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浣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语调有点颤抖,好像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深度寒冷的湖水里一般,说道:“你自己看吧。”
顺着苏浣纱的视线,郑诗络看到的是一个村庄,顺着他们所在的山头往下走三几百步,就是一个村庄。一个被毁灭了的村庄,许多的房屋正在雨中冒着浓烟,火势始终旺不起来,却正慢慢的吞噬着那些或许充满温馨欢乐的房屋。他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些房屋的前后,躺满了尸体,甚至可以看到被挂在草垛树梢上的孩子。但是他们想象不出,是什么人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郑诗络沉声道:“去看看。”说着,大步走了下去。他曾经痛过伤过,他却从来没有感到一种愤怒就像地火一般,随时都有可能从他的身体里喷薄而出。他沉着脸,眼睛中有一片烈火在燃烧。走到村庄里,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屠戳了,不分男女老幼,全部都死在了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也许他们致死都不会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陷入这场劫难的。郑诗络查看了尸体,发现大多数的人都是被劈死的,凶手没有留下凶器,但是从少数被刺死的人的伤口上来看,凶器应该是一种很窄很硬的刀。倭刀就是这种类型的兵器。
郑诗络沉声问道:“一妹,你看呢?”
苏浣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还是有些疑惑的道:“可是,这是在内陆深处啊。”其实,与其说是疑惑,还不如说她内心中不大愿意相信,那些人,真的这么嚣张这么大胆,竟然敢在内陆深处,犯下这套天罪行。但是,从行凶的武器,以及根据昨夜的伏击留下的线索来看,他们的判断是有根据的。昨夜伏击司雨涟赵雨淅师姐妹的人里面,绝对有倭寇在其中,这在他们交手的过程里已经得到证实。在他们伏击的那一队人反被歼灭后,接应他们的同伴销毁了他们的尸体,但是,他们的目的显然还没有达到,因此,他们还在继续追踪他们的目标——这是苏浣纱从伏击现场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后追踪到此得到的结果。而这个村庄只是他们途经的一个地方。“难道他们因为伏击不成反被歼灭,因此迁怒于这个村庄的无辜百姓?”苏浣纱既是在问郑诗络,也是在问她自己。事实上她很清楚,因为答案就摆在眼前。
郑诗络猛然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身影从滚滚浓烟中走来,他一言不发,只是一抬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至寒至冰的掌力甚至将空气中的雨汽凝结成了冰粒,只看见一片细小的冰锥飞向了那人。那人双手双脚如铁一般的钉在地上,两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抡成两片扣在一起的半圆,无声无息的将那一片冰锥全部都吸纳了进去。郑诗络哼了一声,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
“阿弥陀佛,施主好强硬的内力,贫僧领教了。”那人开口说话,却原来是个和尚,而且,他的双袖放下来,还是他们认识的和尚。
苏浣纱“咦”了一声,道:“是不破大师啊。”
不破双掌合十道:“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苏浣纱看了看郑诗络,郑诗络抱拳道:“不破大师,对不住,在下把你当成倭寇了。”
不破道:“施主心中悲愤至极,掌力饱含杀气,你我距离若是再近一些,只怕平僧也难以全身而退。施主不是误以为贫僧是倭寇,施主是把贫僧当做了倭寇。贫僧接下郑施主这一掌,还要多谢施主垂青。若非施主已看清走出来的就是小僧,想必也不会冒然发此一招吧?”
郑诗络苦笑道:“大师,你倒是明察秋毫。”
不破道:“见此情景而不怒,即便小僧身在空门亦不可能。”
苏浣纱道:“大师动了杀心吗?”
不破看着她道:“然。”
苏浣纱心中充满了一种悲凉壮烈的情绪,道:“大师世外之人也动了杀心,可见这些人的所做所为,真是天人共愤。我看他们也走不了多远,咱们追上去,杀!”
