露出一段手腕来,腕上戴了件酒红色玛瑙手环,肌肤却是皓如白玉,心中微微奇怪。
此刻阿史那婆罗门提起一只祇园金瓶走到薛品海面前道:“这瓶还你。”薛阅山上前接过金瓶也往地上一砸。薛品海惊道:“小弟,不可……”却哪里还拦得住,只听哗啦一声,这世间罕见的祇园金瓶已变成一堆琉璃碎片,大厅里一时惋惜声叹息声四起。薛阅山瞪着阿史那婆罗门道:“谁稀罕你的东西。你砸我们一只瓶,我也砸你一只。大家算扯平。”阿史那婆罗门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痛快!痛快!”
中间席上那红袍老者站起身来道:“阿史那王子,这祇园金瓶是你今日赴会要呈的宝物吗?”阿史那婆罗门摇头道:“不是,不是。这瓶子不算什么好宝贝。我的宝贝在那里。”说罢用手一指,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原来他所指的竟是装祇园金瓶的那方木盒。梁姓商人道:“古人卖椟还珠,遗为笑谈。莫非这王子不识这对金瓶,反把那木盒当成珍宝了?难怪他见瓶给砸了也不心疼。”陆淮摇头笑道:“那木盒是不是珍宝我不知,只晓得今日有上万两的银子给人砸成一地碎片了。”
阿史那婆罗门走到木盒近前,面向众人又说了一番突厥语。那通译解释道:“诸位只道那祇园金瓶为苏家第二代的名匠苏小手所制,是珍稀无比的宝贝,原也不错。不过金瓶和这宝盒比起来,就当真不值一提了。下面我家主人为诸位演示这宝盒的妙处。”这番话说完,满场人鸦雀无声都盯着那木盒,均想:“原来他连金瓶的来历都知道,那木盒果然来头更大,且看究竟有什么玄虚。”
二 竞宝 (2)
阿史那婆罗门先将木盒合上,伸手在盒盖上划了几下,口中喝道:“大家请看。”只见盒盖上生出一团荷叶状的小小云彩来,这朵云彩飘到离地七八尺高处就不再上升,云里缓缓现出几个人影。众人定睛看去原来云上是一班乐师各抱琴瑟,正在奏乐。侧耳听闻,乐声袅袅,忽而湍急清越,忽而和缓沉郁,一会儿如怨如慕,一会儿如泣如诉,繁音殊调,蔚为大观。云中又有一个女子翩跹起舞,裙带飞举,飘飘似仙。一曲奏毕,云上人影次第隐去,这朵云彩也缓缓收拢,渐渐收入那木盒之中。舞影虽歇,余韵未了,众人都看得痴了,忽听啪的一声,原来许观身旁那瘦小老人直盯盯看着那木盒太过入神,手中竹杖不知不觉滑落到了地上。
见众人眼神里尽是惊叹艳羡,阿史那婆罗门更是得意,中间席上的红袍老者对众人道:“此次宝会,阿史那王子所呈宝物是乐舞宝盒,还有哪位有宝物要呈的?”众人都自忖所带器物远远不及,良久无人搭言。阿史那婆罗门走到薛家兄弟面前道:“你们还有宝物和我比吗?”薛品海道:“殿下藏宝之丰非小号可比。”薛阅山却道:“谁说没有,我还有宝贝呢。”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来。
薛品海微愠道:“小弟,莫再胡闹,你哪还有什么宝贝。”阿史那婆罗门劈手夺过那小瓶,举起一瞧是个连盖的古旧小瓷瓶,釉面暗淡无光,外壁颜色青红相间,似有些杂乱花纹。再仔细看去才见瓷瓶外壁上又镂出许多小格,除却一个小格外每格里都嵌了一片小瓷片,瓶壁上的杂乱花纹便由这些瓷片组成。薛阅山见小瓶被夺走,冲上前去想从对方手中抢回来,可是人小个矮,阿史那婆罗门将小瓶举起,他便再够不着。
阿史那婆罗门将小瓶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到瓶里沙沙作响,想拔那瓶盖打开看看瓶里装了什么东西,不料使尽力气也拔不出这小小瓶盖。原来瓶壁上所嵌的瓷片便是开盖之锁,唯一的空格是留给瓷片回转移动所用,这些瓷片组成一幅完整图案,瓶盖方能打开。只是瓷片众多,又只留有一个空格,将任意两片拼凑到一起已是大费周章,拼出图案则更是艰难无比。阿史那婆罗门哪知其中奥秘,又使劲抠了抠瓶口,那瓶盖还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心头火起,大声骂道:“这是什么怪东西!”将小瓶往地上又是狠狠一摔。众人都纷纷摇头,只道地上又要多出一堆碎瓷片了。
却只听当的一声,小瓶落地发出的声响竟好似一件金铁之物击在石上。这小瓶非但不碎,反高高弹起。薛阅山跃身而起,一把将瓶抢下,牢牢攥在手心回到兄长身边。薛品海接过小瓶,满腹狐疑问道:“小弟,你从何处得来此瓶?”薛阅山道:“大哥,你还记得我们上月乘舟途经虔州,突遇一场暴雨吗?”薛品海道:“似有此事,遇到暴雨又如何?”薛阅山道:“雨过之后,你去城中进货。我便留在船中。当时我忽然望见河岸沙滩上有一块地方,热气蒸腾,高达数丈,便离舟登岸上前细看。结果在乱石之间见到这个小瓶,觉得是个罕物,就收了起来。”薛品海道:“怎一向未听你提起。”薛阅山道:“因为瓶上个机关我始终猜不明白,拾到这瓶许久一直没能打开瓶盖,怕你笑话,便一直不曾提及。”
