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目光下移,四名中年和尚盘坐于蒲扇之上,两人闭眼念经,两人瞪眼怒视,而当看见法悟和法心的身影后,慧远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到下侧,静听佛——对魔的审判。
法心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他此刻已经是将整个大佛宝殿内的僧人看了一遍,无论是坐于首位的四名圣僧,还是临坐于他们下方法悟法心上方的所有当差的中年和尚,或是和他们坐在一起的另一名青年和尚,他全都看了一遍,并且全都记在了脑中……但,但是!他却没有一丝勇气,或者说鼓不起一丝勇气将目光放在所有人视线对着的地方——大殿正中央。
第二卷 新生 第二十八章 泗水村血案的凶手(下)
“呼,吸……呼,吸……呼吸……”
越发急促的呼吸声证实了法心此刻的心情,他的脑中轰轰作响,低头,又抬头,再次低下头……
猜到了?真的么?
不愿看不敢看还是不相信?
法悟坐在一旁,他清楚地看穿了法心此刻的心情,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一个人的心里承受能力有多大,这需要看这个人前面的人生经历有多广,但是,法心却是一个可怜的失忆了的人。
还是抬起头吧,抬起头看看大殿中央那个身影——
高、瘦、孤零零、悲戚戚、还是那一个人的落寞……
血染的僧袍、破裂不堪,
暴起的青筋、虽鼓无力,
浑身的符咒、邪恶幽秘……
仿佛,至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微曲的双肢颤抖间想要跪下,却不容跪下,一如那倔强的少年,一倔,三年……
钟不离。
冷漠而孤傲;
隐忍终爆发。
但为何,为何他变成了杀人凶手?为何血洗泗水村的是他?
一切、所有、全部思绪被法心抛于脑后,他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那个外表丑恶内心不明的身影,一叙两月,于情于理、于事于故,他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血洗泗水村的凶手啊!
“不可能是他啊!”
法心终是忍耐不住仰天大吼,他的心情何人能解?颠覆了的事实究竟是什么?又是何人抓的他?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法心,看着他面若癫狂,看着他漆黑的双眸浮上晶莹。
等了你整整一个月,
最后却是如此状况。
法心难以接受,更不可能接受。
钟不离走前,那一声声叮咛、一声声嘱咐回响耳间,就像昨日深夜的潜修,就像清晨突破那一刻的惊喜,回响,不断……
法悟终于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法心的肩膀,然后附于耳边急声道:“放松,放松!不要激动,千万不要激动,事实还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你先放松点,好,就这样,放松一点儿。”
法心逐渐安静下来,众人也纷纷将视线从他身上离开。但是他根本没有能力再去将法悟的声音收入耳际,因为那一刻,他的目光和钟不离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
下一刻,长达两个月的同床友情再次让他们读出了对方眼神包裹的含义——
法心:“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钟不离:“没有为什么……”
法心:“不可能!”
钟不离:“我们无法挽回,我们也无力相搏。但是我请求你,请求你相信,不是我干的。”
法心:“我相信我相信,我绝对相信你!但是你为什么不说出实情呢?为什么不争辩呢?”
钟不离丑恶的脸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干净的笑容,笑容包含的意味直接是告诉法心:“一切全是徒劳。”
钟不离现在心里还是很欣慰的,因为,还有人愿意相信他,还有人愿意为他流泪……
“当,当当,当,当当……”
不同于寻常朝阳升起时的钟声,变得快了、急了、使人压抑了。
随着钟声的响起,大殿中继法心的一声喊叫过后终于再次传出了人的声音,是慧持站了起来,他对着慧远点头示意,然后到:“时间已到,审判——现在开始!”
接下来的一切法心都无心在听,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钟不离。
审判?
不过是邪恶利用正义来施展的手段。因为,他已经从钟不离那里得出了结论——不是他干的。
仅此足矣。
……
审判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被世人尊称四大圣僧的慧远、慧持、慧海、慧明四人一个个对钟不离提出疑问,但钟不离始终只有一句话:“我认罪。”
“法心!法心?”法悟连着低声急叫了几声才把法心从呆滞中揽了回来。
“怎,怎么了?结束了吗?”
法悟一愣,接着道:“该你提问了!身为唯一一个理智正常的泗水村幸存者,你有权对凶手进行批判。”
批判?
对钟不离?
法心心中很滑稽的笑了一声,然后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钟不离身边,接着,在所有人变得惊讶的目光中将钟不离弯曲的双肢扶正,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最后面对着众僧、面对着那尊大佛、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一切,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佛寺外门弟子——法心——在此已身家性命担保——钟不离——是被冤枉的!”
