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误的写在了那张脸上。郑诗络并没有因为李啸的审视而介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胸怀坦荡不亢不卑并不是很容易,不过,至少他一直都还做到了。他看着李啸,从容答道:“李兄方才所说,以我华族之众,十一可平倭国,然今日倭寇仍如此猖獗,盖朝廷无心,而江湖多心而已。”
李啸点头道:“何止多心,还有人为了自己一己之私,与倭寇暗中勾结,沦为倭寇之走狗。前次舍妹前往中原联络沿海抗倭志士,竟遭倭寇和中原武林中人一路追杀,若非郑兄等人出手相救,只怕在下至今不知小妹魂归何处。”
郑诗络道:“确实有很多人为了一己私利,置道义是非于脑后。其实这才是江湖恩怨的根本源头。人有私心不足为过,所过者贪婪无度。我有一帮兄弟,都是志趣相投,有情有义之人,以我们这区区数人要一统江湖几同痴人说梦,可我倒是越来越有这心了。也许我们是飞蛾扑火,但是也很有可能缔造一个传说。”
李啸笑道:“我并不认为这酒是飞蛾扑火,传说不也都是人写的吗?不过,我担心的,倒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郑兄,你敢保证你心中的正气侠义依然如故吗?一旦站在名利之巅,你是否还能保持如今这一分清醒?不要说你肯定行,就是我小小的烟波岛,我也有过和兄长争夺权力之心,只可惜,等我明白一切都不值得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向我的兄长忏悔,我小妹一定没有跟你说过,两年前如果不是我为了在父亲面前立功夺宠儿调走怒龙雷龙两舰及我主力水师,烟波岛也不会被倭寇趁虚而入,遭到数十年来最惨重的一次失败,那一战,我几乎失去所有的亲人。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明知是计依然前往,赌的是自己能将计就计,击溃倭寇的主力舰队。现在想来,这也算得上是利欲熏心吧,因为如果真的能将计就计取得胜利的话,这一战功足以让我超越大哥成为烟波岛的真正首脑。嘿嘿……”男人的笑容里含着泪光,其实比流泪的女人更觉得让人心痛。
郑诗络默默的看着李啸,不知道他为什么一来就把自己最耻为人知的事情告诉了自己,凭直觉,他觉得李啸会对自己交待什么。
果然,李啸接着道:“郑公子,我不知道你自己知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妹子对你已经是一往情深。那傻丫头以为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可是每天在我面前几十上百次提到你,不就什么都说明了吗?我想跟你说的是,丰臣秀吉即将统一倭国,那时候他就可以腾出足够的兵力的拔掉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我们烟波岛就是头一个目标。到那时,战死是我唯一的归宿,可是我不想小妹也踏上这条路。她还很年轻,真的还很年轻。我知道她不会独活于世,除非——她生有所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顿了一顿,道:“当然,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八十一章相逢无语
李啸说着话,又把手指指向了海图上那条虚线附近的一个小黑点,黑点似乎离陆地很近。他就指着这个黑点说:“这个岛叫松风岛,方圆不过几里,以前岛上没什么人家。不过,经过我们的多次探查,这个岛在几年前就被倭寇占据了。松风岛离大陆很近,又在倭寇水师藤堂高虎所部船队所过的行线附近,很有可能加藤清正的军粮就储存在这里。现在加藤清正的主力部队正在和刘振泰的神策军形成拉锯之势,如果我们能烧了他的军粮,你说会如何?”
郑诗络读过很多书,兵书也多多少少有一些,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他点了点头,问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他手上没有军队,但如果是潜上岛上去杀几个倭寇,放一把火,这种事情他们也还是办得到的。在泉州九鼎楼他们就已经这么干了。
李啸道:“不急。我们已经派出一队最得力的弟兄潜上岛去,如果证实那的确是加藤囤积军粮之地,我就会在那里打上一仗。现在我还在等小妹的消息,如果她能跟刘振泰取得联系,刘将军在岸上死死拖住加藤的主力部队,我在后面烧他军粮,这一仗必将大胜。问题是,我不知道官兵会不会和我们合作。”
郑诗络道:“刘将军一心抗倭,这样的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李啸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意味深长。
郑诗络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朝廷中的人,难免要受朝廷限制,这一点,刘将军想必也不能免俗。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相信他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李啸摇头道:“选择其实从来就难分对于错。就像江湖,你觉得江湖有绝对的是与非吗?所谓的名门正派旁门左道都是那么绝对吗?还有,冒昧的问一句,你和刘振泰是否很熟?你是否很了解此人?”
