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镇泰声音略显低沉,点了点头,道:“好,诸位兄弟,刘某对不起你们了,你们的妻儿老小,刘某一定会替你们照顾好的。”
他把手中枪高高举起,就要挥下来。突然官兵后队一片混乱,一男一女两人骑马挥刀冲了进来。骑在马上的那汉子高声喊道:“刘大人,还认得杨某否?”来人由远及近,正是杨选江夫妇。
刘镇泰听到杨选江的声音,神情就为之一震,继而看清来人,不由脱口道:“杨大哥!”
杨选江在给郑诗络讲述他和刘镇泰的交情时漏掉了一件事——如果没有他舍命相救,刘镇泰昔年已做了倭寇刀下之鬼了。他说刘镇泰看得起他,所以和他兄弟相称,如今的军中也有很多人是刘镇泰很看得上眼的,但是他又和谁称兄道弟来?
杨选江夫妻二人纵马冲到官兵阵前,掉转马头,面对官兵,杨选江抱拳道:“刘大人,别来无恙?”
刘镇泰道:“杨大哥这么称呼,是想折杀小弟吗?”说话间,已经翻身下马,给杨选江拜了一拜,道:“恩公在上,请受刘某一拜!”言语神情之中,激动欢喜之情,毫不隐藏。
杨选江夫妻也下了马来,回拜了刘镇泰一拜,道:“刘兄弟,你这大礼,我可受不起。”
刘镇泰听到杨选江叫他兄弟,脸上一片喜色,站起身道:“杨大哥,多年不见,你可想煞小弟了!这位是大嫂吗?大嫂,请受小弟一拜。”说着,朝秋雨岚抱拳行了一礼。
秋雨岚侧身道个万福,还了一礼。
杨选江道:“刘兄弟且慢高兴,今日你我相见,只怕势如水火。”
刘镇泰满腔的欢喜顿时给兜头淋了一盆冷水,他看了看杨选江,疑惑的问道:“杨大哥,此话怎讲?”
杨选江往后让了一下,看看郑诗络,道:“刘兄弟,这位是郑诗络郑公子,是我夫妻的救命恩人,如今也是我们生死相随的大哥。你我一场兄弟,我深知你领兵作战,号令既出,绝不更改。我也不要你收回成命,只不过生死厮杀之前,大家再续续兄弟的情谊。”
刘镇泰面色顿时显得一片沉痛,他们互相之间太了解了,杨选江知道他军令如山,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私人恩怨有所更改,他也了解杨选江,知道他言出必行,绝不会临阵退缩。他们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刘镇泰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杨大哥,你我多年未见,难道一见面就非要刀兵相对吗?为了这些反苗,这值得吗?”
杨选江道:“刘兄弟,你官越做越大,心也越来越硬了。你知道这些苗民为何造反,他们不是倭寇,你又何必定要斩尽杀绝?”
刘镇泰苦笑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杨大哥,你认为我有什么选择吗?”
杨选江笑道:“好吧,咱们兄弟一场,多的话也不说了。要是杨某死在你的刀下,绝不会怨你,只望你还以抗倭为首任,光我华族,别的事,还是不做为好!”
刘镇泰闭了闭眼睛,道:“杨大哥,小弟谨记你的教诲。要是小弟死在你的手下,也绝无怨言!”说着,抱了抱拳头,又翻身上马,喝道:“藤牌手、长枪手听令,前排弓箭手放箭之后,大家随我厮杀!”
他身后众官兵齐声应道:“得令!”山谷中,官兵的喊声振人耳鼓。
一战在所难免,只不过对阵的双方力量却太过悬殊。
这时,山谷外响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声和铿锵有力的铜鼓声,四下里一阵喊声也响了起来。
诺俳大喜,对郑诗络道:“恩人,我们大头领芒给带兵来了!”
刘镇泰等的就是苗人的大头领芒给,但是,现在的形势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留在后卫的探哨飞马来报,苗人大头领芒给率领苗兵来袭,人数不下两万!
第二个探哨飞马来报,西南面有大量硐家兵来袭,人数不下五千。
第三个探哨飞马来报,西北面山坡发现大量彝兵,正在往山谷中汇聚,人数在一万上下。
三路夷兵加起来,人数在三万以上,而官兵不过三千人。这时山谷四周都响起了牛角号声和铜鼓声,夷兵无马,都是徒步冲杀过来,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服装各异,男女皆有的夷兵,不止苗、侗、彝三家,很可能左近的各族夷兵都有了。这本是刘镇泰最希望看到的情况,他故意在山谷中鞭打凌辱那些俘虏,就是要引夷兵前来营救以便一网打尽的。不过,夷兵数量之多,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没算到芒给居然联合了其他族的人来。现在官兵不及夷兵的十分之一,力量对比一下子就颠倒过来。
尽管夷兵还远未冲到面前,可是声壮山谷,已经颇为令人惊惧。
刘镇泰久经战阵,什么场面没见过?何况,处变不惊,本也就是一个统兵作战者最基本的素质。当下铁枪一挥,大喝道:“变阵!前队为后,后卫为前!赤虎,云豹两队分列左右,黑鹫队正前,弓箭手居中,人人奋勇杀敌,不得退缩!”
