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
这就是江湖吗?这就是江湖。
许多年以前,郑诗络和程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时候,过的只是一种宁静淡泊的生活,那个时候他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进这样一个扑朔迷离危机四伏而又风情万种的世界呢?
这一仗虽然重挫了吕炙,可却远未动摇到九鼎门的根基,他们自己却险些全军覆没。这就是江湖,江湖不只是豪言壮语就能征服的。郑诗络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接受关若飞开山立柜的建议,可是,不管他接不接受,他们红叶江湖的旗号,早已经竖起来了。泉州一战,他们必将处于明处。接下来,他们会面对什么呢?
冰月把郑诗络带进一个并不宽敞的船舱,船舱狭小的空间里依然布置得独具匠心,也真难为这布置船舱的人了。冰月的微笑里有一种被认可的满意,柔声道:“公子,让婢子给你包扎伤口吧。”
郑诗络摆了摆手,道:“冰月姑娘不必客气,我自己能行。”不过,他伤在背上,自己包扎还是很麻烦的。
冰月咬了咬嘴唇,道:“公子可是嫌弃冰月身份卑微?”
郑诗络看着她,坦然一笑道:“那么有劳姑娘了。”
冰月笑了,包好伤口,她又翻出了一身崭新的衣裳来,关门离去。这丫头玲珑剔透善解人意,可是,有些让人忧心——一件东西若太精致了,那便是十分易碎的。主人如是,丫环亦如是。郑诗络希望自己的直觉别那么准。后来……
海上有浪,船也有些颠簸,主人的宴会没办法举行,只能大家一同坐在最宽敞的一间船舱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风雨渐收,海面上也远远的看见了黎明的亮光,偏在这个时候,一个水手闯进来道:“当家的,不好了!”
第七十九章血祭碧波
水手的手里拿着一个长筒形的物件,后来,郑诗络知道了,那东西叫“千里镜”,是很远很远的西方的红毛鬼发明的东西。用那个东西,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不知道这个水手看到了什么,总之,他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恐惧。
“当家的!”水手舔了舔有些干枯的嘴唇,毕竟是久经风浪的人了,虽然紧张虽然恐惧,却依然很镇静,说道:“东北海面上发现五条倭寇的铁甲船,正在向本船的方向驶来!”
五条铁甲船,郑诗络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只能把目光投向聂倩娘,聂倩娘的脸色剧变,随之又恢复平静,点头道:“我去看看!”说罢,起身离开船舱。郑诗络等人不明所以,便都跟了出来。走到甲板上,东边的海面上已经染上了一片鲜艳的红色,红得虽然漂亮,却也充满了肃杀之气。只见聂倩娘拿过了水手手里的千里镜,三两下就从桅杆串上了瞭望台——这也是郑诗络等人遇见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施展功夫,身手之敏捷,几乎不在郑诗络之下。聂倩娘说,天下楼和九鼎楼早晚都有一战的,这一战虽然准备不足,对手也一样,结果很不错的,毕竟九鼎楼已经给端了。可是以后呢?聂倩娘没有回答郑诗络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谁都说不清楚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既然踏进了这个江湖,你就无法过多的去想以后。
聂倩娘在瞭望台上用千里镜观察了一下,喊道:“右转向东,扬帆,能有多快就走多快!”向东是顺风,他们的船帆吃满了,船走得很快。可是,没有什么可乐观的。
当聂倩娘那总是娴静悠然的脸上也分明的浮现着不安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心里一沉。看来,经过昨夜的一场剧战之后,事情还远没有结束。聂倩娘也不知道怎么跟郑诗络他们解释,只能告诉他,倭寇的铁甲船桨帆并用,在海面上行进的速度很快,一条铁甲船至少可以载两百名倭寇,五条是多少?而他们的船上算上郑诗络等人也不到一百人。逃脱不大可能,至迟到午时,倭寇的铁甲船就会追上他们,然后,会有奇迹发生吗?聂倩娘微微一笑说,天知道。
其实想一想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关若飞的那一句“此身不为抗倭死,便称英雄也枉然”誓言今日实现罢了。战死海上,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归宿。
聂倩娘颇为谦然的道:“郑公子,真对不住,本来是救你们的,没想到最终是害了你们了。若是从陆上走,以几位的功夫,想来都能全身而退。”
郑诗络笑而不言,关若飞哂然道:“当家的,这么说可就太瞧不起人了。倭寇是什么东西,小爷正等着拿他们的人头当酒杯呢!”
池箬客一如既往的抱着剑,永远都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很轻松的道:“当家的,你就直说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就好了。”
“现在?”聂倩娘道:“好好休息吧。”
关若飞道:“当家的,弄些酒来,不过别拿你那些鲜花酿的酒太淡了没意思。拿些烈酒来,大家筋骨都喝活络了好打架!”