郑诗络道:“正邪或许不是绝对的,但我自来都相信这世上定有天道公理。我和刘将军只是一面之交,不过,我相信我的眼光。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几位兄弟千里迢迢从苗疆前来,准备投他抗倭的原因。或许有一天他会被朝廷解职贬谪,可是我相信他只要还有一份力量,就不会放弃抗倭大业,这不是为朝廷,而是为黎民百姓,为民族大义。”
李啸道:“就凭一面之交,你能这么肯定?”
郑诗络笑道:“有的人,你和他相处一生也未必能看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是有的人,一面之交足矣。李公子,不妨我们打个赌,我赌令妹回来,带来的一定是个振奋热人心的消息。倒是令妹那一边,不知道还会不会遇上前一次那种情况。”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老实说,他倒真的很有些担心,九鼎门在泉州又一个重要据点,这个据点的涵盖范围绝对不止泉州一地。上一次,李桐不是被追杀到了江西境内吗?龙海离泉州并没有多远,一边战火连天,一边歌舞升平,这里面的内容只怕也相当复杂。
李啸微微一笑道:“多谢郑兄挂念,舍妹此去,有我烟波四俊相伴。不是在下藐视中原武林中人,有此四人,至少能保她平安归来。明日我们可到流云岛暂歇,此岛是我烟波岛一个前哨,岛上东西没有烟波岛齐备,不过也足够郑兄等人好好歇息一番。最迟后天傍晚,舍妹必定能带回消息。”
郑诗络笑道:“好,最好能和李兄痛饮几杯。”
李啸哈哈大笑道:“好啊,在下虽不善饮酒,也要舍命想陪了。”
次日黄昏,“怒龙”、“雷龙”两舰抵达流云岛,正如李啸所说,这是他们烟波岛的一个外岛,也是一个重要据点。流云岛地势险峻,属于天然城寨的类型,易守难攻。岛上军备严密,驻有烟波岛李家军一千五百人,人数虽然不多,却是十分精锐。两舰上又有水兵六百人,半数人值守,半数人登岛轮换休息。
李啸带着郑诗络来到流云岛的制高点上,指着东方烟波浩渺的海面,道:“郑兄,你看,海的那一边,就是我烟波岛,由此而去,不过一日航程。我们历经数代,一直苦心经营,与倭寇大小战斗不下千次,死难部属累计业已数万。朝廷虽然早已忘却我们。可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职责。可是,”他摇了摇头,道:“烟波岛毕竟势单力孤,两年前那一战,我们损失最大的,是岛上上千孩童。釜底抽薪,烟波岛到了我手中,只怕就是到头了。”
郑诗络道:“李兄不必过于悲观,自古天无绝人之路。”
李啸只是摇头,道:“我是烟波岛千古罪人,一死不足以谢罪,只有不遗余力,杀敌自赎。郑兄,不是在下悲观,烟波岛孤立无援,最终被陷也是迟早的事情。烟波岛可能永远也不会被载入史册,我们所做的事,也只有自己知道。人生一世,也就那么回事吧,我们能做到这样,也不枉此生。最可惜的是,前些年倭国内乱不休,那时朝廷要是拨给我们三五万人,以我烟波岛鼎盛之势,一举而灭倭国,并不是什么难事!”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啸豪情万丈,直视倭寇如无物。
两人站在流云岛上的最高峰,远天落日斑斑,一片血样的殷红。风吹来,风声呼啸,一如战场的喊杀声。这天夜里,郑诗络和李啸把酒问天,秉烛夜谈。两人先论眼前战事,共商破敌自己之策,而后论及江湖武林,烟波岛的武功自成一家,若放之江湖,绝对也是一门大派。既论武功,也免不了互相切磋。这一切磋,就把已经歇息的池箬客关若飞等人惹了起来,李啸便在岛中演武场上设了擂台,周围灯火通明,以美酒为彩头,一夜直斗到天明。结果郑诗络和李啸打了四次,分别较量剑法、刀法、枪法和拳掌功夫,郑诗络赢了剑法刀法,枪法大输,拳掌功夫也稍逊一筹。烟波岛有“五龙”、“四俊”、“三杰”,“四俊”随李桐登陆,“五龙”留守本岛,池箬客等人便和“三杰”好好的较量了一番,池箬客赢了一场,关若飞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不破赢两场输一场,众人都大呼过瘾。本来还一直想打下去的,无奈他们已疲劳至极,只好先各自休息。
这一番痛饮力战,众人都睡得甚为香甜。最先醒来的还是郑诗络,不过就算是他,醒来时也已经是夕阳西下之时了。他们住的地方乃是李家军的营房,一张大通铺上出了他们几人,再无其他人的踪影。郑诗络走出门来,门口守卫的两名军士恭恭敬敬的喊了声“郑公子”,他们对他的恭敬不是因为它是可忍,而是因为他和他们的岛主打了四架,各有千秋。烟波岛以武立家,自然也格外垂青武功好的人。
郑诗络笑了笑,想着李啸还约了他打第五场,便准备往演武场而去。走到一半,却遇见了水莲,这丫头看见郑诗络,不由奇道:“咦,郑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郑诗络更为奇怪,道:“此话怎讲?”