官兵得令,立刻开始调整队形。本来围成一个圈的队形迅速调整为一个锥形阵,八百赤虎兵居左翼迎战西南面的侗家兵,八百云豹兵为右翼迎战西北面的彝兵,一千黑鹫兵居中迎战西面来的苗兵,两百弓箭手居中,两百盾牌手守住郑诗络他们这一方。众官兵面对十倍于己的夷兵,虽然没有人神情紧张脸色发青,但是刘镇泰一向军纪严明,也没有人敢退缩不前,阵型变动,也是十分迅速,可见训练有素。
赤虎、云豹、黑鹫,都是刘镇泰平时练兵时的队伍编制。他的主力部队还留在闽浙沿海一带,此次带到湘西平叛的部队不过五千余人,其中有两千人留守州府,只有三千人作战。可是就这三千人,却连败苗兵,一来这支部队训练有素,又是精锐中的精锐,二来他们护甲兵器也极为精良,远非饥荒连年的苗兵可比。事实上眼前的苗彝侗家等夷族兵力虽多,但是真正称得上“兵”的却极少,这些民族虽然勇猛善战,却不是真正的军队,且不说训练编队,就连武器也参差不齐,除了少数拿着苗刀外,大多数拿的都是锄头棍棒。两边一接战,士卒优劣立刻显露出来。
山谷里喊声阵阵,官兵和众夷族兵杀开了来。
刘镇泰骑在马上,居中指挥,沉着应战。他眼光何等锐利,很快就发现侗家兵不但兵力最少,斗志也不算高,想是被苗人头领芒给邀来,本身并不是很乐意和官兵作战。当下大喝道:“侗家兵听着,本官此次只打造反的苗人,你们并为参加叛乱,只要即刻退去,官府决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如若不听劝告,一意协从反苗,官府决不轻饶!”
配合他的喊话,左翼的赤虎兵有意的收缩了一些。侗家首领没有回答,远远看去,却知道他有些犹豫。刘镇泰知道他在犹豫,又喊道:“金措头人,官府对你们侗家一向不薄,你们不要听信芒给的蛊惑,你们帮他打仗,官兵退了,他们会乘机抢你们的坝子。只要你协助官兵作战,本官保证举荐你为土司,给你一块最好的坝子安排你的族人!”
在刘镇泰喊话之时,他手下的云豹、黑鹫两军奋勇厮杀,毫不怠慢。弓箭手则不住的放箭,隔开苗彝两军的联接部分,使他们各自为战。夷兵人数虽众,但是兵器装备极差,双方厮杀开来,他们并没有太明显的优势。
郑诗络他们身在战局中,又处于战局之外,他们身边的苗人俘虏拿着刚缴获的兵器加入了战斗,而他们却有点不知何去何从。本来他们是帮苗人打官兵,但是现在夷人占绝对多数,即使不用他们帮忙,也处于优势。而且,他们如果贸然加入战斗,夷人只当他们是敌人,官兵也当他们是敌人,一不留神,那就是两面不讨好的事情。
郑诗络挥了挥手,他们六个人只好先策马退避开去。
郑诗络看着刘镇泰指挥少数兵力作战,不但镇定自如,而且军队上下如一,虽然不断有人战死,队形却始终不乱,不由叹道:“这人真是一员良将啊!”
杨选江接道:“是啊,那些年我在他队伍里打倭寇,可是实实在在的打了不少胜仗。有一次我们三百人孤军深入一个倭寇占据的海岛,中了埋伏,被千余倭寇围住,他硬是带领大家杀出了重围。”
郑诗络摇头道:“可惜,这里不是沿海,而是湘黔边地。他杀的不是倭寇,而是苗民!”
池箬客道:“做官的人只知道服从上司,以求升官发财,哪管他是倭寇还是苗民!”
杨选江正色道:“池兄弟,刘总兵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有苦衷的。”
关若飞看着山谷中杀得激烈,心痒痒的道:“大哥,我们就这样看着吗?”
第三十八章芒芽
郑诗络看着山谷中的厮杀,他们退开,刘镇泰就把两百盾牌手调到正面,和苗兵死拼。苗兵中一人十分勇猛,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苗刀,一般的官兵都不是他的对手,想来那就是刘镇泰想要捉拿的苗人大头领芒给了。他招呼族人奋勇作战,众苗兵都勇往直前,但是他们的装备太差了,许多人都只是拿的竹枪,又都是些饥民,还有不少是妇女和老人,往往杀死一个官兵,就要付出他们好几个人甚至十个人的代价。芒给指挥一小队人直往刘镇泰冲杀过去,但是刘镇泰身边的二十来个亲兵武功极高,众苗兵一时也无法接近。而且刘镇泰本人还没有动。
刘镇泰的武功,自然远胜那些亲兵。此时他仍在不断的对侗家兵的首领金措不断的喊话,动摇他的军心。金措本来也不是很想和官兵作战,只不过芒给原来帮过他,他不能拒绝芒给的邀请。而且,这两年连年旱灾,他们族人所在的地方也深受其害,官府对他们,可也不像刘镇泰讲的那么好。但是,刘镇泰的喊话对他却颇有吸引力,如果刘镇泰真的举荐他为土司,又把把芒给他们住的那几个坝子分给他的话,这个诱惑还是很大的。他不愿与官兵作战,也不想太得罪芒给,正在摇摆不定,刘镇泰又喊道:“金措头人,我知道你是个讲信誉的人,你不愿违背和苗人的誓约帮助官军,我不怪你,只要你撤回你的族人,我刚才许诺的事情,一样可以兑现!”