郑诗络点头道:“留下记号,我们先走。”
不破道:“施主,贫僧一路追踪这伙人已有数日,他们行动极为迅速,武功也很厉害,而且,为数不少。你二位虽然武艺高强,就只怕势单力薄了些。贫僧要和你们同去。”
郑诗络没有说话,有很多话原是不需多说的。根据凶手留下的线索,他们可以断定,他们是往西北方向去的。凶手的目标究竟是谁他们不清楚,但是他们走了没多远是能够确定的。以苏浣纱郑诗络的轻功来说,也许只要半天时间就可以追得上。追上以后,他们会面对怎样的敌人呢?他们本可以等关若飞池箬客等人全都到齐以后再去,凭他们大伙的力量,再加上一个武功绝顶的芒芽,虽然不说足以应对千军万马,但是对付一队数十人的倭寇,还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是,就凭他们这里的三人,也许不但不能消灭敌人,自己反倒有被消灭的危险,但是,天上还下着雨,时间长了,雨水就会将路上留下的脚印等痕迹全都冲刷掉。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义无反顾。
苏浣纱极善追踪之术,她从被毁的村庄里留下的脚印,不但判断出了凶手离去的方向,还判断出了他们大致的人数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其中有十余人是骑马的。追出了数十里之后,她停了下来,等到了随后而来的郑诗络,道:“大哥,又有人和他们会合了,现在这伙人至少有七八十人,还有的轻功挺不错,有可能是中原武林人士。”
郑诗络道:“昨晚上遇到的那伙人里面就有,历来与外敌狼狈为奸的人就不在少数。八十人?”他稍一沉吟,道:“接着追。”说话间弯腰拾起几粒小石子,手腕一抖,将石子打入了路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之上。他回头看了看,不破和尚远远跟了上来。很显然,轻功非他所长,但是他内力深厚,长途追踪并不吃亏。
苏浣纱就笑了笑,道:“大哥,这位大师突然冒出来,还真吓了我一跳。你怎么就发现是他的?”
郑诗络道:“我并不知道是他,不过我知道那不会是倭寇,因为他是堂堂正正的走出来。不过他内力深厚,脚步稳健,那时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名门正宗。”
苏浣纱又问:“你就不怕他武功低微,接不了你那一掌?”
郑诗络道:“开什么玩笑呢,从来走路的步伐,就看得出这人不是那种浪得虚名的人。而且,我这个人从不狂妄自大,我有多少能耐啊?还要担心别人接不了我的掌力。”
苏浣纱撇嘴道:“人家都说,人太谦虚呢,就是骄傲了。你能和天教的阿修罗王交手数百招不见败绩,你说这样的人江湖上能有多少呢?”
郑诗络道:“我也听人家说,天外有天,这是亘古不变的。”
说话间,不破和尚跟了上来,看上去毫无疲态,连大气都没有喘一口,问道:“怎么?敌人又增多了?”
苏浣纱道:“大师就是大师,一切都在指掌之间。”
不破道:“施主,称小僧为大师,小僧受不起呀。”
苏浣纱笑道:“那总不能叫你小和尚吧?那就不敬了。”
不破道:“小僧年级比施主大些,叫大和尚便可。”
苏浣纱笑,看了看郑诗络,道:“大哥,我们接着追。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货色!”
苏浣纱走走停停,辨认着路上留下来的踪迹。在路上,她不时的发现一些中箭而死的黑衣人的尸体。大概是走得太急,他们的同伴也没有掩埋他们。事实上他们走的并不是真的道路,只不过是荒郊野岭中勉强能供人们行走的地貌而已,越往前,这地貌就越崎岖坎坷。追到申时,苏浣纱已经能够看到前面的人马了。经过几次汇聚,这股人马至少已经达到了一百五十人左右,他们似乎也发现了目标,走得比先前更快了。只是他们一味的追踪别人,却不料自己的身后,也有人一路跟来。或许他们也有所发现,可是他们并不以为意。
第四十九章孤峰月刃寒
走到一个高高的山岭上,苏浣纱已经清楚的看到前面的人群就在她前面差不多一里地的距离,就在她前面山岭中的谷地里。再往前,就是一座孤高的石山,山势极险,高耸入云。这座山三面稍缓,一面是绝壁,事实上,那是一处绝境。也是那伙黑衣人一路追踪而来最想要的局面。
苏浣纱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前面的人停下来休息了,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追了一整天,再强的人,也会感觉到累了。苏浣纱不禁为那被追踪的人忧心起来,追兵放慢脚步的原因,通常都是因为他们已经有把握俘获猎物了。她清数了一下,这伙人一共是一百六十四人,其中有三十四人骑马。他们的打扮全都是黑衣黑面巾,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是他们在休息的时候分成了三批人,互相之间似乎并没有多少联系。她仗着自己轻功好,悄悄的潜伏到了离那些人最近,近到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但是他们除了停下来吃些干粮,互相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休息吃饭,当然也留有暗哨,但是,堂堂的朱雀门主,又岂是一般人能发现得了的?
天又要黑了,雨云已经随风而去,远天早早的挂上了一轮孤单的镰月。这伙黑衣人开始分成三路,拉开了一张大网。
一场狩猎就要开始了。只是,很难说,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苏浣纱等来了郑诗络,随后不破也到了,不过,也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已,他们的后援,还在很远的地方。郑诗络虽然一路之上都留下了记号,但是他们走过的地方地形复杂,池箬客等人难以很快的就跟上来。苏浣纱道:“我数过了,黑衣人一共有一百六十四人,他们好像是三路不同的人,不过目标都一样。大多数的人带的武器都是倭刀。可是也有一部分带的是中原汉人的刀剑。”
郑诗络点了点头,道:“不奇怪,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抬头看着眼前那座孤高的石山,道:“已经到山腰了,我们走。不破大师,咱们这三条命看起来都要丢在这里,要不,你先给大家念段经文超度一下吧。”
苏浣纱想笑,却觉得默然一阵心酸。第一次听到郑诗络开玩笑,可是,这个玩笑却是这般的惨烈。她静静的看了一下郑诗络,问道:“大哥,到下面见到嫂子以后,你还会记得我这个妹妹吗?”