众僧哗然,而那禁律院长老慧持则是一个踏步从高僧坐席迈了出来,斥道:“哪来的狂妄子弟!竟敢当众包庇罪犯?”
法心目光直视,甚至可以说逼视着慧持,冷声道:“难道我刚才没有说清楚?还是您老耳朵背?我现在就重申一遍——大佛寺外门弟子法心在此已身价性命担保,钟不离是被冤枉的!”
“胡说八道!我等大佛寺怎么会有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弟子?法悟法智!这人是怎样混进来的?赶紧给我轰出去!”
法智随声站了起来,正是坐在法悟旁边的青年弟子,而法悟则是拦住了他的动作,然后略带紧张地看向慧远。
果然,慧远虽然眉头皱成一团,但还是开口说话了:“慧持师弟你先别动怒,这位小兄弟正是泗水村血案的幸存者,还是咱们一起在三个月前收下的,你应该能想起来吧?”
慧持哼了一声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那个小家伙,好了我想起来了。”说完,他再次面向法心道:“就算你是大佛寺弟子,但你如此和师长说话已经是犯了禁律,是要收惩罚的!”
钟不离这时拨了下法心的手,但法心却是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继续道:“这不是惩罚的问题,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如要我选,我宁愿接受惩罚,但前提是重新审理钟不离这个案件!”
“不可能!”慧持怒吼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他自己都认罪了你还帮着他?难道你和他是一伙的不成?”
“师弟,你莫要动怒,这小兄弟身为泗水村的人,他怎么可能包庇凶手呢?我想他如此固执一定是有原因的。”慧远再次开口道。
“他是不是泗水村的村民还不一定呢!”慧持突然暴口道:“慧海师弟只是说从山下救起,但并一定就是逃生掉崖的,也可能是畏罪跳崖的!还可能是早有预谋假装失忆混入大佛寺的!”
此言一出,众僧再次哗然,而这时钟不离再也看不下去了:“你才是胡说八道!”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但是竭尽全力:“法心师弟绝对是一个好人!你有什么权利侮辱他可怜的身世?!”
慧持冷笑一声:“我有什么权利?因为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钟不离打断:“你根本不配!”
又一次,众僧哗然……
慧持目光逐渐冰冷,他看着钟不离,冷冷道:“什么时候轮的上你这个魔教妖人说话了?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钟不离仰头大笑:“哈哈!我的身份?我当然了解!就是不知道你的……?”
他正想说什么,突然剧烈一抖跌在地上,紧接着浑身开始痉挛,并发出“咯吱咯吱”使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法心吓了一跳,他赶紧弯下腰去扶他,可刚触到钟不离的皮肤便突觉被针扎了一下,并下意识的缩回了手。
痛苦的呻吟逐渐从钟不离的口中发出,声音依旧嘶哑难听,但这却根本无法将众人的精神力从他诡变的身躯上移开。
太可怕了!
这就是魔教妖人的本来面目么?
钟不离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头皮之上青筋越发突起,最终竟然“砰”地爆裂开来,不仅如此,他那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在发生这样的变化,似乎是浑身上下所有地方的血管都开始鼓胀、接着爆裂……
法心有些吓呆了,不仅是他,包括在场所有资历稍浅或者是三百年前以后出生的和尚全都被吓呆了。
法悟算得上恢复稍快的几人之一,他看了法心一眼然后一步迈了过去,接着一把拽住法心的胳膊便向后拉。但这也瞬间惊醒了法心,他看了一眼法悟,然后眉头一皱甩开了法悟的手。
法悟沉声道:“原来我带你来真的是错了!”
法心回到:“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让我来告诉你谁错了,是他们,是他们错了!”说着胳膊一挥,便要伸手指向坐于首位上的四人。
法悟眼疾手快,在那一瞬将法心的胳膊拉了回来,喝道:“你是真疯了?难道你没有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他是真的入魔了啊!”
法心一愣,然后看向沉浸在痛苦中的钟不离,接着喃喃道,像是梦呓:“入魔了?他入魔了?是什么让他如此痛苦?魔教不是已经灭绝了三百年么?”正说着,突然他眼睛一亮,然后强行摆脱法悟的制止,对着首位上坐着的三人和站着的一人朗声问道:“魔教难道不是覆灭了三百年么?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了?而那钟不离最多只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他是怎样成魔的?再说,就算他是魔教妖人,那他又是怎样混迹于大佛寺内长达三年而不被你们这些修仙界的巨擎发现?而且以我在药殿所知,钟不离这三年一直都在惠德师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难道连他老人家也不能发现么?还有,假如他真的有过人之处隐瞒了一切,那他的修为一定非常之高,最少不会低于你们太多,难道他就甘愿被捕或是甘愿接受审判么?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就是漏洞百出甚至无稽之谈,难道仅仅凭他魔人的身份便一拳打死认定无疑了么?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以善为首的、大佛寺的真是面目么?!”