薛品海甚是无奈,只觉对这个弟弟无计可施,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又瞅了瞅小瓶道:“我也不识此瓶,还是请行头大人鉴识吧。”便将小瓶送到红袍老者手中。红袍老者接过小瓶搁于桌上,将面贴着瓶壁仔细察看,又与身旁几人低声商讨许久,才直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对众人道:“诸位可还有宝物要呈?”见无人敢应便道:“幸得诸位襄助,今日宝会盛况更胜往昔。众家所呈宝物真是琳琅满目,光彩照人,叫人难以取舍。我等仔细商议,最终却都觉此次宝会魁首……”未等他说完,阿史那婆罗门已是仰面大笑,得意洋洋,显是觉得宝会魁首非己莫属。谁知这红袍老者最后所说竟是:“最终却都觉此次宝会魁首并无疑义,当为江陵宝瑞阁!”
此言一出,大厅里轰的一声好似炸开了锅,阿史那婆罗门愤怒惊异自不待言,薛家兄弟也是一脸茫然。红袍老者面色郑重,手指着这小瓶徐徐道来:“此瓶乃是至宝。相传西海之上有岛名叫白民国。这小瓶便是白民国国宝,因战乱已丢失了多年。白民国王曾下令求此宝,称寻到者可拜为国相。”薛阅山听到此处问道:“这瓶原来是白民国国宝,不知又有何用处?”红袍老者道:“此瓶名唤长生瓶,是用上古年间白民国一种叫作乘黄的灵兽之角所制。乘黄只生于白民,其状如狐,角长于背上。故老相传,若有人能骑在乘黄背上便可得两千年长寿。乘黄今已绝迹,不可复见。但据称这长生瓶里实藏有长生奥秘,故成白民国国宝。只是如今白民国已尽为海水吞没,这瓶中奥秘便无人知晓了。”
红袍老者话音刚落,阿史那婆罗门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那长生瓶,薛阅山怒道:“你这厮是要明抢吗?”阿史那婆罗门贵为王子,哪曾听过这般言语,心中大怒,挥拳便朝薛阅山冲去。众人见他气势汹汹,都替薛阅山捏了把冷汗,不料阿史那婆罗门奔出两步却突然踏空,咕咚一声摔了个大跟头,刚爬了起来,才迈得一步竟又摔了一跤。众人都觉好笑,只见他站起满脸通红,大声用突厥语咒骂,虽然通译不作翻译,也知他是在咒骂有人暗算。
阿史那婆罗门正骂得兴起,许观旁边的瘦小老人猛然站起身来,将手中七节竹杖一晃,从中抖出一根数丈长的金蛇长鞭来。他手腕轻甩,长鞭灵蛇吐信一般撩向阿史那婆罗门双腿,这突厥王子虽站在原地竟被他这一鞭又掀倒在地。瘦小老人见一击命中,呵呵一笑,甚是得意,道:“不听话,再让你摔几跤。”只见他将长鞭在空中划了个大圈,鞭头一昂,又奔阿史那婆罗门而去。眼见这一鞭又要击中,阿史那婆罗门身前已多了一人,手舞铁杖接过这一鞭。金蛇长鞭掠在铁杖上,瘦小老人只觉得手上剧震,软鞭险些被强夺过去。定睛看去,挡在阿史那婆罗门身前的是条魁伟胡人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鹰鼻卷须,一对虎目,顾盼生威。瘦小老人扁了扁嘴,知道厉害,软鞭倒转不再攻阿史那王子,忽然卷起桌上的长生瓶,收鞭回手将瓶揣入怀里,长鞭又击向石厅角落的四盏陶灯,只听不多不少四响陶器破裂声,灯火尽熄,大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这下石厅里乱作一团,黑暗之中,只闻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好容易才重新掌上灯火,走出几个卫士模样的人四下查看,那瘦小老人早已不知所踪。红袍老者皱着眉头对薛品海道:“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公子,请随我归去再作计议。”又对众人道:“叫诸位见笑了,大伙儿先出厅去吧。”众人闻言争先恐后从那甬道涌出,一时间这破旧小酒店里竟挤满了衣衫华丽的富商巨贾。过了一顿饭工夫,许多人慢慢散去,剩下的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宝瑞阁太过倒霉,一日之间失却了两件宝物;有的说那长生瓶里装有长生灵药,薛家兄弟年岁其实已经不小,全靠这长生灵药续命驻颜;还有的说那瘦小老人没准是阿史那王子一伙,故意串通好了抢走长生瓶。许观越听越觉好笑,不欲再听,转头见陆淮还在与众人絮絮寒暄,便与他约了夜里再回客栈相会,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许观离了那小酒垆,沿着玄中观的院墙向西信步而行,不到三五十步,望见路口立了一座大酒楼,门外竖根朱红望竿,悬了面酒旗,写着五个大字“朝沽成都酒”,走到楼前细看,雕檐下挂了面金字匾额,上书“如意楼”三字。