天色渐渐明朗,天色明朗对他们而言却不能说是好事。天色明朗也就掐断逃脱的最后可能。敌舰在不断迫近,站在高处不用千里镜也能看到了。
“当家的!”站在瞭望台上的水手喊道:“西面也有船追来,三条,都是大帆船,挂的是火焰旗号。”西边来的,那该是九鼎门的追兵了,倭寇和他们就像事先约定好的一样。
不去管他了。众人都坐在了甲板上,看着海面上的万道波光。聂倩娘本来想再煮一壶茶请郑诗络品一品,可是,这样的时候,更适合饮酒。大家就饮酒,击节高歌。
赵雨淅第一次坐海船,其实刚一上船就开始晕了,加上她又受了伤,虽然很想和大家一起在甲板上引亢高歌,却只能软软的依着秋雨岚。目光温柔而安静的看着大家。看她的样子,只怕很难再有力气拼死一战。早就听说过女子落到倭寇的手中下场生不如死,她想好了,到时候自己绝不拖累大家,再怎么没力气,了结自己总还是办得到的。她的想法,秋雨岚又怎么会不知道。经历过那么多风雨,这一次,真的走到最后了吗?
“小飞,你过来。”秋雨岚招手让正喝得痛快的关若飞坐到她们身边来,关若飞看到赵雨淅惨败的脸色,才发觉心口突然一痛,坐到她身边道:“表妹,你没事吧?”赵雨淅无力的摇了摇头,秋雨岚道:“别问这种傻问题。小飞,我问你,你是真的喜欢淅妹妹吗?”关若飞嘿嘿一笑道:“那还用说?淅表妹本来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池箬客听了,不由仰天一叹,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一层,不过如今证实了,他依然觉得心里有股酸酸的味道。
秋雨岚看了看他,笑了笑,回头又严肃的对关若飞道:“那你可愿娶她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关若飞收起了他的嬉皮笑脸,他知道秋雨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便也认认真真的答道:“秋姐姐,你放心,小飞必不负淅表妹,生,我要和她在一起,死,我也要和她在一起。”秋雨岚点了点头,转向郑诗络道:“大哥,我有个请求。”
郑诗络一笑,道:“我知道,这里我们就算长辈,咱们就给他们办个最简单的婚宴吧。当家的,不但借你地方,还要借你的东西!”说话间蓦然心酸,许多年以前,类似的场景,自己不也经历过吗?生死与共,能够生死与共真的是一种幸福啊。儿女情长,谁又能躲得过儿女情长?
整个仪式都很简单,就是在大家的见证下,秋雨岚把赵雨淅的手交到了关若飞的手中。简单而又庄严。
池箬客走过去拍了拍关若飞的手,道:“虽然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输给你,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不甘心。要不是你们早有婚约,哼哼,鹿死谁手还真的很难说。这个——赵姑娘,你还有姐妹没有?”
关若飞大笑,道:“死一边去吧,你这个烂池塘!我告诉你,就算我和淅表妹并没有婚约在前,你也一样没有什么机会。你是风流倜傥没错,可小爷我也是英俊不凡啊。对吧表妹?”赵雨淅白了他一眼,回头对秋雨岚道:“二师姐,我怎么有种掉入火坑的感觉啊!”
这话池箬客一听,笑得简直没有他平常的风流形象了。大家都走过来祝福这一对新人,连不破和尚也未能免俗。走在他身后的就是苏浣纱,可是,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回头去看她。怕的是她笑容里的泪水,还是自己心里的那一片荒芜?记得师父曾经说过,红尘俗务,一切空幻而已,可是为什么他越看,却越看不透?他的头发长出来了,胡须长出来了,他心里更是长满了荒草。所有的这一切,也都是空虚幻境?师父说的话当然是不会错的,错的必然是自己,可是,究竟错在何处?师父早已故去,谁还能回答他?