水莲道:“四小姐回来了呀,你不知道?”
“四小姐?”郑诗络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他随即想起来,李桐就是烟波岛的四小姐啊。他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问道:“噢,她人在哪?”
水莲笑道:“在中军大帐里向公子爷禀报军情呢,我看这样吧,你到什么地方等着,我去给你叫她。”
郑诗络微微一笑道:“那倒不必了,先等她事情了了再说吧。”既然是禀报军情,那是不能耽搁的。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其实很想见到李桐,回想起来,他有好多次想到过她,在九鼎楼死战的时候都想到过她,最初看到“怒龙”舰的时候,他以为就能见到她了,没想到见到的是她的哥哥。其实见到她又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他似乎也没有去想自己这么多次想见她又意味着什么。难道,他早已枯萎的心又活了过来吗?寒稀的音容笑貌又蓦然浮现在他的眼前,寒稀,那是他心底抹不去的痛啊!
恍惚间水莲已经翩然而去,郑诗络却有些不知何去何从。他信步走到了海边,看到码头上除了“怒龙”、“雷龙”两舰之外,还停泊着一艘战船,这艘战船要小一些,不过也比普通的楼船要高大不少。战船的船舷上写着“翔龙”两个字,他可以看到船上有些人影,也有些说话声,那声音却不嘈杂。海面很平静,浪花轻轻的拍打着几条战船的船身。
以郑诗络的内功修为,他很少会在有人来到了他身后三丈之内还不知道,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他正心绪万千又有些茫然出神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要从背后偷袭他,即使杀不了他,最少也会让他身受重伤。可是,走到他身后的这个人,却决不会害他。她在离他两丈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可是,她的心跳声却惊醒了他。郑诗络完全是下意识的回过头来,回过头来,却愣在了那里。
出现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窈窕少女——一袭月白色的绸衫长裙,衣襟和裙裾滚着琥珀色的细边,在殷红的晚霞中,这一袭白衣似乎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那一张清爽鲜活的脸上依然绽放着最灿烂的笑容,笑容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悲伤,而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曳着一整个轮回的心动,她欲言又止,她欲进又退,天上的云彩动起来了,天上的云彩似乎都萦绕在了她的身边。
郑诗络眼中涌起了一种潮湿而柔软的液体,他依然那么淡然的一笑,声调却有些不肯与他配合得稍微走偏了一些,他只是问了一句“李姑娘,别来无恙?”可是他自己都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有一种喜悦悲伤和优柔。
远天里,一群一群的海鸟在来回的飞翔。
第八十二章会否来日,同舟天涯?
别来无恙?离别相逢,他就会问这一句话吗?不过,够了。李桐看到了郑诗络潮湿的眼神,听到了他有些走调的声音,这一切便都足够了。李桐是个容易快乐的人,李桐的笑容总是像星光那样灿烂像枫叶那么芬芳像风铃那样清脆,李桐总是清爽明亮得好像天遥地远之外一汪透明的潭水。她走过去,笑吟吟的道:“郑大哥,终于又见到了你了。很多时候我老是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过我也老是对自己说,不用担心,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二哥说我这是傻,可是,难道他就聪明?”
郑诗络被李桐的笑容深深的感染着,不禁一笑,道:“这个,很难说啊。”
李桐道:“怎么,郑大哥也会说这种和稀泥的话?”这话说得郑诗络小小的窘迫了一下,让他再度认清,女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嘴上的功夫总是很厉害的,这是她们的天性。李桐上一次见到郑诗络的时候伤痕累累狼狈不堪,这一次可不同了,这一次她漂亮得像一串天上遗落的音符。李桐道:“郑大哥,我带你到我的船上看看。”李桐说着快步走在了前面,脚步轻捷得像一阵秋天的凉风。
李桐的船是“翔龙”号,是一条传统的方形楼船,长达二十六丈,宽有六丈,船高达八丈,吃水近两丈,远看时比“怒龙”、“雷龙”两舰略小,走到面前,才发现也比寻常的楼船高大一倍以上。外舷上蒙有铁甲,两侧也有火炮的射口,主要的动力是风帆,同时也同用船桨。李桐告诉郑诗络说,“翔龙”比“怒龙”和“雷龙”还要快,使他们烟波岛自己造的,花了足足十八年的时间,正好与她同岁。
“翔龙才是我们烟波岛的骄傲,”李桐带着郑诗络上上下下的参观这艘巨大的战船,边走边说:“不像怒龙和雷龙