郑诗络安然一笑,道:“傻话。其实,他们人虽然多,可我未必就放在了眼里,何况还有不破大师呢。大师,我这妹妹是极好的一个人,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能帮我照顾她吗?”
不破合十道:“阿弥陀佛,我等三人既然结伴到此,即是佛祖定下的缘分。说什么照顾不照顾,佛祖会保佑我们平安无事的。郑施主,说实话,小僧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在西安府我与施主错过,后来听说施主打败了臭名昭著的鬼手横断,不禁后悔万分;双门镇本想再见施主一面,却未偿所愿;若非佛祖成全,你我又怎会再此相见?不但相见,还要并肩浴血,贫僧我今日只怕要大开杀戒了!”
苏浣纱瞪了郑诗络一眼,道:“大哥,大师是出家人,他怎么能照顾我?”
郑诗络笑笑,吸了一口气,道:“那好吧,咱们上。”
这时,黑衣人已经逼近了山顶。山顶就是个方圆二十丈的平台,没有树,只有石缝里生长的一些杂草。他们已经放慢了脚步,走得很小心。山顶的平台上一览无遗,那上面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半的人都已经受了伤。这十来个人都身穿蓝衣,在淡淡的月光下,就好像在礁石上撞开的海水。他们当中有正当壮年的汉子,也有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准确的说,壮年人有八个,都背着刀,双手拉圆了硬弓,上弦的箭箭头上闪着幽蓝色的光芒;另外还有一个少年,两个少女,都正双手握着把和倭刀有些相似的长刀,只不过他们的刀身是笔直的,较倭刀要长半尺。居中的少女看上去是他们的首领,她身旁的少年和少女都侧身护着她。
那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左边肩头上有一条新鲜的伤痕,伤口里的血水还在向外浸出;她的头发也够零乱了,尽管那头发好像浓密柔软的黑云一样;可是,她修长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一种新鲜干净清爽的笑容。
黑衣人是越逼越近了,走在前面的,是一排厚厚的盾牌。
没有人说话,他们互相之间也不需要说话。蓝衣人中的少女首领手中的长刀向下一挥,就有八支利箭流星一般射了出来。黑衣人虽然举着盾牌,但是那利箭依然能射穿盾牌,连着盾牌后面的人串在一起,向山下滚落下去。过了很久,才听到重物掉地的声音。不过黑衣人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前面的八个人被射死了,后面的人又举着盾牌迎上前去。八支箭又射了出来,依然射穿了盾牌,依然在射穿盾牌后射死了盾牌后面的人,但是,这一次那箭的力量就不足以将人射落山下了。没有第三次,因为他们的箭壶里已经没有了箭。于是他们扔掉了弓,伸手从背后抽出了长刀。长刀在淡月下闪发着迫人的光芒。
看到对手丢了弓,黑衣人也扔掉了盾牌,拔出寒光闪闪的刀剑,大步的向前面冲了过去。他们的武功,放在江湖上都绝不会是庸手。蓝衣人的武功,则明显在黑衣人之上。
静静的黑夜里,响起了刀剑的哭泣和尖叫,而淡淡的月色下,正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冲到山顶的黑衣人不断的滚落下去,可是,本来就很少的蓝衣人也还在减少。八个、六个、三个,没有多久,蓝衣人就剩下了一个壮年,一个少年和那个少女首领。他们全都挂了彩,那个少女首领的后背上又多出了一条四五寸长的刀伤来。她的脸色看上去一片惨白,有点像那皎洁的月色。她的刀已经断了,又从敌人手里夺到了两把倭刀。她看上去很疲惫,疲惫得好像即使不用别人动手,她也会倒下睡去,再也不会醒来。不过,她依然在战斗着。
黑衣人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他们几乎损失了六十人,差不多杀掉一个蓝衣人,他们要付出五六倍的代价。但是,他们毕竟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他们还有不下一百人,这场血战,怎么看都应该以他们完全的胜利而结束。可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一条淡灰色的人影似乎在几个起落之间,就到了山顶,并且,迅速的撕开了他们围剿蓝衣人的阵线。他的几次冲杀,使剩余的三个蓝衣人得以互相靠近,最终通过黑衣人的间隙靠在了一起,稍稍的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