轮到苏浣纱的时候,她只是笑着拍了拍关若飞的头,什么也没说。她其实也没去想什么,也许,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如果一定要说希望,她希望至少关若飞和赵雨淅要活下来。
倭寇的铁甲船已经驶近,为首的一条船上高高悬着的苍狼旗帜已经清晰可见。偏偏这时候风小了下来,聂倩娘的船慢了下来,倭寇的铁甲船桨帆并用,反而比之前接近得更快了,不多时,铁甲船上的呼喝声也渐渐清晰可闻。又过得片刻,天空中划过一道道火线,火线落下来,先烧着了船帆,接着桅杆也燃烧了起来。聂倩娘派水莲带一队人救火,其余的人则在船舷下隐藏待发。
救火队走在明处,很快就引来一阵箭雨,他们虽然都已久经战阵,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却也有不少人纷纷中箭倒下来。火只灭了不到一半,水莲所带的二十人就只剩下了区区数人。聂倩娘眼看这样下去连水莲也难以幸免,索性便不再去管火势,下令掉头撞向倭寇旗舰,若能将倭寇旗舰引燃最好,即便不能,也要杀上去拚死一战。倭寇显然看出了聂倩娘的意图,却并不避让,五条船呈雁形队展开,向他们包抄过来。很快,不用聂倩娘的船去撞倭寇的旗舰,倭寇的旗舰伊势号反倒撞了过来。伊势号船体巨大,而且蒙上了铁甲,撞在聂倩娘的船上,险些直接就把这条船撞翻了去。而同时倭寇船上抛来无数钩索钩住了他们的船,对面船上的倭寇也就沿着绳索攀了上来。
可是,这些倭寇却没有料到他们登船后遇到的抵抗竟然会如此的强烈。他们头一批登船的二三十人,几乎连一个人都没伤到,就全军覆没了。之前还坐在旗舰上手拿银杯品酒的倭寇首领将手中的酒杯一扔,大喝着指挥另外两条船也包抄上去。他们是纵横海面的海盗,凶悍固然是凶悍,武功却远远比不上那些剑客。自然,若单轮武功,他们更不是郑诗络等人的对手。可是,郑诗络他们这一边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高的武功,那些水手大多也就和倭寇身手相当,剧战之中,也纷纷死去。一时间,这条船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而又鲜血淋漓。这样的恶斗,越到后面,人就越麻木。恐惧是早已忘掉了的,就连疲倦似乎也离他们很远,他们所知道的做能做的就是不断的挥舞手中的武器和冲上来的敌人厮杀。若不是将敌人杀死就是被敌人杀死,没有第三种结局。
关若飞挥舞着破天刀,拚死守护着赵雨淅守护着他的誓言,赵雨淅手里提着剑,虽然几乎没有可战之力却也决不放弃。她很少出招,体内剩下不多的力量是留给自己的。如果关若飞不幸遇难,她就会很快的了结自己。这实在也不是什么需要思考的事情。这个时候她突然明白一件事情,她想嫁给关若飞不一定是最好的归宿,却一定是个最省心的归宿。她根本就不用去想什么,哪怕是在这个时候,关若飞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生死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又岂会有什么坏心眼?突然想起他们已经成亲了,这真不错,哪怕随即命赴黄泉,哪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池箬客倒还有些郁闷,怎么说潇湘公子的风流倜傥也是货真价实啊,为什么最近一败再败呢?从苏浣纱那里碰了钉子也就算了,怎么会连关若飞这样不解风情的小孩也斗不过?简直枉活这二十几年了。潇湘公子的自尊心大受打击,有倭寇出气当然是最好的,剑光飞舞,绚丽间只见一个杀字。他在左船舷上遇到了那个无意中被他们救出来但是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林恩瞳,看到她被几个倭寇围在核心难以突围,便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他对这个不算很漂亮又一声不吭的丫头可没多大兴趣,但是见死不救可不是他的习惯。再怎么说,他也还是个翩翩公子啊!
船在燃烧,火势越来越大。火焰烧着了船上四处飞溅的鲜血,空气中便充满了一种刺鼻的腥味。而这个时候,天空却晴朗得好像没有心事的孩子一般。对于人间的苦难,老天或许已经看得太多,多到有些麻木了。
当郑诗络看到冰月纤秀的身体刺进了一把狭长的倭刀的时候,突然觉得四周都安静了,安静到只有一种声音,一种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的声音。他伸手接住了那间瓷器,掌心触到的是一缕温热芬芳的血。
冰月所中的一剑直贯心脏,就算神仙也不能救活她了。冰月自己当然也很清楚,她自己的剑断了,便把身上的倭刀拔出来。死便死了,却不能让倭寇肮脏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可是,当她看清过来揽住她的是郑诗络的时候,不由得满足的一笑。她的伤口不断的喷出鲜血,她的嘴里也不断的涌出鲜血,她伸出手来,却什么也抓不到,她仰起头,看到的却只是无边的黑暗。就这样死了吗?
就这样死了。
郑诗络感到身后一股刀风袭来,身子一侧让过了,抬手就是一招满成功力的雪山掌。掌风起处,一条人影直飞入海,溅起的水花也变成一片冰珠。郑诗络的脸上只剩下了杀气,杀戮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杀戮已经变成一种需要——在对手是倭寇的时候。
杀,血,还是杀。
燃烧的船开始下沉,甲板上已经被鲜血涂满,这场厮杀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厮杀已经足够把海水染红。郑诗络他们这边,几乎也就只剩下他们这几个人了,聂倩娘的属下武功不高,苦战中已经纷纷死去。到后来,就只剩下了聂倩娘自己和水莲主仆二人和两三个水手。其实水莲也受了很重的伤,只是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谁都知道一旦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全心守护着赵雨淅的关若飞也受了伤,他的身上全是血,只是分不清这血是自己的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