一阵微风吹过,阵阵酒香扑鼻。许观大半日不曾饮食,便入得楼来。有个店伙迎了出来,唱了个喏,说道:“实是不巧,小店这会儿正好满座,客官若要待客,便须稍候。若只一人,楼上还有一个空座,只是恐要与旁人拼桌。”许观道:“只我一人,拼桌也无妨。”店伙便引他到楼上一个凭阑座位。许观走到阑干前忽然从旁转出一人,手持酒杯撞在他身上,溅了许观一身酒水。那人忙道:“啊哟。可对不住。”许观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抬眼看去,只见持杯这人是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身着豆青色短襦,领口翻出一条白狐裘,发上束了根银色丝带。一张瓜子脸白里透红,双颊上各有个浅浅梨窝,眉黛青青,笑眼弯弯。这女郎见许观瞧她,也定睛来瞅许观。许观与她目光相接,面上一红,不敢再看,低头忽瞥见她左手腕上戴了件玛瑙手环,发出淡淡酒红色光晕。许观心中一动,又抬头仔细看去,见这女郎右眉梢上果然生了一点小痣,禁不住惊道:“哎唷!原来你是……”这女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伸出食指比在自己口唇前示意他噤声,低声道:“好小子,也给你让个座儿吧。这次好没礼数,怎的又不叫我老人家了。”
许观道:“原来你……你……你便是适才用鞭子偷了人家宝物的老先生。”那女郎微愠道:“第一我是大小姐不是老先生。第二这瓶子本不是宝瑞阁的,我也不是偷他们宝物,反是救他们兄弟性命呢。”许观自小生在穷乡陋邑,从未与年青女子打过交道,见这女郎突然生嗔,伸手挠了挠头,一时窘住也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女郎见他一副呆头呆脑模样,又觉好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许观道:“我是锦州人士名叫许观,你呢?”这女郎不答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胡商宝会,也是来赛宝的吗?”许观道:“我随一位朋友来的。他是锦州的行商,前往长安买卖,途经成都知道有此宝会,便携我同来开眼。”女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过了片刻,又道:“我叫小宴,也要回长安去。”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楼梯声响,走上数人相貌凶恶,各配刀剑,正是胡人宝会上的几名卫士。这几人上得楼来,立在酒楼角处环视四周,似乎正在搜查盗宝之人。
一名卫士忽然走到一位老者身后猛地用手一扳他肩头,那老者吓了一跳,手上的盛的汤水洒了一身。这卫士仔细端详了一番,哼了一声,松开这老者又四下张望,寻查是否还有可疑人物。许观心下惴惴,小宴却满不在乎,提起桌上的酒壶给许观和自己都满满斟了一杯,道:“成都府就数这如意楼的剑南烧春还算地道,你也尝尝。”许观举杯饮了,只觉这烧春酒入口甚是辛辣,回味却甘美醇厚,果然是好酒。小宴见他依言饮酒,很是欢喜,也端起杯来饮了一口。此时那几名卫士都转身下楼而去,显是没能认出小宴就是那盗宝之人。许观靠在阑干边向下观望,见这伙卫士出了酒楼又去别处巡查了。
小宴忽然放下酒杯,问道:“你既然说我偷了人家东西。刚才那些卫士经过,你为何不出声相示?”许观一愣,道:“那几个人看起来很凶,你给他们抓去恐怕……不过你拿别人东西,总是不好,将来还是还给人家吧。”小宴哼了一声,道:“凭那几个家伙就能拿住我?是我放了他们一马呢。”又正色道:“便说与你知吧。这瓶子若不是被我取了,薛家那两兄弟只怕都活不过今晚,你以为阿史那婆罗门那许多宝贝都是怎么来的?”许观倒抽了口冷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宴道:“也不说这些无趣之事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往长安去是要赶着考状元吗?”许观也不隐瞒,将遇到卢孟生赠银得以应举之事简略说了些,小宴听了啧啧称奇道:“江湖上尽是费尽心机骗别人钱财的,似这般大把银子散与旁人的,只听说过还真没见过。”又问道:“你一个人外出应举,不挂念爹娘吗?”许观道:“我没见过亲生爹娘,生出来便被扔在雪地里,全亏义父义母养育,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