第二卷 新生 第二十九章 激化
青年朗朗喊声清晰澈明,虽然只用了几分气力,但却是犹如惊雷一般炸响在大佛宝殿之内。
是何勇气支持他一口气说完这些问题?又是什么人容许他说完这个问题?
众僧一时都愣在了原地,看着青年倔强的身躯直挺挺地站在钟不离身旁,无惧无憾,不由得都是多出了几分敬意。
区区外门弟子,张口驳逆师长,甚至怀疑大佛寺的真谛,这岂是一点小小的惩罚便能了结的?怕是要被逐出师门吧!
果然,慧持惊怒之下一声爆吼:“放肆!大佛宝殿之内岂容你等小儿胡扯?法悟法智!你二人还不快快将其擒下?”
法悟面上顿时浮出纠结的神色,而法智则是直接走了过去,一把铐住了法心的肩膀。
法心大笑一声:“原来你们不敢面对我的问题,哈哈哈!原来你们不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世间三大正派之一的大佛寺吗?简直是可笑透顶!如我看来,与其生老病死,都要比在这里快活得多了!”心中本就憋屈烦躁,长达三个月的压迫更是让他心生厌烦,说来,法心还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一时忍耐可行,但此时眼看着大佛寺领头人物错行不改,他顿时再也忍耐不住,张口便爆发出了压抑心中许久的悲愤。
如此一来,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逐出大佛寺!
法悟心中一凉,接着面上出现不可思议的神色,再看法心毅然决然的模样,他终于还是狠下心来,一把抓住了法心的另一条胳膊。
还是,抓住了。不同以往的,轻拍一拍,说些安慰……
法心涩涩一笑,却对这位百般照顾自己的师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来。
“法心,你不该。”
“法心,你不该……”
两道相同的声音在下一刻重合,一声是法悟,一声是身后的钟不离。
法心扭头看向钟不离,那入魔了的人儿,依旧是浑身巨震血爆不断,但此时他的脸上却莫名出现了一丝笑容,很会心的笑容:“但是,我好高兴,我是真的好高兴。我高兴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还能有人愿意、真心地为我出头,真的,我很高兴……”
法心眼中顿时浮出雾气,但泪珠去迟迟不肯掉落,为了什么?为了心中的一口气!
“还不快带下去?!”慧持再次吼了一声。
“是!”法智答了一句,然后眼神示意法悟该行动了。
法悟低“恩”了一声,然后两人压着法心的胳膊转身向问外走去。
下一刻,就在下一刻,当三人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身后突然爆响起一声喊叫:“我,钟不离!甘愿伏法!甘愿自行毁灭!只求,宽恕法心的无知举措!”
法心脑袋瞬间轰的一声炸响,而钟不离那嘶哑的喊声也转瞬落下,变成了一个使人汗毛倒立、不能自拔的恐怖巨响。
“砰!……”
回音不觉,震撼着当场数十位名誉高僧、修仙泰斗……
一切,似乎都在这声巨响中安静下来,法心脑袋轰隆不断,扭头看去,却只是对上了钟不离逐渐黯淡的眼神,那眼神,带着深深的不甘和怨恨,而那丑恶的脸面上,倾斜的嘴角却清晰的露出一丝微笑——对着法心。
一朝离家,只为心中那一个,飘渺的梦……
三年苦修,压迫羞辱和思念,只能忍耐!
沙弥小僧,修得一日与家诀,结果为何?
为何何为?终见出头的那天,末日剧变!
末日,剧变……
法心身体前倾,如不是法悟法智拉紧了他,只怕是会直接趴倒在地。整个大殿一时间陷入了孤寂的沉默,无人出声,无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法心表情呆滞,一直是张着大嘴,仿佛是要喊什么,却只发出无人听见的“嘶嘶”声……
终于,沉默被慧持打破,他仿佛一直都充当着那个无情的人,表面上看着铁面无私,背地里却是邪恶一团:“这人只是罪有应得,不过他能在人生最后之际认识到自己的罪过,也算是回头了,我等大佛寺僧人向来慈悲渡人,以善为……”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法心一声暴呵打断;“为你这个狠辣的老秃驴!”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一个狠辣的老秃驴!现在我告诉你们,我已经羞于承认自己的身份,而你们,更是不配这个四大圣僧的名分!”
“放肆!简直是无可救药!我等本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