这个诱惑就大得多了,虽然撤兵还是不仗义,但是总不算在芒给后面插一刀,这算是很对得起他了。金措头人想了又想,问道:“总兵大人,你所说的话,可都当真?”
刘镇泰道:“绝无戏言!”
金措头人想了想,又道:“你可能发个誓?”
刘镇泰伸手取了一支箭,折成两段,道:“我刘镇泰所说的话,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当如此箭!”
金措头人点头道:“好,我信了你!我不能帮你打芒给头领,我退兵就是了!”
虽然不能争取侗家兵倒戈,但是他们退兵,已经是帮了一个大忙了,刘镇泰心中狂喜,脸上却不露声色的道:“好!金措头人,你是重信义的好汉子,我敬佩你。你这就退兵,官府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的,你们六洞大土司,我也会举荐你做!”
金措头人道了谢,领兵退去了。赤虎军和侗家兵作战一直有所保留,此时只损失了不到百人,剩下七百余人,看起来不多,加入战斗,却是一支生力军。芒给头领在刘镇泰和金措头人喊话时也不时地喊话招呼他,奈何金措头人听了刘镇泰的话,他虽然心中大为不满,但是金措没有在背后捅他一刀,他也无法责怪他。好在彝人首领阿纪和他是生死盟友,彝人受官府迫害亦深,两军虽被分开,仍是各自奋勇拼杀。芒给知道这个总兵不同于别的贪官污吏无能庸才,只要能杀了他,官府派别的将领带兵来打,他是不怕的,但是想要杀了他,又谈何容易?他们兵力十倍于官兵,恶斗一阵,官兵眼看着只剩下半数了,但是他们族人的死伤,更远在官兵之上。
郑诗络看着战局,道:“要阻止这场无意义厮杀,办法只有一个——”说着,抖了抖缰绳,飞马冲进山谷。余人都知道他的办法,那就是活捉刘镇泰,主将被擒,官兵自然难以为继,也可以让苗兵停下来。这不是什么新办法,但是,这是眼前最好的办法。
刘镇泰远远看到郑诗络策马冲过来,心中顿时一惊,他又何尝不知道郑诗络的目的何在?他刚才看到郑诗络解救苗人俘虏时展露出来的武功,还有他身边那几个人,他手下的亲兵打不过他们,他自己只怕也不是对手。他苦笑了一下,该来的总会来的。实际上他根本不愿到这里来平叛,他练兵多年,唯一的愿望就是驱逐倭寇,而不是对付这些面呈菜色,拿着锄头钉耙与他作战的苗民。但是,正如他对杨选江所讲的,难道他又能选择吗?就连戚将军,不也奉命调到北部边防,远离他的抗倭大业了?
就在刘镇泰运气凝神,准备与郑诗络一战的时候。苗人之中,一条身影却飞快地从远处而来,身法之快,几乎是眨眼就到了官兵的核心之中。这人武功极高,而且体态婀娜,显然是个女子,只见她所过之处,便有官兵被抛到半空,落下地时,连哼也没哼一声,显然人在半空就已死了。
刘镇泰不由大感惊骇,这女子的武功,实在也强得有些匪夷所思。
众苗人一阵欢呼,众口一词的喊着一个名字,两个字——芒芽。
刘镇泰还没看清那女子的模样,眼前一道寒光迫来,他大喝一声:“来得好!”长枪抖动,便与那女子斗在了一起。他本是骑在马上,那女子手中寒光迫来的时候,他离鞍一跃而起,他的马悲鸣一声,从头到尾,被从中剖成了两半。刘镇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霸道的功夫,而且使这功夫的人竟然还是一个女子,一个年轻女子。
落下地来,那女子的刀锋又跟到,刘镇泰又道了一声好,挺枪迎接。两条人影便恶战开来。刘镇泰是少林弟子,内功无比深厚,少林武功中本无枪法,他手中拿的铁枪,用的却是达摩棍法。池箬客在双门镇时也曾和镖师范希烈交过手,范希烈用的也是达摩棍法,但是,两者之间,同一套棍法,威力完全是天壤之别。
主将单挑,士兵们的群斗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官兵自在一边,苗兵在另一边,中间就是刘镇泰和那个女子。众苗人一边跺脚,一边整齐的喊道:“芒芽!芒芽!芒芽!”芒芽,显然是这个苗女的名字。
郑诗络等人策马奔到阵前,停了下来,他们看着这场打斗,也不由大为惊叹。
他们在旁边看得清楚,这芒芽是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脖子上挂着一串银饰,穿着一件苗人喜爱的色彩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